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 前天 23:43
被隔代带大的孩子,失去了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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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讲述了1992年出生的摄影师吴为,在至亲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后,通过整理和拍摄他们的遗物,完成毕业作品《芬芳一生》并出版书籍《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的过程。她从对死亡的回避,到面对遗物时的巨大情感冲击,再到与母亲共同面对和处理哀伤,最终将这份爱转化为与公众分享的出口。文章深入探讨了亲人离世后的情感处理、家庭关系的维系以及社会对哀伤表达的普遍压抑,展现了通过艺术创作连接情感、治愈心灵的力量。

💔 面对至亲离世的猝不及防,吴为在外公外婆相继离世时,都未能见上最后一面,这让她深刻体会到死亡带来的无力和遗憾。早期对死亡的回避和对“灵堂”等词汇的陌生,反映了社会对死亡话题的普遍禁忌,也为她后续的创作埋下了情感的伏笔。

📸 为了完成毕业作品,吴为选择回到外公外婆的老房子,整理并拍摄他们的遗物,这成为她“回到爱里去”的契机。通过拍摄外婆手缝的黑布包、信件、照片底片等充满爱的证据,她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并以自己的哭泣作为创作的指引,深入挖掘亲情的回忆。

🤝 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吴为的母亲也从最初的回避转变为积极参与,母女俩通过共同面对和讨论外公外婆的往事,加深了彼此的理解和情感联结。这表明,处理哀伤不仅是个人行为,也是一个家庭共同面对和疗愈的过程,为其他家庭成员也提供了表达情感的出口。

💬 吴为的作品《芬芳一生》展出后,引发了大量观众的共鸣,许多人将她的作品视为倾诉丧亲之痛的渠道,分享自己的故事。这让她意识到,虽然她不愿成为“知心姐姐”,但她的作品触及了社会普遍存在的哀伤表达困境,并促使她将这些共鸣汇集成册,取名为《全宇宙外公外婆之联盟》。

🌟 随着时间的推移,吴为与母亲对于处理遗物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珍藏到后来的清理,她们逐渐认识到,爱和回忆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书籍、展览还是日常的交流,都已成为“到处都是”的爱的证明。这标志着一种从物质留念到精神传承的升华。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吴为1992年出生在成都。她妈妈还怀着她的时候,外公外婆就从重庆搬到成都,照顾她们,从此没有离开过那间老房子。两位老人一手将吴为带大。2013年、2018年,外公杜芳耀、外婆温美芬先后离世,两次吴为都在外地,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死亡没有给予我们准备和告别的时间”。

2020年,她在北京电影学院读图片摄影创作专业。由于创作毕业作品的契机,她回到出生长大、生活了17年的老房子里,整理、拍摄外公外婆的遗物。2021年,摄影作品《芬芳一生》展出,此后在多个城市巡展。2024年吴为还出了一本书,叫作《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因为这些作品,无数人将吴为当作倾诉丧亲之痛的对象,直到现在,她还能收到这样的私信。

以下是吴为的讲述。



记者|驳静

讲述|吴为

送你一粒外婆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在重庆读大学。我爸给我打电话,说:“外公不行了。”我爸帮我和我表妹找了辆车,我跟司机说,“用你最快的速度开”。路上,我不敢联系我妈,就给我大姨打电话。大姨接起来说,“乖乖,你回来就来灵堂这个地方”。那时候我对死亡还没那么熟悉,我在网上搜:“灵堂是不是只有人死后才能搭?”搜完之后,我跟司机说,也不用开那么快了。

对“死”这个字眼,大家都是回避的。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在北京读研。我在剧场看任素汐主演的话剧《驴得水》,没接到我爸电话。地铁上,我回了电话。我爸在电话那头说,“外婆现在还能听得到声音,你喊她最后一声”。我下了地铁,在站台上,蹲在地上喊外婆,然后开始狂哭。当时我在写一个关于地铁站的剧本,有位老师谈到曾经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女生蹲在地上哭,觉得很好笑。我当时想,那不就是我吗?

第二天一早,我飞回成都。下了飞机,坐上车,车一开进小区,我就看到了灵堂。

这是2018年,我已经26岁了,而且我跟外婆最亲,所以,很多事情默认就交给我。我得接待所有来悼念的人,我负责翻花——最后一天送去火化时,送灵的车子上都要戴大白花,他们只负责给原材料,我要手工把花都翻出来。我也要负责安排车,一晚上我都在问谁能开车,我要找那种没有通宵打麻将的,也不会因为外婆的去世过度悲伤的人。好不容易把花翻好,车安排好,谁坐哪辆车全部都写好了表,我睡了两个小时,早上起来,一切都变了——之前去的人不去了,说不去的人又要去了,车子数量对不上,白花又不够了。等我最后重新都安排好,发现没有安排我自己。

后来我跟姐夫上了一辆车。他那个时候跟我说感觉我很不一样,没有哭哭啼啼,像个大人。到了现场,每个人要围着外婆走一圈,然后放一朵花。最后是我讲悼词。我记得司仪还来问这个稿子能不能给他。他说这是他听过最好的一篇。

吴为镜头下的外婆

下葬之后,仪式里还有个撒米环节。大家会向空中撒米和钱币,强调说谁接到越多福气越多。我接了好多。后来我把这些米粒装起来,带着回了北京。去任何地方,见到任何朋友,我会从袋子里拿出一粒米,说,“送你一粒外婆”。我就很喜欢看到他们目瞪口呆的表情。

当时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叫作《我的外婆是神仙》,所以我亲密的朋友全部都知道我跟外婆的感情。假如我梦到外婆,我还会跟大家讲,会哭,会需要大家来处理我的情绪。我核心的生活圈子里,外婆和失去外婆是一个经常被提到的话题。

2020年,到了要做毕业作品的时候。我们报选题通常要报一个plan b,但我的导师当时就说,“吴为你不要给我plan b了,你就去做这个——整理、拍摄外公外婆的遗物”。她的意思是,假如我不花时间去做这件事,这种遗憾会一直停留在我的生命里面。

去整理遗物,我当时的想法非常幼稚——我很想回到爱里去。我本能地觉得,我回到老房子里去拍摄他们留下来的东西,那我就可以跟那些东西在一起了,又可以跟他们一起玩耍,就可以再梦到他们。作为一个成年人,如果不是做毕业作品这么正当的理由,花很长时间怀念过去,沉浸在悲伤里面,好像就不太被认可。比如我父亲,他有一回就说,“你还没有走出来”。他会觉得那是一个需要“走出来”的东西。而我找到了一个正当理由,回到那个怀抱里去。

我妈妈一开始也完完全全不支持我做这样的事——即便是为了毕业创作。

我妈妈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她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我之后,就让外公外婆从老家搬到成都便于照顾。从我记事起,我们就是一家五口。外公外婆还在的时候,妈妈就说过,她觉得她没办法活在一个没有爸妈的世界里。所以他们走了之后,妈妈虽然没有什么极端的举动,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悲伤,她甚至会回避外公外婆长期居住过的老房子。她肯定也不希望我走进去,害怕我陷入悲伤走不出来。

我妈妈说得没错。可能是因为之前一直在外面念书,拍摄早期,我回到老房子,突然一个猛子扎进去,最前面撞到的东西,是他们对爱的表达、爱的证据,受到的冲击就是很大的。比如我找到一个外婆手缝的小黑布包,里面有一张珠宝金饰的发票,有她存钱的证明,有她弟弟和我爸爸合影的底片、我百日照的底片。很多我小时候写给他们的信,还有我从各地寄回家的礼物,都被他们很好地收藏在一个又一个的袋子里。当我发现这个小黑布包,发现里面藏着的那么多小纸条,当我把它们一个一个拿出来,一个一个展开、拍摄的时候,我非常受震动。这些东西不断地在告诉我,他们有多爱我。

绣着“吴为”名字的衣服

我前期的拍摄都是用哭来指引的。我把自己放进去,看到哪一个东西我哭得特别厉害,那这样的物品就是可以拍的。

中间有段时间,我曾感到做不下去了。除了一些技术问题不知道如何解决,另一个层面,我确实也感觉到情感成了新的负担。我长期处在那个空间里,白天在那里拍摄,晚上回来又要选照片。那段时间,我基本上是随时会梦到他们,那种哀痛比我想象中强烈更多。

几乎每天,我妈妈早上把我送过去,晚上下班顺路再来接我。但有时候,我坚持不到她下班,就已经哭到没力气了。哭完会很累,累了就没有办法继续拍,因为拍摄需要移动设备,需要体力,我就只能在那儿坐着等她来把我运回家。

后来,我总结了一个操作性比较强的流程,回家先跳绳,用运动把情绪消耗掉,然后才去选片。选片的时候会有其他人介入,比如有朋友帮我一起看片子,从技术和艺术性层面挑选片子,有别于非常感性的我。

这个过程历时一年多。除了拍摄,我还采访了外公外婆的亲人、同事、学生,我回去过他们的老家重庆开县,写了1.8万字的《家族小事》。

是我的外婆,更是我妈妈的妈妈

2023年12月,我们在展览和《家族小事》的基础上,出版了一本大众出版物,书名叫作《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新书发布是在成都的复合文化空间“屋顶上的樱园”举行的。樱园的老板燕姐临时起意,喊我妈妈上台讲两句。我妈妈说,“要对为为说一声谢谢。(困)在世俗的观念里面,我们一直在逃避。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我确实不愿意——就像一个伤口好了以后,它在慢慢复合的时候,你不愿意再去剥开它,它会很痛”。

我一直到那个瞬间才觉得,原来我做这件事跟妈妈有很大的关系,妈妈也一直在里面被激荡。

我之前想到的主要是自己,我以为我是在处理我的哀伤。我只觉得妈妈是很好的司机,她送我去参加活动,送我回开县老家。我也感到她帮了我很多,因为当时同步还在做《家族小事》,我会采访很多跟外公外婆相关的人,我需要妈妈来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事,帮我画出小时候她的家长什么样子,我也需要她陪我回老房子收拾东西,告诉我哪些东西怎么处理。有时候她还会像一个摄影助手一样,帮我把东西搬上搬下。现在回想,她是有点被迫进入了这样一个整理父母遗物的过程。

当我理解到这一点后,我会想起一些事。确实,正是在开始做这个项目之后,我跟妈妈开始非常密切地讨论外公外婆。那段时间,她有时会突然冲进我房间,说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后来她也讲,如果不是因为整理遗物这件事,她不会想起来那么多小时候的事。妈妈讲述她童年趣事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又回到了很快乐的时光里。

整理遗物这件事,不仅关系到妈妈。我发现,家里的许多人都需要一个表达哀伤和爱的出口。我同辈的哥哥姐姐们小时候或多或少都被我外公外婆带过。我们家老房子属于在成都非常繁华的地方,他们长大后为了上班方便,也都在那里住过,因此成年后他们也跟外公外婆有很深的交集。有一次我在一篇采访下面看到我表妹的留言,说很感谢姐姐,把她很难讲出来的爱表达了。

我大姨一直很想去外婆出生的地方,重庆开县临江镇温家沟。去年7月,央视来拍纪录片,为了配合他们,全家人都回了趟开县。虽然那次行程要服从拍摄的目的,但是我看他们在老家的感觉是“如鱼得水”。大姨接受采访的时候,我在旁边偷听,就听她说,一直很想回来老家看看,这次如愿了。

为了配合拍摄,我最后还在老房子里做了一个摄影作品展。

本组图片选自吴为的摄影作品《芬芳一生》及其展览图(展览图拍摄者:real)

其实老房子里的展是我一直想完成的事,我就觉得我拍摄的这些照片在很多城市的很多美术馆都去展出过,最后一次应该发生在这个家里。我只请了几个非常亲近的朋友,只开放了8个小时,但那一天,那个家特别不一样。它好像活着,好像所有东西都重新醒过来了一样。妈妈一直在厨房里洗水果,煮茶,照顾大家。她说,应该让所有家人来看一眼。大姨来了,她说,你把我妈妈挂得到处都是。她是用很喜悦的语气说的。那个悲伤好像被化解掉了,有种很轻盈的东西存在于空间里。

妈妈的心态也在变化。我拍摄的其中一张照片是外公外婆过去做检查留下的X光片。我把它们贴在窗户上拍了下来。拍摄的时候,我需要站远一点看,就让妈妈帮忙贴。那天正好是我妈妈生日,她觉得不吉利,有点吓人,还担心会被隔壁邻居投诉。后来有一次,我在成都办展览,开展那天也是她生日。我们在X光片那张照片前合了一张影。妈妈很得意,跟来看展的人说,“这是我的功劳”。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同一天,时隔三年,我们居然走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化。

最近几周,我和妈妈又在收拾那个老房子,又一次整理遗物。这一回我是想把东西都清理掉。因为好多东西都长虫了,我也十分确定,我不会再做展览了。

我和妈妈的分工是我们各自的房间各自收拾,外公外婆的就商量着来,可基本上,我丢了的东西她都会捡回来。比如有两把坏掉的二胡,我已经把它们放到要丢掉的那一堆东西里了。我妈妈突然说,“你要不要问一下你表妹?”。我拍照片发过去问。结果,她真的要。

我突然意识到,表妹是想要抓住一些东西的。而我,所有东西我都拍过照片了,已经仔细体味过了,我好像不需要再留一个念想。妈妈呢?有一天妈妈说了一句话,她说,“已经到处都是了,书也到处都是,展览也到处都是,爱已经到处都是了”。

全宇宙外公外婆之联盟

做毕业展的时候,导师问了我几次:“吴为,你确定不要设置留言册吗?”因为我们电影学院经常会有追星的人在留言册上乱写,我当时就很坚定地说不想要。结果,想给我的作品写留言的朋友,没地方写,都写到了我们班其他同学的留言册上。

《芬芳一生》第二次展览是在平遥,有个爷爷一早就来了,看完后一直在流泪。他说,“我要给你提两点建议:一是你这个作品太让我哭了,二是你应该搞个留言册”。但那时候,我还是有个执念:这是关于我外公外婆的展览,我不需要其他人来倾诉。但事实上,我没法阻止人们倾诉。我在平遥很困惑的一件事就是,我的展厅里会一直有人想要跟我讲他们的故事,以至于我从早到晚一直无法走开。

再后来,作品做成画册和书,我收到了越来越多的留言和私信。

有人留言说,她跟家里老人很亲,可是老人走了之后,爸爸妈妈却不允许她保留念想,把所有东西烧了,直接处理干净了。

有个读者发来私信,他说他从小就不被爸妈爱护,全世界只有奶奶一个人对他很好。奶奶走之后,他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他遍寻世界上所有的方法,看过了所有处理这一类情感的电影、小说,但是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他还说,他觉得我是在爱里长大的,我的故事跟他的故事是如此不同。

《遗物整理师》剧照

还有一个女孩子买了摄影画册,画册很大,她就在空白处写满了她自己和外公外婆的故事,一边写一边哭。后来,她又把这些内容全部拍了照发给我。

还有很多人说,他们看完之后哭了一场,然后把书锁进高阁,再也不阅读它。好像这本书,变成了他们发泄情绪的“渠道”。

有一次在一家餐厅,老板娘问我:“我的外婆还在世,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办法,现在能做点什么,将来外婆走了,我能不那么痛苦?”

大家会来找我要一个答案。他们觉得,我已经过了这个关卡了,我手里应该有锦囊。但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的锦囊。经历至亲离开,你一定痛苦悲伤。

各种各样的故事和心事通过各种渠道涌到我这里。我很心疼它们背后的那些人,他们其实没有太多地方可以去表达这些情感。社会好像约定俗成,到了一个时间点,哀伤就应该停止,就算还有难过也应该隐藏起来。于是,当我出现的时候,大家会把这些东西非常赤裸地交给我。

《芬芳一生》2024年在北京展出时观众写的留言

我建了一个文件夹,保留这些留言。后来,我干脆把它们全部打印成“小豆腐块”,贴成一个留言本。当时应该有600条,我跟一个朋友贴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个册子放在了另一个展览上,我们给它取的名字叫作《全宇宙外公外婆之联盟》,我觉得那是个很饱满的爱的册子。

我虽然并不想当一个知心姐姐,但这些评论和留言还是影响了我。这个过程里面,我也感受到,每个人经历的都是不同的情况,但大家有一份共通的情感。展和画册,我之前一直都写的是“献给我的外公外婆”,但出版《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那本书的时候,我跟编辑说,我要改一下献语,改成“献给我们的外公外婆”。

(本文图片由吴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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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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