这篇文章其实一周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因为电影延期公映一直等到今天。
陈佩斯用《戏台》回归电影,观众等了32年之后,终于再见;所以,这一星期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陈佩斯选择延期是因为有一批电影突然提档,而《戏台》没剩下多少排片空间。
在具备流量团队、豪华阵容的电影面前,《戏台》明显缺乏竞争力。
但《戏台》最珍贵的,是其中艺术家的态度和风骨。电影,映照着现实中的陈佩斯。
其实《戏台》的故事,对于很多观众来说并不陌生,同名话剧已经在全国巡演了几百场,豆瓣9.2分,至今还场场售罄。
电影《戏台》讲述的依旧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讲述的是戏说不是胡说,讲述的是过去和现在,甚至也有可能是未来。
乱哄哄,一出大戏
《戏台》的话剧严格按照“三一律”结构,空间不变,时间不跳跃,所有的冲突和角色都聚焦在戏院。
因此,剧本的扎实程度可想而知。
背景是混乱的北平,每天都有不同的军阀在城门楼子前炮轰。而北平的老百姓们,早都见怪不怪了,任其纷纷嚷嚷,他们该坐在戏院听戏还是听戏。
德祥戏院聘请了进宫给慈禧唱过的五庆班,还加上傍过梅兰芳的名花脸金啸天挂头牌。在开售之前,三天的票全部一抢而空。
没想到的是,正在戏院经理算账笑得合不拢嘴之际,新进城的洪大帅却要求,把即将登上舞台的大戏改成自己占领北平的开国大戏。
换句话说,就是让所有人为自己喝彩。而观众的喜好和意见,统统不重要。
毕竟大帅发话了,枪杆子底下谁敢说个不字?戏院经理无非是拿了大帅的钱,再把卖出去的票都给退了,仔细算算的话,也不吃亏。
如此的遭遇对于现在的观众来说,也都天天受着。
毕竟最好的座位永远都是留给戏院的客户和领导,他们往往坐在最好的座位上玩手机,打电话,盗摄。
电影里北平的观众们,就这么被拒之门外。金啸天和凤小桐的《霸王别姬》,是彻底听不到了。
不过如果他们知道之后的事,应该会觉得幸好没来。因为最后登上舞台的,根本不是金啸天。
原来洪大帅微服私访,跑到戏院来,碰到了给名旦凤小桐送包子的大嗓儿,两个河北人认起了老乡。
大嗓儿以为大帅是什么都不懂的棒槌,无意混了进来,一个劲儿地显摆自己的戏班知识,结果大帅以为面前大嗓儿的就是金啸天。
于是一纸令下,晚上的《霸王别姬》就听大嗓儿的了。
可大嗓儿在大帅面前还可以糊弄糊弄,在戏班和专业观众面前就是个“血外行”。
这可急坏了经理和戏班主,一边要藏好因为抽大烟昏迷的金啸天,一边又要安抚不想傍“屎角”的凤小桐,一边还得紧急培训大嗓儿唱楚霸王。
更要命的是大嗓儿学的那两句荒腔走板的西皮二黄,唱到最后跑调跑成了莲花落。
可想而知,晚上的舞台该有多么的热闹和讽刺?
你说不让他上行吗?谁敢?就在大帅令下的前一秒,曾经叱咤北平南城的刘八爷,就被大帅枪杀在戏台中央,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的余地。
艺术不再是单纯的艺术,而是服务于组织的工具。
于是,五庆班的名声和招牌,无论怎么着,都得砸在假霸王身上了。否则,一个一个也都得毙了。
曾经的规矩,如今都是狗屁。
要脸,还是要命
戏班主想得很清楚,虽然是大嗓儿站在舞台上,但只要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毕竟大帅坐在台下,就算有人听出来不对,也得附庸权力。
至少保住了五庆班所有人的命,这戏还能唱下去,野路子的霸王,也可以别姬。
可当他一个转身却看到了祖师爷的像,直勾勾地盯着戏台上的守旧。戏班主看着祖师爷,腿一软跪了下去。
然而很快,更糟心的事来了,没文化的大帅看不得霸王乌江自刎,非要戏班改成项羽东山再起。也不要别姬了,也不要乌骓马投江了,这戏,也就瞎特么唱吧。
在那个时代,戏班没有那么多所谓规矩。
就拿金啸天来说,抽大烟,玩女人,睡别人的妻子。名角儿是名角儿,玩意儿是好玩意儿,但论没法制观念,没道德,没品行,可不是现在的缝纫机爱豆们可比的。
就算你拿自己当艺术,别人只拿你当戏子。
但也是在那个时代,从梅兰芳开始,不同的京剧戏班和不同的京剧艺人,开始吸纳其他艺术的优点:
学习国外舞台的技术与手法,促进京剧与美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的戏剧界的交流,京剧逐渐摆脱陋习与弊病,成为具备代表性的国粹艺术。
而京剧能够从“玩意儿”走向“艺术”的初心,正是源自一个个戏班主们对祖师爷打心底的敬畏。或许敬畏始于原始迷信的愚昧,但我们依旧敬佩他们对于舞台的赤诚。
这是表面喜剧的《戏台》,最悲剧的地方。
你作为艺人,即便自己尊重戏和赖以生存的方寸舞台,但实际上,从来没有人尊重过你。有的是更有权力的人要求你胡唱胡跳,有的是跟风的人对着“血外行”叫好。
黑白对错,早就被扭曲篡改。你能做的,就是谄媚。
就像六姨太思玥,看起来似乎是戏迷,说自己爱金啸天,实际上只是把唱戏的人当作自己对楚霸王的投射。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金啸天什么样,甚至睡过一觉也认不出,她也根本不懂,什么是好的戏。
《戏台》里五庆班上上下下的遭遇,就是陈佩斯阔别观众视野这几十年的所见所闻。
从古,唱到今
《戏台》里,印象最让人深刻的,还有一个角色,凤小桐。
他是个男旦,似乎浮夸又矫情,甚至还和程蝶衣一样,有点人戏不分的意思。
但当五庆班面临危机,他是唯一敢跟大帅怼着讲话的。他坚持不愿意改戏,不愿意屈就毁戏,但也考虑到五庆班所有人的命运,于是擦干眼泪上台去唱。
毕竟《霸王别姬》就算上的是“假霸王”,还能看看“真虞姬”,如果虞姬都没了,那戏就真唱不下去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骂一句“你们也算站着撒尿的”。
凤小桐的骨气,比任何一个表面上像男人的男人都要硬。
城头易旗,甚至比戏中的霸王落败还要快,混乱的《霸王别姬》还没有唱完,赶走黄大帅的洪大帅又被蓝大帅赶走了。
蓝大帅喜欢听男旦,在给蓝大帅唱完的第二天早上,凤小桐,就投河自尽了。
凤小桐的结尾,是电影版新添加的,或许在这个边缘的角色身上,有更多陈佩斯自己的痕迹。
从前大家也只当他是小品演员,觉得他身上只有浮夸的笑料。而在面对越来越变味的电视台和领导,他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甘愿放弃曝光,拒绝出卖自己。
毕竟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蓝大帅的好日子,又能过几天呢?
其实,我们能够在《戏台》上看到的,不止陈佩斯,也不止梨园行。
这篇文章,没有讲述太多陈佩斯的经历,因为《戏台》承载了很多他对于人和艺术的洞察,这才是原版话剧能够经久不衰的底气。
不需要再反复介绍陈佩斯,只要分析《戏台》就足够了。
当然,陈佩斯并不算多么出色的电影导演,《戏台》在空间、调度与视听呈现上相当原始,甚至笨拙。
但难掩剧本的质量,难掩创作者对于乱世群像的用心描摹。
经理与戏班主对于权力的圆滑和妥协背后,还肩负着对于一个团队和单位的责任;在金啸天的荒唐之外,还有对于艺术的坚守;六姨太虽然“傻白甜”,但试图冲破束缚的原始生命力充满光彩。
包括大帅,作为最突出的反派,他像孩子般哭诉起陪他一起打仗牺牲的兄弟们时,情感没有半点虚伪。
《戏台》里的荒诞和唏嘘,幽默和无奈,都源于个体的卑微和复杂,浪潮的席卷和裹挟。
如今的娱乐圈,还存在着什么都不懂,但自称是影迷的饭圈,还存在着随自己意愿逼迫创作者删来改去的投资人与机构,还存在着欺瞒粉丝私生活混乱的流量艺人。
甚至如今的塌房“名角儿”对于艺术的认知与坚守还不如金啸天,毕竟金啸天是凭真本事唱红的。
除此之外,各行各业都经历着《戏台》一样的困境。“血外行”指导内行的窘迫,得到领导信任的是没能力的人,到处拖后腿的同事,还有什么都不懂但什么都要指点一二的甲方与领导。
这才是真正的,太阳底下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