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过了。
爱和荣誉和怜悯和自尊和同情和牺牲——
若我失败了又如何。
我不急着书写,事实上,从父亲过世的半年前,我就已经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曾答应出席某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主办单位体贴我父丧才一个月,不知我是否还能依约参与典礼后的座谈。我说可以。不料当天自己说话有气无力,台下观众有人打断:大声一点!我冷冷回应:我说话就是这个声音。才知道自己的状态一点都不好,强打起的精神立刻破功。
为什么要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失态?强忍着疲与伤上阵,到底想证明什么?
以前的我至少还可以抓得住某种自我修复的节奏。
从没有脸书IG推特等等一切社交平台的账号,向来日子过得简单,从四十岁的时候就知道,生命中没有太多后援,若生活太多彩多姿,相对也被要求提供更多的社交价值。孤家寡人如我,成不了姐夫是总裁、侄子是医生这种人际概念股,安分地教书写作就好。
总是希望能够按着自己的节奏,不活在众人的目光中;过得好还是不好,没有需对任何人交代的压力。
但这一次,我的脑袋像是一座空置的仓库,没有任何语词被丢进那片黯空中产生的回音,也没有时间的步履声。
因为每天都是一个人,没有上门的亲友需要对他们解说我经历的过程,从住进隔离病房说起,每来一个说一遍,说到倒背如流。
也没有起床后就见得到的家人,可以一起复习曾经跟父母的时光,讨论如何清理遗物或暂时聊聊分心的话题。我可以什么也不做,从睁开眼睛就呆坐在那儿。
或是开始做一些以前从不会做的事。
包括一口气看了七十集的韩剧,成了徐乃麟电视麻将节目的忠实粉丝,还有以前不管有多红我都没兴趣的《孤独的美食家》,我也会边看边自语:“是的,以后就只有一个人吃饭了……”
于是转而每天传简讯给来参加过告别式的朋友,找他们陪我吃饭。
这件事得赶快做,趁他们对我的关心还有热度的时候。因为我相信,三个月后大概他们也都失去了此时的同情与善念,凡事适可而止。我得先挨过这段时间再说。
朋友若问起我最近都在做什么,我会回答“在运动”。其实就是每天出门在街上乱走而已,觉得不应当每天待在屋里。为什么不应当?是独处令人心惊,还是害怕自己从此一蹶不振?那种总有针扎在胸口的无力感,激引着某种想要逃跑的恐惧,却不知能逃去哪里。
时节已是初秋。在清丽的秋高气爽中,怀着一颗无法解冻的心,我固定会从二二八公园走到林森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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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无谓的自我强迫,像是正在对莫名的恐惧胡乱挥打反扑。因为恐惧,才会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振作的样子。
勉强找回的那一点模糊的生存规律,一不小心就可能全盘覆没,哪怕从记忆中拉出多那么一分对过往的不舍,潦草堆栈成一区存放的碎片或许就要应声垮塌。
没想到以前口口声声的孤独之外,还有更大的孤独。不是精神上的,而是如此具体被切断一切生命血缘后的物理感受。
悼念,原来也需要找到自己的发声位置。
就像那个朋友的父亲会对妻子说出那句,我现在是孤儿了。但是我没有理由与对象,可以开口说出同样的话。这种话只能跟最亲近的人说,否则听起来就像是一种自怜的病态。
就算与我同龄,目前他们要不都在忙着照顾高堂,要不就忙着含饴弄孙。除非,有哪个朋友是跟我一样,落得赤条条一人得独自老去。也许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只是我先走到这一步。
我还找不到可以惺惺相惜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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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认识多年的艺术家朋友,在我办完告别式后邀我去他的画室坐坐,也不特别说些安慰我的话,中午叫了外送,我们就平常地一起吃便当。饭后,他带我到他的大工作台前,桌面上摆着纸笔墨砚,他说,来写字吧!既不抄经,也不临帖,他说就写心里想到的。然后他也在我对面坐下,自顾自地开始练起他的字来。
不记得我上一回写毛笔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倒是有五六年时间,我帮父亲买了一本又一本的宣纸册页,供他写书法。
十年前刚请了留职停薪假回到台北时,父亲的手连原子笔都握不住,我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先帮助他手脑恢复协调,进而训练他的记忆。晚饭后我都会说,来写字吧,我说一句成语,他就写一句,几个月后失智状况果真得到改善。从一开始发现自己失能无法自理而消沉的父亲,渐渐地也显得精神起来。
父亲没有放弃,我更不能放弃。下一步便是让父亲重拾他的书画。
记得小时候,家里书房里放了两个大榉木箱,箱门上刻着“书道全集”四字棣书,那是父亲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特别收藏的,里面装了上百册名家碑帖的复制本。写书法就是父亲多年来每天的固定功课,直到十年前他突然再也不写了,我才警觉是父亲的身心出了状况。
终于他又能够开始运笔重拾书法的那天,我的惊喜大概不亚于看见自己的孩子踏出学步的第一个脚印。
裁纸备笔研墨找碑帖,父子两人最后几年共处的静好时光,都过去了。
回忆起这些过往,面对展开在眼前的一方洒金粉彩宣纸,迟迟不知该写个什么。终于,沾满了墨的笔尖落在了纸上,工整的一笔一划十分笨拙,却是正心诚意的八个字。
“始于牵挂,终于缘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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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维持了短短两个月,我便不再出门“运动”。
虽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如游魂晃荡,确比长坐桌前写作要健康养生,但现在回想起来,停止那样的自我强迫,慢慢继续无所为,像是先关机之后重开机,恐怕才是重回生活常轨之道。
能再度静坐灯下动笔,真是太好了。
彼时,走到林森北路后,一定会来到南京东路与中山北路口,那片违章建筑拆除后改建而成的公园独坐。
午后三四点,园内几乎没有人影,但是透过茂叶绿枝筛下的日光,看到人潮车马如隔江对岸流动着,我的脑海中却常浮现疫情封城时的台北,随处都是这样空旷不受干扰。那时曾刻意出门,就是为体验那种久违了的车稀路阔,走在那样的台北,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
曾经台北也是这样,一条条大马路仍十分适合漫步。在疫情紧绷的时刻,那曾是我唯一身心暂时舒缓的方法。
人潮回来了,车马回来了,但是我的世界却像越退越远,只有把自己藏身在公园空寂的绿荫里。
那也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绿色生命给人类带来的安慰。
它们在乌烟瘴气的都市尘嚣中兀自过它们的日子,相亲相知地,不需言语。也或许,以它们的某种特殊语言,正窸窣交换着对人类的观察心得,提醒彼此,不要打扰我的悲伤。
我累了。
一句自己不经意发出的呢喃,无法向外人告白的心情,就这样被轻声吐露给了这些陪伴者。
然后是一阵风冒失地闯入,我仿彿听见绿叶们发出了又像责备,又像吃惊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