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们曾经邀请荷兰摄影师Kadir van Lohuizen前往中国工厂,用胶片拍摄了一组黑白影像。镜头里记录的,是生机勃勃的制造业时代。他写道:“今天重回中国,来到广东省、江苏省与上海市不同的工厂,我惊讶每一间工厂的生产力,中国人的专注和生命。”
摄影:邹洋
二十年后,年轻的意大利作家亚历已经在中国生活了七年,他说,他总是希望常常回到中国,去观察中国,因为这里足够丰富。于是,我们邀请他来到了一家安徽黄山的门窗工厂。
工厂货架上是分门别类的门窗材料,工厂随处可见这样的框架结构。摄影/邹洋
走在黄山的门窗工厂,你很难不对生活、对经济、甚至对未来感到乐观。“没有市场不景气,只有脑袋不争气”“不为失败找理由,只为成功找方法”“质量好,交货快,有订单!”——经过车间四处张望,如此充满着正能量的标语到处都是。
人也是。刚从高铁站坐公司的面包车到达黄山高新区,接待我们的是叶总的女儿小琪,前几年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我们吃臭鳜鱼,聊房地产,那是他们作为门窗企业非常关键的客户。在房地产比较低迷的条件下,我问小琪他们怎么面对未来。“我们相信最差的时候已经过了。”这是在现在的中国平时不怎么听得到的乐观,并且还能延展到国际形势。
智宬轩看重出海发展,但不担心特朗普上台以后所采取的关税措施。“想做生意,也不可能一直都这样持续下去。”小琪说。也不知道是因为令人舒适的自然环境还是什么,好像拿任何问题放在智宬轩的面前,等一两句话它就能得到完美的解决。我猜在这里,从桌上掉一支笔,大家是不是也会带着笑容蹲下捡起来,并感激这样的小事故给自己带来了活动一下身体、改善健康的机会?
在这些的背后,是叶总。在他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副书法,“徽商精神 徽州梦”。我听叶总说话,会忍不住联想到贝卢斯科尼,曾经的意大利总理和AC米兰足球队的老板。他们都很会讲故事,都会让你觉得被额外地重视,最后都会把你说服了——说白了,他们是很出色的推销员。以前有个AC米兰的球员说,你只要和贝卢斯科尼单独交谈十五分钟,你在之后不可能不在国家大选为他投票。那天在德国,叶总比贝卢斯科尼还快:只用了一根烟的时间。
摄影/邹洋
那是2014年,当时叶总已从事门窗行业将近二十年了。在90年代初,初中毕业的叶总在安徽农村里跟父亲学做木匠,18岁搬到城里给一个广东老板干活,学装修,学画图;做了一年多升到主管,20多岁就自己出来单干,去接装修的活。赶上中国房地产迅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在两千年前后他的市场规模不断扩大了,到2004年他成立了欣叶安康科技有限公司。
截至2012年,欣叶安康一年的生意总额接近两个亿。但是公司的接单范围比较小,仅限于黄山周围的一百多公里。也就是说,附近的市场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了。就像年轻时离开农村到城里发展一样,叶总觉得这次还需要往外走,欣叶安康就在合肥新设了一个厂区。同时,公司的管理变得更复杂,叶总觉得需要学习,特别是向国外学习。在他的行业,学国外就学欧洲,学欧洲就学德国。
第一次到德国,叶总就感觉到了自己和世界一流品牌的技术上的差距:“我们那个产品太 low了,就跟现在我们看东南亚一样,就这么回事。”当时,叶总有一种敬畏的感觉,想学习。但是,人家不一定想教你。时隔多年,叶总没有忘记处在行业顶尖地位给德国人带来的优越感,他当时觉得,他们连走路的姿态都不太一样,是挺胸抬头的,充满自信的。“那个老板傲气得不得了。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他看到中国人,其实都不想搭理你。”
但叶总并没有死心——来都来了,还是想接触一下。他把目标转向那个老板底下的销售,叫哈里克。叶总留意到哈里克有抽烟的习惯,他有一次就跟着出来,故意站在哈里克的旁边,发根烟给他抽。从黄山到西欧,这个世界是属于社牛的。
他们聊得还不错。没多久,叶总邀请哈里克到中国来,但是哈里克的老板坚决不想同意。可以确定的是,叶总是不会空手回去的。他单独叫哈里克到中国来玩一趟,哈里克答应了。换到主场,一切都好说了。
给哈里克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中国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来的第一趟,叶总带哈里克参观欣叶安康的芜湖工厂,当时是让芜湖市长陪他的。第二趟,规格就高了:叶总跟哈里克一起到人民大会堂去签约技术合作。
那时候,引进国外技术的中国公司很少,欣叶安康就成为了一家“中德”企业,甚至被纳入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李克强亲自签订的两国经济合作协议里。那次,德方派两个人参加。“你想”,叶总笑容满面回忆起来,“两个技术人员,让他们到人民大会堂去转一下,这是什么概念?人家的感觉就马上就不一样了。”
后来,叶总的研发意识就变强了。此后的十年,他每年都去过欧洲学习国外同行的技术。一直到现在,欣叶安康专注于原创,这对叶总来说是能带来发展的唯一一条路。他那时招来的第一个研发人员是从一家钢厂“挖过来的”中科大毕业生。
做了三个月,那个研发人员想走了,叶总就再次开启了推销模式:“这样,你跟我五年,我保证你最少去五个国家,你这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他也感觉到有面子了。”那几年,主要的管理团队都享受了这个待遇;每去一趟欧洲,叶总要花不少钱。这样的决策不纯粹出于大方,而是包含着叶总对人性的理解。他说,欧洲出差回来的人,感觉就不一样了。
吴广,在工厂工作15年,负责黄山工厂的门窗生产事宜。爱好广泛,包括体育、听音乐、看电影和旅游。他的梦想是希望所爱之人身体健康,生活快乐。摄影/邹洋
这种对员工非金钱层面上的照顾,放在现在的中国,大概就是情绪价值。还在世时,每周五,贝卢斯科尼会前往米兰城外五十公里的训练场。他喜欢和球员聊天,了解他们的生活,询问他们家里有没有什么问题,需不需要帮忙。
除了球场上的成绩以外,那时候的AC米兰是以球员能够体会到深厚归属感而闻名——比起一个人来人走的职场,球队更像一个家,球员因此愿意待得更久,甚至会拒绝去其他队拿更高薪水的机会。在叶总那里,我能感觉到同样对于培养归属感的追求。他在这方面的努力要追溯回1998年自己第二次创业时定的一个公司内部规矩。
汪卫祖,在工厂工作5年,专注于门窗安装与维修。闲暇时喜欢钓鱼,梦想是成为技术能手,在专业领域不断精进。摄影/邹洋
“那时候社会治安不太好,来收保护费或者什么的都有。我们创业的前五年,每年会跟人家干一次架。”叶总想的办法是,所有团队的人只要被欺负了,比如三个人出去,其中一个人被骚扰或者打架了,其他两个人必须要上。如果你逃走了,没有帮助同事,你只能从公司离开。“是从这里养成的习惯,就是你需要有一个团队的精神,特别是你的队员,一定要让他在这里可以受到保护,他在这里感到很安全。”
王馨,在工厂工作3年,主要负责公司宣传视频拍摄、线上平台直播以及活动主持。热爱打羽毛球,梦想是不断提升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展现更好的自己。摄影/邹洋
章程辉,在工厂工作1年,在计划部负责下单工作。多才多艺,爱好骑行、羽毛球、乒乓球和弹吉他。他的梦想是加入中国共产党,为社会贡献力量。摄影/邹洋
后来这样的社会问题少了,叶总支援员工的方式也走向了更现代的模式。只要员工在外遇到个人或家庭困难,公司会有专门一笔钱来支持——以前有员工得了白血病,公司给他发了他两年工资。比起主要依靠外来务工群体的沿海地区企业,内地企业的特征是人员比较稳定。“像广州或佛山这样发达的城市,员工是没有归属感的,因为他都是外地来打工的。”叶总说。
欣叶安康的主力则是本地人,很多在公司的时间超过五年,有的十几年了。叶总觉得这就很像那些员工相对稳定的,能传承几十上百年的欧洲家族企业。“开个车半个小时之内的这类员工,他一般对企业的归属感都会很重。他的工作在这里,他的家,他的归属就在这里,特别是对他不抛弃、不放弃的时候。”
在因为房地产危机公司陷入困难的2022—2023年里,叶总向团队保证,他不会放弃一个在这里努力工作的员工。后来,大概20%到30%的裁员还是发生了。叶总说那主要针对了那些“混日子的员工”,无论那是谁,哪怕是亲戚朋友,一视同仁。
从左到右:程飞,在工厂工作3年,负责上压线工作。热爱打羽毛球,梦想简单而朴实——让生活变得更好;
胡吉英,在工厂工作3年,从事打包工作。喜欢品美食、旅游和追剧,梦想是趁年轻多挣钱,为生活奋斗;
吴怡伟,在工厂工作4年,目前是管理班组人员。爱好书画和雕刻,心怀创业梦想,希望未来能成为老板。摄影/邹洋
我参观工厂时,正好是五一前的最后几天,有员工和我说,虽然假期还没到,但脑子其实已经放假了。五一长假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长:一共3天。平时单休,那意味着调休对员工的负担会比较重,就不调休了。在新厂办公室的入口处,一个牌子提醒着员工不要卡点上下班,务必上午八点前到岗、下午五点后离开。
中国市场竞争强,国家对产品的标准又在提高,要同时做到交货快和质量高,生产链显然会承受压力。新厂最有未来感的地方是一个墙上满是屏幕、没有人的办公室。在这里,可以实时查询工厂各工序的动态,像加工中心和质检的完成数,还有工业机器人的运作情况。一个叫“订单生产预警”的屏幕持续地显示每个订单编号还有它“离交货”的时间:2天,3天,0天。旁边,一个大字体的牌子承诺,标准款的产品都可以在15天内交货。
摄影/邹洋
很难否认,叶总的徽州梦走了很远。对于愿意帮助他继续实现梦想的人,他可以提供在如今的就业环境中相当诱人的条件:稳定。整体待遇,有员工向我说,“肯定比不了体制内,但在私企里面算好的。可以过个小日子。”黄山生活成本较低,上班收入稳定,工作日又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叶总说在公司做了五年以上的员工“都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下午三点多,我坐在新厂的那间数字监控室,顶着门外工业机器人的嘈杂和几位员工聊天。负责仓储的汪瑜来智宬轩有四年了,以前在旅行网做客服;那会儿是在上海,也做了四年。现在算是回老家了,她会觉得更踏实——家里还有两个小学年纪的小孩。
王馨以前做酒店餐饮,做了九年,直到疫情导致整个酒店行业的萧条,特别是在重度依赖旅游业的黄山。面临着裁员的可能性。她决定辞职重新找工作;她先应聘了智宬轩的客服岗位,结果入职不久后成为了公司博主,在直播间向网友介绍公司产品,还在叶总的鼓励下做起了公司主持人,像公司晚宴,门店开业,还有全国性的招商会,现在都是她主持的。
最年轻的员工是章程辉,黄山炎培职业学校的高三生,来智宬轩实习快一年了,在新厂负责开料。两个月过后实习结束,他准备留在这里工作。和职校的同学对比各自的实习经历,章程辉觉得自己还算比较好:不用值夜班,一天工作八小时,下班回家可以学学吉他,和朋友打打游戏。
他打算先把自己的本领本事学到手,再继续发展,可能会创业。至于具体什么领域,他还没有那么确定:“世界这么大,想的地方有很多,还没有想到会往哪方面发展。”有个吉利的苗头:和叶总一样,章程辉的父亲是木匠。不知道那样的徽州梦,还能不能再来一次。
摄影/邹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