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过去了,龚鼎依然记得画《我的奋斗》那个夏天。
2006年毕业季,同学们都已经找好工作离校或回家。龚鼎孤身一人留在重庆的酷暑里,租下一间房子画漫画。房租每月190元,连窗帘都没有,他怕对面的人看到自己,将包含《24格》在内各种杂志附送的海报糊在玻璃上。地面没有铺地砖,裸露着水泥地,墙上坑坑洼洼,有灰掉落。为了让屋子看上去不那么家徒四壁,他又贴了许多海报。
漫画的主角,是一个留着长发、即将毕业的男大学生,在发现“人的成就和文凭成反比”的“真理”后,他用各种离经叛道的方式试图让学校开除自己,然而他没有得偿所愿,顺利毕业后,他成为了自己所不齿的庸常上班族。
画画之余,龚鼎会去楼下小卖部看会儿球,和老板聊两句。那一年,中国男篮在世锦赛打出了一场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比赛——龚鼎目睹王仕鹏远距离投进一个压哨三分球,绝杀了斯洛文尼亚。
当时,他还不知道何时能投出自己的“绝杀三分球”,前路漫漫,自身也十分稚嫩。在同学离开之前,龚鼎拜托他们帮自己拍摄参考动作,因为很多姿势他画不出来。
龚鼎说,那段日子,小卖部老板是唯一和他说话的人,“反正挺孤单的,但是那会儿也很专注,很幸福。”
一年之后,《我的奋斗》摘得第四届OACC金龙奖“最佳编剧”与“最佳成人漫画提名”,龚鼎签下的笔名“CMJ”开始走红,活跃于主流漫画舞台。笔名本身也藏着一段青春记忆。中学时,发小总在街机游戏的高分榜上签下“CMJ”这个神秘缩写,龚鼎觉得其中定有深意,拿来当笔名,多年后追问,发小才坦白是“搓麻将”的意思。
成为漫画家CMJ,一路会收获怎样的人生,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彼时的龚鼎完全无法预料。
同样在2006年,王小立开始创作《下垂眼》,发在个人博客上。编辑朋友看见,来向她约稿,就这样,她成为了《最小说》唯一的漫画专栏作者,笔下的校园青春恋爱故事,从黑白纸媒时代,绵延至如今网络彩色条漫时代。
2024年3月的一个夜晚,《下垂眼》5-7册的众筹页面上线后,王小立看到金额数字在短短几小时内飞速攀升,跃过44500元门槛。这份出乎意料的“一夜达标”,让她在屏幕微光前惊喜不已,看似人气衰微的老作品,原来背后仍有许多默默关注的读者。
王小立从青春期就开始画漫画,在台灯下,以一种无比认真的神态,用圆珠笔在书桌、墙壁、课本甚至床垫上画出大眼尖脸美少女。初一至大学,自她手中诞生了七八部画完的漫画,有头没尾的故事十几部,还有无数的单幅与四格。也尝试过投稿,退稿原因都与画功有关。直到现在,画了差不多三十年漫画的王小立依然会自嘲,“真的完全看不出来我学过美术”。
从2006年《下垂眼》连载开始,有八年时间,王小立的主业都是写小说,漫画一个月最多更新8条黑白四格的量,也没有写过脚本,“都是脚踩西瓜皮让剧情自己跑”。
她曾认为自己不够勇敢决绝,虽然热爱漫画,却还是将人生80%的时间分给了其他事情——做编辑,写小说,搞设计,打零工。直至纸媒杂志出现衰落之势,网络漫画开始盛行,漫画平台风起潮涌,新的机遇和挑战悄然降临。
“你不画有的是人画”
2014年,王小立遭遇了严重的创作瓶颈,几乎无法再写出新小说。彼时,传统纸媒杂志已现颓势,而网络漫画平台正蓬勃兴起。她意识到,这或许是将重心从小说转向漫画的契机。如果能获得平台的连载机会和稳定稿费,就能专注于漫画创作。
然而,这条路并不顺利。从2014年到2016年,是充满焦虑和迷茫的三年。为了寻求改变,她从广州搬到了杭州。这段时间里完成的《下垂眼》第4集,也尝试过当时流行的上色做法,但效果并不显著。
转机出现在2017年,王小立终于与平台签约,开始了网络连载。在签约前一年,她已将《下垂眼》第4集的完整版权售予平台,获得了一笔一次性稿费。 但平台合作模式很快发生了变化,从第二年开始,平台不再支付稿费,她的收入完全依赖于作品在平台连载的付费分成。
每周至少45格的全彩创作,强度远超过去,令她倍感疲惫。没有固定的稿费,她不敢请助手,一个人每天不停地画,堪堪够赶上截稿时间。付费模式并未带来稳定的收入,她在两个平台连载,其中一个平台每月最多能赚几千,另一个平台两年的收入加起来甚至不足1000元。王小立意识到,如果继续在这种模式下创作,她可能会失去对漫画的热爱,于是果断选择在合同到期后离开。
Buddy的创作生涯也经历了从纸媒到网络平台的迁移。她从被誉为“漫画界黄埔军校”的《漫友》杂志成长起来,创作生涯前十年都在与纸媒打交道。与以往杂志编辑一拍即合、快速推进的情况相异,Buddy复出后与网络平台的磨合长达一年。在编辑的建议下,她做了许多修改,连载开始后,编辑依据流量数据、读者反馈,会向Buddy提出创作调整意见。她清晰感知到平台对市场即时反应的重视,并据此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
Buddy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创作状态截然不同了,纸媒时代,她常常边画边想,往往只有大概一半的故事大纲就开始连载,连结局都不确定,犹如“水面上的鸭子,看似悠闲,(实则)脚在水下拼命划,生怕沉下去”。如今她必须提前准备完整大纲,虽然过程繁琐,但也让创作更加严谨。
疫情过后,资本退潮加剧,许多漫画作品因流量不佳,往往连载未结束就被平台砍掉,行业形势很不稳定。
平台合作模式的挑战并非个例。CMJ的创作特质与平台需求难以契合,遭遇困境。他的创作方向逐渐偏向私漫画或独立漫画,与主流漫画始终保持着不小的距离。另一方面,他深受日本商业漫画熏陶,掌握的是主流商业漫画的画风、分镜技巧与漫画语言,这让他能够胜任商业创作的某些环节,可他的创作理念始终更贴近于自我表达,这又让他很难以自身为核心去主导一个流量型原创项目。“我的作者性比较强,但我的技术非常类型化”,这一矛盾让CMJ在独立与商业之间不断徘徊。
在参与《地煞72变》这类商业漫画的制作后,CMJ对商业连载项目的看法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他原本以为多人协作的项目一定比单打独斗的原创要轻松,后来他才发现,每个团队成员都像是水桶上的木板,大家都得将自己负责的部分稳定在及格线水平以上,作品才有可能呈现不错的效果。
截稿时间举着鞭子抽着人跑,不管状态好坏都得按时交稿,而要持续数年保持高强度创作节奏,无疑是项艰巨的挑战。“它对于工作流的设计以及团队的默契都有很高的要求。孤狼式的工作方式不但不持久,甚至对团队整体而言是有害的。”CMJ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和独立创作相比另一大不同是,必须把设定分镜等翻译成“工程图”,让团队理解他想要的效果。CMJ说,“这一点我直到现在做得也不是很好,还在努力修行。”商业连载项目的投入以及面临的市场风险是高于个人创作的,《地煞72变》因平台抽成、工作室生存压力等问题难以维系,不得不停更,这让他深刻体会到行业的残酷。
也有漫画家从入行伊始就放弃与平台合作。枯叶工房是双人漫画组合,两个学生时代相识的伙伴在一起合伙创作。成员之一拐棍上高中时,国内的漫画平台正如火如荼,大量资本涌入。她上传到网上的画被资本平台看见,对方邀请她当主笔,开出一格30-80元的高价,这对一个学生来说简直是巨款。但当她看到合同里版权归属平台的条款,询问能否修改后,对方冷冰冰甩来一句:“你不画有的是人画。”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她的才华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他们更在意数量而非质量,“通过撒网,捕到10个里面可能会有1个赚钱,就赢了”。商业化体系下,许多网络连载漫画因流量低迷被随意腰斩或篡改,拐棍无法忍受未来面临这种结局,所以选择走独立路线——即使不赚钱,也要画完自己的故事。
“没有用漫画赚到钱可以成为漫画家吗?”
不久前,枯叶工房的另一成员烙头也从公司离职,两人成了彻底的全职漫画家。“创作和画画对我来说是两件事,画画只是一种工具手段,而在创作的时候,我不会想去做别的事情。”烙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在决定辞职的前一周请了一个小长假,每天都画漫画,假放完后,她辞职了,“我认知到我根本就不想上班。”
辞职后,两人靠存款和卖周边维生。漫画本身不赚钱,做原创IP的周边也没什么利润,但去年她们误打误撞设计了一款“菜夹子”,售价10元,意外在小红书爆火,帮助她们维持了房租和创作成本开支。它原本只是角色立绘里的一个生活化细节,却因为可拆卸、适配所有立牌,成了圈内爆款。
拐棍还一直经营着她们的漫画周边网店,相比之下,漫画更像是为爱发电,真正养活自己的反而是一些“不务正业”的副产品。“我想知道,没有用漫画赚到钱可以被称为漫画家吗?”拐棍自我调侃。
她们羡慕另一漫画双人组合Dr.K在线下拥有一间漫画咖啡店,店里同时出售周边。Dr.K从2018年开始做周边,她们也表示,周边是收入里挺重要的一环,大致占了三成比重。
Dr.K观察到,新一代漫画家自带创业者觉悟,不再指望单一平台,开始多线作战,做游戏、动画、短视频,用其他收入反哺漫画。虽然说不清环境是否变好,但至少不用像纸媒时代那样为杂志上几个坑位挤破头。
而Buddy道出了当前环境的另一面:纸媒时代竞争温和,连载稳定后便有固定读者群,而网漫流量为王,作品可能无声沉底。如今,她不得不同时运营多个社交平台,直播勾线、售卖签绘板,都是为了增加人气。再不善社交的漫画家都得打起精神运营社交账号,网络时代要求他们像自媒体人一样展示自己。
南天枭直言:“画漫画真的是要成为六边形战士。”虽曾签约公司,但前东家没有提供过任何宣传资源,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微博、公众号上发作品,出版新书时,也由她亲自对接出版社。
作为很难同时兼顾两件以上事情的“单核人”,王小立坦言这些运营宣传事务过于繁重,她渴望找一个合作方,卸下这方面的负担。
南天枭曾尝试过朝九晚五的工作,业余时间画画,但她发现这种状态会造成严重的体力流失,没法集中精力创作。目前,她正全职创作新长篇《同担重生成了我的女儿》,去年解约后,她也彻底独立。没有平台约束,没有资本干预,代价是经济上的拮据。她坦言自己“厚脸皮当家里蹲”,靠降低生活成本维持创作。
许多漫画家都提到“节流”的重要性。2018年底,结束与平台的合作后,王小立将作品搬到了自己的公众号,改为每月更新一次,免费提供给读者。这种“免费但潦草”的模式虽然没有收入,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松。她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画完,赚不赚钱人不人气的已经无所谓了”,加上之前高强度的创作也治愈了她的拖延症,在公众号连载期间,她保持着坚定平静、自律健康的状态,持续创作直到五年后作品完结。
在这段时间里,王小立发现存款奇迹般地没有减少。一方面,深居简出的生活成本低,另一方面,手头的存款也通过简单的理财增值,她赶上一波基金牛市,加上漫画的零碎收入,就基本持平生活费了。
“如果有确定想做的事、想走的路,那趁年轻就最好有一些经济意识,这样以后做自己想做的事时,心态更纯粹,不用受太多外界束缚。”王小立总结。
这些年,CMJ做过的工作难以计数。毕业后迁居广州的两年里,领过月薪一万元的薪水,也给人当枪手画过服装效果图,接过广告插画。后来,他北上当杂志编辑,当漫画讲师,又以客座主播的身份活跃于播客领域。2022年,CMJ开设了一档漫画赏析类电台节目,他目前的状态是,商稿占40%左右,播客和原创漫画各占30%。
CMJ的主播之路始于一场无心插柳的尝试。最初只是与朋友玩票,却在分享漫画、电影等文艺作品时意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内心始终住着一个漫画家梦,会产生“擅长的事儿和想做的事儿不一致”的怀疑,但当发现听众与播客的内容产生了共鸣,自身也收获了进步,CMJ终于与自己和解。
踩坑经历可以说上一沓
2014年是王小立最迷茫的时期。写不出小说,漫画单行本也不好卖了。浑浑噩噩过了一年,有人说要投资她,邀请她去杭州,她奔着开公司的念头从广州搬过去。工作室开了三四个月,一个助手帮她上色,但除此之外,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推进业务,最终各奔东西,她又回到了单干的状态。那时资本涌入漫画行业,不同背景的投资者都想分一杯羹,她合作的资方本身不懂漫画。
即便与专业团队合作,作者们也面临潜在“不平等条约”,最普遍的是版权归属问题。2012至2014年,Dr.K在《劲漫画》上连载《核心防卫》,这是一本日本讲谈社来中国开办的杂志,在异国水土不服,发展并不好。签约时,她们还未毕业,曾将合同交给学校老师审阅,老师表示没问题。但事后她们发现,自己做的是原创,签署的却是委托创作合同。“这房子从设计到搭建到刷墙全都是我们在做,但是《劲漫画》给的合同说你们只是盖房子刷墙的,设计的部分是他们做的,所以这个作品应该全归他。”她们去和杂志方强硬交涉,最终将版权“闹”了回来。而在她们认识的漫画家里,能向杂志或网络平台拿回自己作品版权的不到十个。
枯叶工房在各自的行业摸爬滚打,累积了法律知识,乃至团队管理的经验。她们拿到合同会完整过目,对于很多事项流程的把控也超出了一般漫画家能做到的程度。
“‘老师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的作品,希望能够帮助你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顺’,一个作者第一次被人说这个话,一定是会感动的,就有可能把什么东西都卖出去了。”拐棍察觉,“有很多都是信息差,不了解的情况下,没有人可以交流,那就会很被动。”
2020年,南天枭推出《没有童话的世界》系列短篇,探讨社会议题与人性困境。这个系列在微博上走红,很快被一家知名动画公司买断版权,承诺动画化并出版实体书。然而,签约后她才发现,自己踏入了一个典型的行业陷阱——版权被永久买断,公司既未履行动画化承诺,也未做过任何推广,甚至以“毒鸡汤”“女权”等非专业理由贬低她的作品。最终,这个系列在2024年被腰斩,版权至今仍被冻结。
这段经历给南天枭留下了创伤,当她画漫画时,那些糟糕的话会在耳边回响,让人无法继续下笔。这种精神折磨最终在《没有童话的世界》后期篇章找到了宣泄口。她将黑暗经历转化为故事,通过漫画探讨如何从PTSD中自救,如何将自我价值从他人的否定中剥离出来。“把仇人画进漫画里,”她笑着说,“只能说漫画家有这个权利吧。”
“但凡在国内画漫画超过十年以上的作者,你抓他来聊一些踩坑的经历,都可以跟你说上一沓。”CMJ曾和一家香港公司合作,结果经历了职业生涯的至暗时刻,那是当时唯一能够无删节为他出版的合作方,“很多时候作者踩坑,不是因为他们社会经验不足或者智力有问题,而是没得选。”
尽管《比马大战记》的出版为CMJ带来了一定的行业影响力,但他并未因此获得应有的版税收入,生活一度陷入窘迫。那段时期,他的信心与自尊都遭受了不小的打击。如今回望这段经历,他并未过多抱怨合作方,而是更倾向于反思自身的问题:比如依赖他人、缺乏判断力、心态浮躁等,这些都被资本精准利用。在那个漫画行业尚未规范的草莽年代,创作者们不得不快速社会化,不光得会画画,还得懂法律、会谈判、能识人。
“画漫画是自己和自己的斗争”
“所谓漫画家,就是指那些昼伏夜作,一天吃两顿,颈椎腰椎突出,阉来阉去都死不掉的人。”在CMJ的社交账号上,写着这样一句Slogan。
漫画家的身体绝对是革命的本钱。画《觉与观》时,枯叶工房沉迷于读者实时反馈的爽感,一周更新两次,熬夜到凌晨。结果第七话画完,双双住院。由于开刀疼得无法坐卧、被迫停更的日子里,拐棍忽然意识到,原本设计的结局太单薄了。出院后,她推翻原稿,重写了五六个版本,最终让故事有了更温情的收束。那次住院敲响了警钟,如今她们严格规划作息,每天到工作室打卡上班。
《比马大战记》后,CMJ没有再画长篇,他喜欢用跑步比喻短篇与长篇的区别,“有点像百米短跑和马拉松,短篇拼的是上限,需要的是爆发力,把你自己最好的那一面拿出来,然后迅速结束掉;长篇则不同,它是以你的下限在滑行,但它持续的时间非常长,这就要求你得有非常强的韧性和控制力。”CMJ擅长短篇,对长篇心存敬畏。他不是不想画,而是没准备好,目前既没有长线的故事架构,也没有足够的体能储备。
31岁那年,CMJ因重度心肌炎进了ICU,这成为他人生的分水岭。肉体痛苦尚在其次,精神崩塌才最致命,他忽然发现,以往自我认知是一个很爱漫画、不计回报的人,但事实上自己患得患失,而这恰恰是痛苦的来源。
住院前,他用漫画筑起精神堡垒,对世俗嗤之以鼻,出院后却走向另一个极端,玩命接商单挣钱,彻底抛弃创作,甚至觉得“画漫画只会带来破碎的身体”。挣扎四五年,他才将心态恢复得相对平和,“有没有回报什么的,我就不去想它了,我付出还不行吗?有条件我就多付出一点,没条件我少付出一点,不要把漫画作为逃避现实的工具,把生活处理好,才更有机会创作出更多的作品。”
如今,CMJ用一种更加职业的心态面对商业合作,同时也还在创作原创漫画。当生活开始步入正轨之后,他发现自己对现实的理解以及对人心的洞察反而变得更加深入了。
热爱发自内心,本无价,职业却要求看得见的回报。当用现实标尺去量心中热爱时,创作者难免陷入自我怀疑与价值迷失,如CMJ叩问自己,“这是对漫画的爱吗?”上大学时,南天枭在微博连载《网瘾少女的剑三日记》,凭借同人圈的积累吸引了一批忠实读者。和众多同人爱好者初衷相似,她做同人也是“用爱发电”,能从中获得许多快乐,会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但她也发现,“一旦开始计较得失了,你就会变得很痛苦”。
CMJ谈到他对漫画创作的看法:年轻时的创作冲动十分寻常,然而真正的挑战始于激情退潮之后,能否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持续产出,保持旺盛的表达欲,并实现自我突破与成长,这才是每位创作者的终极课题。面对国内漫画环境与自身创作能力的双重困境,他直言“物质层面上的困难只是其中之一”。他建议新人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在业余时间持续积累,切勿孤注一掷,漫画是个长期的事业,“请务必苟延残喘,细水长流”。
创作者们心照不宣,“画漫画是自己和自己的斗争,”南天枭说,“当你没有创作欲望的时候,你哪怕很有钱,什么东西都有了,你也不一定能做出好作品。”
“总会有一些人过来‘找死’”
在转行之前, Dr.K尝试过放手一搏。
她们的代表作《猫箱反转》自2015年起在《神漫》上连载,2018年后,网漫崛起带来的冲击强烈。纸媒相对宽松的月更24页,被骤然拉紧至网漫要求的周更8页。“你不可能既要质量又要速度”,Dr.K坦言,这种节奏与她们追求精良画风的创作风格格格不入,一度只能靠“注水”的番外篇救场。
更深的裂痕在于创作本身的撕裂。她们必须同时适配两种媒介,纸媒精巧的跨页设计在狭小的手机屏幕上黯然失色,单行本曾经象征收入与荣誉,在高压更新和繁重修改下却沦为负担,最终被无奈搁置。心力交瘁的她们,心态也发生转变:“画了就画了,交上去就完事了。”
后来,Dr.K又决定尝试完全转向网漫路线,看能否杀出一条血路。2022至2023年,她们创作了条漫《VR聊天室无法下线》。为了这部作品,离开A-soul工作室后,她们开设了自己的工作室,招来三个助手。
周更节奏下,她们先用一两天做好分镜,中间助手花两三天上色,最后一两天她们再来精修、后期。整个流程没有喘息余地,一旦有某个环节拖延,最后结果就是当期开天窗。“不能有任何意外发生,只要发生了,就得发公告道歉,而且你只要断一次的话,人气就会往下掉。”成员AD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更大的问题在于,助手跟不上她们的画功,助手画完之后,她们还得花时间修改。在决定连载这部作品时,她们已经对过往在纸媒上的精细画风做了调整,让它变得容易量产复制,中途又进一步下调。画的质量有时让她们难以接受,但截稿期就在眼前,“最后反正非常拧巴地就给交上去了”,久而久之,她们仅剩的热情被磨没了。去年,A-soul工作室被曝压榨员工,作为前成员的她们也感到过往相信的许多东西都崩塌了。
“没有一个形式,能平衡我们的身体健康、金钱收入,不要让我们牺牲或者损耗太多,能长期持续下去,作为一个终身工作并有提升的情况下,继续画连载。”这是Dr.K感受到的答案,她们选择转向游戏行业。作为画师,游戏的收益普遍远高于漫画。十年前,她们画的一页全彩图,游戏行业同样水平基本上3000元起步,但漫画的稿费只有250元。
这些年,王小立认识的漫画家朋友也纷纷转行,纯粹靠画漫画为生的人极少,不是写小说、做视频,就是接私稿、画同人、做模型玩具去了。“漫画更多是作为爱好或者一个遥远灯塔存在了吧,副业都称不上。”王小立感慨。
但与此同时,漫画家们对行业又抱有倔强的希望。在采访中,作者们不约而同提起了《小狐狸化形记》《灯神》这些出色的独立漫画,去年,它们的出版惊艳了整个行业。
枯叶工房观察到,越来越多的独立作者在微博、小红书涌现,他们画风多元,题材大胆,甚至有人为躲避AI对插画的冲击转行画漫画。拐棍调侃:“漫画本身形式的魅力太强,无论它赚不赚钱,总会有一些人过来‘找死’。”
CMJ认为,相比他入行的时候,从事漫画的人更多了,水平更高,作品也更加成熟。重要的是,现在的作者主体性更强,创作漫画的出发点也更为多元。“有些人画漫画是为了磕CP,有些人是为了记录生活,有的是为了服务于某个漫画类型,有的是为了探讨某个社会议题,有的是探索漫画这个媒介叙述的可能性。”
不过,他补充道,“比起过去的年头,我们的进步还是太慢了。好的作品还是太少,要是能更多一些就好了。”
在王小立眼中,如今的漫画,恰似劫后余烬里挣扎的星火,零零星星,却顽强地继续在野蛮生长。“希望这次能护住火种。”她说。
(漫画家柳堡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