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港岛湾仔这样一个车水马龙的闹市区,隐没在街边的当铺和茶餐厅之间,有一栋建于 1968 年、名为“富德楼”的商住楼。在小红书上,它被称为“文艺天堂”,文化艺术的生命力在此安静地生长了二十年,仿佛是一座“香港的直立艺术村”。
富德楼楼内结构狭窄,一梯两户,在这座高 14 层的空间里,如今藏着 2 家独立书店、2 家展览空间,以及性别空间、社区档案馆、杂志办公室等共计 20 个。一些颇有名气的独立出版物就来自这里,其中包括出版一张纸并以港币一元发售的《黑纸》杂志。
多数人会乘电梯到顶楼看看,这里有一家叫“艺鹄”的艺文书店,窗台漆成了明黄色和薄荷绿,角落摆着绿植和长沙发,客人可以在那里读书。书店一角,常年有两三个店员坐在办公桌后。对富德楼来说,艺鹄的作用更加重要——它的 3 名成员管理着整栋富德楼。
艺鹄成员连安洋用“奇迹”二字形容这栋楼的转型史。
在香港,找到租金低的创作空间并不是一件易事。自 1990 年代末,闲置的工厂大厦因为租金相对低廉,陆续吸引艺术家们进驻并在不同地区形成聚落,最著名的属火炭工业区。随后 2010 年政府推动“活化工厦政策”,无形中抬高了租金,让不少艺术家不得不搬迁到更偏僻的地区生存,或是因无法负担上涨的租金而解散。
尽管香港政府也在着手解决空间问题,如在 2008 年落成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自 2014 年陆续推行“ADC 艺术空间计划”,在黄竹坑和观塘等地增设艺术空间,为本地艺术家提供低于市值租金的艺术工作室,但仍然供不应求。
而富德楼的出现纯属意外。冯美华是艺鹄的发起人,她做过公务员,也当过影像艺术家,善于处理艺术行政类工作。作为圈内人,她很清楚,香港的艺术创作新人往往没钱租工作室。在 2002 年的某场艺术论坛上,冯美华受邀发言,她指出艺术家缺少场地和金钱的问题。会后,有参会者主动找到她,提及自己拥有一栋商住楼的部分产权,可以为艺术家提供空间。香港网络媒体《虚词》将此人称之为“大业主”,而那座楼叫富德楼,当时还只是一座汇集着指压馆和眼镜店的商住两用楼。
在富德楼里,入驻机构可以自主选择是否向公众开放,也能自主筹划活动,曾有一间媒体工作室提出联合展出的想法,很快得到艺鹄的支持,最终有 11 个入驻机构联合,发起了名为“富德楼开放日”的活动。
自由之外,也有基本的入驻底线。一是不犯法,其次是不滥用或浪费空间。艺术家不能在场地里留宿、二次出租,或长期不使用。连安洋和其他成员平日会去各层逛逛,确认现有空间的使用率。曾有入驻者因太少来工作室,最后被要求离开富德楼。
“多元化”是艺鹄团队筛选入驻者的基本标准。除了艺术工作室,近几年,楼里陆续出现地区出版图书馆“临时库存”、饮食文化主题书店“字字研究所”、性别空间“一坪半”和筹备中的香港作家西西文物保育馆“西西空间”。机构类型愈加丰富的同时,面向公众开放的数目也有所增加。
创作者的入驻时限通常在 1 到 3 年,但不是没有例外,曾有专注本土社会议题的研究机构入驻长达 7 年,原因在于艺鹄判断这类机构的工作有其独特价值,但在市场环境中较难生存,因此格外需要支持。
二人达成一致,让富德楼成为一个为新人创作者提供低租金的创作空间。从 2003 年起,她们分工协作,大业主负责陆续收回租约到期的房子,简单装修后,将管理权交给冯美华,由她来打听和邀请欠缺空间的艺术家进驻,以低廉租金出租。到 2008 年,冯美华成立了艺文团体“艺鹄”运营富德楼,资金由大业主以基金会的形式资助。直到现在,富德楼共有 21 个单位,由艺鹄团队管理。在官网上,艺鹄给自己的定位是“艺术和文化培育者”。
有大业主的慷慨资助,冯美华不用愁钱,她就在富德楼做了一个试验:如果能提供一个低租金的工作室空间,能否缓解艺术家的生存压力,提供更自由的创作环境?
在寸土寸金的湾仔,富德楼像是“艺术乌托邦”,楼内租金价格低于市价逾半,不过艺鹄不愿透露具体价格。此外,他们设置了弹性租金,面试时会根据入驻者的收入情况协商,艺鹄称之为“分享主义”。
“有能力的人多付一点租金,我们就能支持楼里更缺乏资源的单位。”艺鹄成员连安洋对未来预想图解释。艺鹄甚至曾以一年零租金的形式,支持过一个毕业生艺术团体。作为慈善机构,艺鹄在富德楼的管理开支和租金收入基本能保持平衡。
富德楼的运营理念也相当理想主义:帮助小众但有潜力的艺文从业者生存下来。香港政府运营的艺术孵化空间往往看重申请者的过往履历。相比之下,艺鹄并不在乎艺术家的名气和经验,他们更关心入驻者的提案动机和背景,以及是否足够有趣、另类和可行。冯美华曾表示,如果有,甚至会允许对方跳过申请的先后顺序,提前入驻。
“艺术家最怕别人管。”冯美华在过往采访中常说这句话。根据过往的公职经验,她很了解繁琐制度的坏处。运营上,艺鹄团队定下了最少的规矩,“低度管理,高度自治”被写在了对富德楼的网站介绍中,这八个字后来成为大家口中的“富德精神”。
香港艺术家在面对“空间”和“金钱”的两难抉择中,还冒出过两个解决方案:在土瓜湾以屠宰场改造的“牛棚艺术村”和工业区中自然生长的“火炭艺术村”。牛棚早期曾属于政府安置艺术家的艺术村,但管制一度十分严格,有剧团在走廊排练都会被管理人员赶回去。火炭的形成则是因为艺术院校师生看上便宜的空间而聚集起来,但近年来随着租金上涨,火炭自发的管理团队因理念不合而解散,火炭的盛况也已大不如前。
相比起来,富德楼显得稳定很多。没有像牛棚一样和政府机构角力,也无需如火炭面临从盛转衰的平衡问题,富德楼就像是一个提供给艺术家的安稳避风港。这得益于艺鹄团队二十年来维系着“平租”和“低度管理”的模式,让入驻者能专心创作;同时团队内维持着不扩张的共识。“我们相信‘小而美’。”连安洋说。
在富德楼里,入驻机构可以自主选择是否向公众开放,也能自主筹划活动,曾有一间媒体工作室提出联合展出的想法,很快得到艺鹄的支持,最终有 11 个入驻机构联合,发起了名为“富德楼开放日”的活动。
自由之外,也有基本的入驻底线。一是不犯法,其次是不滥用或浪费空间。艺术家不能在场地里留宿、二次出租,或长期不使用。连安洋和其他成员平日会去各层逛逛,确认现有空间的使用率。曾有入驻者因太少来工作室,最后被要求离开富德楼。
“多元化”是艺鹄团队筛选入驻者的基本标准。除了艺术工作室,近几年,楼里陆续出现地区出版图书馆“临时库存”、饮食文化主题书店“字字研究所”、性别空间“一坪半”和筹备中的香港作家西西文物保育馆“西西空间”。机构类型愈加丰富的同时,面向公众开放的数目也有所增加。
创作者的入驻时限通常在 1 到 3 年,但不是没有例外,曾有专注本土社会议题的研究机构入驻长达 7 年,原因在于艺鹄判断这类机构的工作有其独特价值,但在市场环境中较难生存,因此格外需要支持。
这也意味着,富德楼的入驻筛选没有严格的标准,什么类型的机构应该优先进驻,取决于艺鹄团队的偏好和判断。团队成员皆来自艺术行业,熟悉艺术圈和本土社会动向,其中一些本身是富德楼入驻单位的主理人。他们希望根据不同时期社会环境的凉热变化,支持他们认为重要的创作类型。用成员连安洋的话说,富德楼一直保持着“和大环境的持续互动”。
“近年来我们希望吸纳多些以独立、另类社区教育为中心的机构,” 2020 年,冯美华曾在“亚洲艺术文献库”的专访中提及过转型,“(让富德楼)渐渐由纯艺术走向较广阔的文化定位。”
富德楼孵化出了许多有趣的创作形式。每个入驻者都会拥有 60 平方米的空间,这个空间会生长出不同形态。文学领域,富德楼有《字花》杂志、《黑纸》杂志、和“香港文学生活馆”,更小众的,则有社区电台、独立音乐工作室,还有收藏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老课本的“旧课本展示馆”。
富德楼是流动的,总有人“毕业”。丘国强就是离开的艺术家之一,至今他仍然在探索着不同媒介的创作,30 岁后尝试纹身设计,并成立个人工作室。2023 年,他获得 “DFA 香港青年设计才俊奖”,在一次采访中,他笑称这是 “赶上尾班车”。
即便离开富德楼已经八年,丘国强仍然记得楼里的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聊创作和“讲鬼故事”的场景。一起办次富德楼“开放日”——将平日闭门创作的工作室开放展出,也萌生于这种紧密的互动。
一家工作室成员提出“开放日”这个想法后,很快得到了众人的支持,在艺鹄的撮合下,最终这次开放日联合了楼内 11 个艺术团体参与。对于日常埋头创作的艺术创作者来说,开放日的举办意义重大,除了吸引更多公众走进富德楼,也帮助创作者结识出版社编辑、策展人等各行业的人,促成之后与画廊、杂志合作的契机。
但富德楼最近一次开放日已是 2018 年年底。随之而来的动荡和疫情,让富德楼稍显沉寂。“大家都在努力生存下去。”入驻者蔡宝贤说。如今人们在重新找回和适应新的节奏。香港官方对民间活动的举办限制越来越严格,市场环境又不好。
今年 2 月,丘国强举办了自己的首次个人展览“失忆之势”。在展厅一角,他向我们回忆富德楼的过往时,分享了一个十年前的小故事:
2014 年,当时的他仍在富德楼。一天,艺鹄的成员请他为艺鹄设计一个 logo。在设计图上,他画了一个黄色的圆,代表泥土,圆上散落着白色的点,象征着种子。这个灵感源自富德楼给他的感受。在他眼中,这个空间像一块丰富肥沃的土壤,每个入驻者如同形状各异的种子,扎根于此,等有一日生长成小苗,就要离开这片土壤,去往更大的地方。
这个 logo 至今还印在艺鹄书店的招牌上。土壤依旧,而种子仍在源源不断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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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往下逛富德楼
对外开放空间一览
在富德楼里,一部分单位平日不对外开放(如艺术工作室、媒体或杂志编辑部等)。
但除此以外,仍有各类独立书店、展览空间、档案库等空间等待着你探访。
如果你有兴趣逛一逛富德楼,我们为你准备了楼层漫步指南。
14 / F
艺鹄书店
香港独立书店的艺文坐标
开放时间:每周二至周日 13:00-19:00
艺鹄书店是楼内待得最久的机构,除了管理和守护富德楼,它也是一家知名的香港独立书店。
艺鹄书店继承了香港第一代“楼上书店”(泛指香港非位于地铺或商场内的书店,通常由知识分子开办)曙光书店结业时留下来的 3000 多本书,目前主打艺术和文化类中英文书籍,同时也支持独立出版。
走入艺鹄,你不难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集书店、展览和活动场地的艺文空间。开阔视野的窗边,桌椅、沙发和茶水间自成角落,默默向读者发出“打书钉”的邀请。近门口的书柜,还集中摆着富德楼团体的创作作品。
书店之外,艺鹄除了出版业务,也会联同一众独立书店和出版商举办迷你书展,举行艺评推广计划向公众征稿。
12/ F
一坪半性别空间
透过阅读和交流拓宽大众对性别的想象
开放时间:每周六至周日 14:00-19:00
具体时间请参照“一坪半”的官方账号
Instagram @onebookhalf_genderspace
富德楼的“一坪半”已经是 3.0 版本。从最初顾名思义只有“一坪半”(约 5 平方米)大小,到工厂大厦再到富德楼——一坪半的空间不断变大,可容纳的想象也变得更加丰富。
曾经同是大学里多元性别群体平权团体成员的三位店主,在参见不同性别活动时,发现每次碰到的参与者似乎都是同一群人。如何让性别议题破圈,被更多人熟知?——他们试图创造一个舒适和友善的性别空间,进门处的书架放满了性别议题的书和杂志,其余角落均可以让人放松地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坐下。
平日里,他们除了会不定期举办活动如与泰国同志牧师午餐交流会、年长女同志新书分享和见面会,也会推出面向公众的性别教育课程,期待能接触到更多对性别议题所知甚少的人。
12/ F
临时库存
社区历史档案库,讲述香港往事
开放时间:每周五至周日 13:00-19:00,需提前预约
详情请参照“临时库存”的官方账号
Instagram @kongtemp_archive
“临时库存”是一间保存了 400 多本香港本地社区出版物的“社区图书馆”,也是一个帮助你理解香港十八区更细微和生动面貌的好去处。
主理人蔡宝贤曾是香港地区报《北角有志》主编,平时习惯收藏香港各地的社区报。她试图在“临时库存”保存和延续社区故事,期待能补足被主流媒体忽视的地区观察视角。
这个社区出版档案库“复活”了诸多社区故事,也在尝试以不同方式拉近读者的距离。“临时库存”鼓励人们捐赠社区出版物,扩充馆藏,并参与图书管理和推荐。“临时库存”近期也在专注线上内容,从播客和馆藏介绍着手推广香港的社区出版文化。
10 / F
一九九九制作所
艺术空间和秘密商店的融合体
开放时间:每周五至周日 13:00-19:00
周一至周四只供预约来访,需提前一星期预约
2021 年,艺术家吴国璋独立运营的一九九九制作所开业了。
从艺术家到空间主理人的转换契机,来自吴国璋办完个人展览后,发现卖作品的收入和场地支出刚好持平。如果在租金低的情况下,他判断事业会盈利。于是他想到平租支持的富德楼,希望运营一个艺术空间,让更多艺术家被看见。艺术空间内除了展览空间,还有收录曾展出的艺术家作品的小商店,目标是让艺术买卖更自然地发生。
走入一九九九制作所就像来到一个纯白色的盒子,接着你会跟随眼前的展览作品变换,沉浸于不同的感性想象。
6/ F
艺鹄艺术空间
书店同名,楼内自营
开放时间:展览期间,周二至周日 13:00-19:00
自 2017 年 6 楼的艺术工作室搬离后,这一层慢慢从海外艺术家驻场创作,发展为一个主要支持香港本地艺术家的展览空间。
曾经在富德楼租赁过工作室的部分艺术家也会以在六楼办展的形式“重返”楼内。如 2018 年在此举办第六次个展《时间曾经打一个折》的马琼珠,是 21 年前进驻楼内的第一位艺术家。
和书店同名的艺术空间,同样体验着搭乘同部电梯就能互相抵达的灵活性。展览如果有延伸的分享和对谈活动,就会到 14 楼举办,办展艺术家的出版作品,也会放到艺鹄书店售卖。
1 / F
字字研究所
饮食主题书店
开放时间:每周三至周日 13:00-19:00
从做了十多年饮食杂志的编采写,到独自撰写饮食专栏,开一家饮食文化主题的书店,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在“字字研究所”店长吕嘉俊的人生里。
他曾在一次专访中提及,香港独立书店各有特色,不同门类都能找到对应的书店,唯独饮食主题是空缺,不如就自己来“完成独立书店最后的一块拼图”。
在字字研究所逛一圈,你可以就“吃”这回事,完成一次打破界限的遨游。不同国家地区的食谱,从古至今的饮食文化脉络,和饮食有关的文学作品和杂志…… 哪怕只是从“茶”出发,你也能找到至少六本和它相关的书。一边靠墙的还有店长珍藏和搜集来的饮食相关文物、饮食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