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左右,父亲从外面回来,进门后先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出门是去物业问招不招保安,看到这样的反应也预感到肯定没戏,但为了表示关心,还是试探地问:“物业怎么说?”
父亲很沮丧:“说是不缺人了,但我觉得他们只是嫌我年纪大。”接着他的语气幽怨起来:“我早就知道不行。你看我们楼下保安亭里的保安,看上去都只有三十几岁,我就没见过跟我一样年纪的。”
父亲今年56岁,失业已经一年多了,其间一直在找工作。不过到目前为止,每一次求职都和今天的遭遇一样:无功而返。
在去年以前,哪怕是疫情期间,父亲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不工作的一天。父亲半生投身建筑行业,开过压路机,挖过土方,也夹着皮包做过采购,有过一个月挣一万块钱的好时候,行业的大风大浪也经历得不少。
原公司早在前年就已经停发工资,社保也跟着一起停缴,年终奖就更不必说。去年年初,在过了有史以来最拮据的一个春节之后,裁员的铡刀终于落到了作为中层干部的父亲头上。父亲离退休还有好几年,既想给自己攒点养老钱,也希望凭借社保留在现在的城市退休,因此他没有想过躺平,前脚刚离开上家,后脚就找起了下家。
刚被裁时,父亲的心态还很乐观,觉得自己一直在行业内摸爬滚打,只要给熟人朋友打几个电话,再就业应该不难。没想到一个月过去,父亲打过电话的那些朋友少有回音,有的反过来向他诉苦,说行业难、手头紧,能不能借点儿钱周转。父亲拉不下脸,转了六千过去。几个月后在父亲的几番催促下,对方还了五千,后来就再无联系。
半生积累的人脉竟然全然失效,父亲开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把姿态放低了一些,通过亲戚辗转联系上了老家一位上市公司的老总。有天我收到父亲发来的一个文档,标题是“求职信”。父亲附言:“帮我改改。”我打开来,不到一千字的文档里,父亲像展示勋章一样一条条地展示履历,但文末的语气显出几分卑微:“我想在贵公司谋一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无岗位需求,决无强求之意。”一个月后我问父亲怎么样了,父亲叹了口气说:“人家没要,说我这个级别的职位饱和了。”
找关系这条路也走不通,父亲想到了现在时兴的职业:开网约车。他向网约车司机打听得知,想要达到他以前收入的一半水平,每天起码要跑8个小时。但父亲早年在工地上受过伤,如果开车时间过长,膝盖和髋部都会出现严重的疼痛。父亲的年龄和与之相应的“硬伤”决定了他只能放弃这份看起来还不错的工作。相应的,外卖员这条路也走不了。当然,我也不敢让年过半百的老父亲这样去拼了。
父亲实在没招了,问我:“你们年轻人都怎么找工作的?”我掏出手机给他展示了几个求职软件,随后父亲在我的帮助下注册了其中的一个。但是登录进去后,父亲发现他感兴趣的绝大部分岗位都对年龄有要求,条件宽松一点的都要40岁以下,更多的把年龄限制卡在35岁,甚至30岁。“这是给你们年轻人用的。”在浏览了很久之后,父亲还是卸载了软件。
老父亲天天发愁,我也为他着急,有天突然灵光一闪,问了问现在大火的AI助手:“中老年人应该去哪儿求职?”AI很快给我列出了一串求职网站,都是面向中老年人的。我感觉有戏,挨个点开,但是越看越失望。这些宣称解决中老年就业的网站,要么就很久不更新,要么就只把主页堆砌得琳琅满目,但是一点进我所在的二线城市,页面就变成了“暂无数据”。
唉声叹气的父亲不得不认清现实。他放下自尊,想到去做小区的保安。但没想到,就连这种从前他根本看不上眼的岗位,也并不欢迎他。
我赶紧安慰父亲:“不是你个人能力的问题,实在是你运气不好。”父亲回答:“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就业难。”
《西游记》里唐僧取经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难难不一样;到了现实世界,年轻人的就业难跟老父亲的就业难,也不是同一种“难”。像我父亲一样在某个行业深耕多年的管理人员,在步入中老年之后非常容易面对“非升即走”的局面,尽管有经验优势,但跳槽或转型的成功率却要比年轻人低很多。除了年龄歧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两者的试错成本不一样,另一方面也和信息差有关。
无论是校招还是社招,年轻人都能够轻松在网上获取岗位信息。但我父亲这辈的人,却很少能够在互联网上便利地检索到自己所需的信息,最后大多还是要依靠传统的问朋友、找关系的低效能方式。
我打开手机上的社交平台,看到网友们正声势浩大地讨论年轻人就业难,而就坐在我身边的父亲却如同汪洋中的一座孤岛,茫然地在信息洪流中漂浮着。“AI时代”“未来产业”,这些网上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新词似乎和他没有关系,而他的愁苦也无人关心。互联网浪潮狂奔了三十年,始终没有一条支流抵达他的岛屿。
依然没找到工作的父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我发问:“怎么就是没人要我呢?难道其他我这个年纪的人都不干活了,在家里吃闲饭吗?”
所有社交平台都从未向我推送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答不上来。
(作者为湖南长沙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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