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很突然。 前几天我还和她视频过,虽然看着脸色不太好。躺在沙发上刷手机的时候,妈突然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说外婆可能不行了,让我准备回去。 后来二伯接我路上才知道,在高铁上的时候外婆已经走了。
意识到外婆真的不在了以后,第一反应竟是她终于解脱了。九年前外公去世后她一个人独自生活,80岁的年纪还会自己种菜。 几年前在家她自己摔了一跤,骨折后一直卧病在床, 后面还患上了胃病和疱疹。半夜12点到家了,我轻翻开寿布,发现外婆外形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了很多。
后面大家陆续回来,回忆和思绪也开始涌上来。 丧事连续做了三天。从我记事起,外婆一直是勤劳的形象,似乎没有自己的很多需求。每次过年吃饭,她是那个最后上桌的人。是一个一直在为生活忙碌的人,常年弯腰剁猪草导致驼背,手掌裂口,指甲总是黢黑;我问她想不想去我们家住,照顾起来更方便。她说想倒是想,但是还是觉得有点不习惯,而且怕别人说闲话一直住在女儿家。外公刚去世的时候,外婆因为有点害怕呆在祖宅,她是轮流去住到各个舅舅家。后来她自己坚持修缮下祖宅,然后自己住进去,其他人赡养方式变成轮流上门给她送饭。外婆有时候为了避免麻烦,会留下很多剩饭。她一直维持各种人际的习惯,在人情礼数上很清醒,80多岁了总是记着谁给她带东西来了,让我们下次记得提醒她回礼。平常她一直忍着各种病痛,不太吭声,只有去世这种决绝的时候能引起我们的重视。我后来想起在外公去世后,她问我和表姐能不能陪她打打扑克,当时我两像小时候一样陪她一起看电视,但是那次我们没有打扑克,因为印象里她从来没打过,可能觉得自己也大了,不想打小时候那种简单的扑克牌。去年有次我去看她的时候,那时候她骨折恢复了不少,能扶着订制的架子在家附近稍微走动下,那次她扶着架子下床出来和我们聊天,我看到她穿着旧衣服,裤子都没提好,像个尿床的小孩,看着人心酸;上次来看她的时候她提到我今年能不能结婚,那样看到之后她就可以死了,那次我听到很怪异,可能是她长年卧床之后觉得生活很无聊觉得活着以及没意思了。
傍晚的时候走到后山,在外面的时候,很多次回忆到外婆家前面夕阳落下的景象。小时候爸妈不在家,夏天我会经常呆在外婆家。夏日里傍晚冲完澡啃西瓜,再在昏黄的灯下,吹个风扇看电视。坐在后山看着这个简陋的祖屋,心想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这么多时光呢。祖屋很简陋,小时候我妈她们十来个人挤在一个不到一百平的传统木屋里面。那时候物质上很苦,但至少一家人还热闹。现在的整个村子其实很安静,除了我们这里的各种声音。这几年平常她一个人得多无聊。中国城市化的悲歌,乡土中的人各种奔波,谁又能多顾得上她。
晚上道士过来开始做法事,需要我们配合鞠躬和叩头。以前我只是觉得道士们是随便念经,这次我认真听完了整个流程。纯粹理性的我又觉得道士们念的这些道教故事是有意义的,突然理解了外婆生前的一些迷信行为,在科学普及之前,这些道教故事表达了人们最诚挚的愿望。那些善恶报应的故事,是乡土社会留给她的最后慰藉。最后一天,舅舅们请的村里的“金刚”过来得很早,他们首先帮忙把遗体转移到早就准备好的棺木里。舅舅和姨姨们细致地整理了需要放进去的东西,大家眼眶突然湿了,我们知道这是最后看外婆一眼的时候了。去墓地的路上,按传统村里人都在自家门口放鞭炮,送老人最后一程。
回来路上,同行的老人感叹人这一辈子没有意义。 我在想什么呢,我承认这个时代我们的生活一直在越来越好,不否认中国城市化的意义。可是像外婆这样一代辛苦勤劳的人,为什么晚年没那么幸福。农耕时代“养儿防老”的实践在我们这个时代崩塌了。儿孙辈的生存压力,种地不赚钱,打工分散各地,赡养变成机械责任。只有死亡,才能让现代化按下暂停键,让所有人回归乡土角色一天。我感觉到历史似乎在重复:每一代人的奋斗换来了下一代的安逸,但安逸久了,人反而容易迷失。
在外婆去世前的最后几年,我每次回家都会给她一些钱,仿佛这样能减轻一点愧疚感。每次回家,匆匆看她一眼,塞点钱,说几句注意身体,就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可后来想想,她需要的是可能仅仅是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被遗忘。但我们都没做到。葬礼结束后,大家很快回到各自的生活。偶尔翻到手机里的老照片。心里空落地意识到,有些人一旦错过,就真的不会再有机会了。
外婆是一个普通而伟大的农村老人,有软弱有固执,但足够坚韧;她的目标很简单——把孩子养大,把日子过下去;不会焦虑人生的意义,因为生存本身就是意义。她代表的那代农村老人,用沉默消化了时代的剧变,并在裂缝中维持尊严。当医疗社保、城市化终于惠及农村时,她已太老、太习惯忍耐,甚至不会主动索取,像一根被用尽的蜡烛。
外婆的名字叫胡伏元, 我直到给她守灵的时候才从大姨口中知道这个。纪念外婆,有些消失不是自然规律,而是文明进阶必须直视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