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刷到一条信息，北京中小学教师已经突破17万人次。我当时想，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全北京有17万的孩子像我一样，在'家长是老师'这种特殊的成长环境里痛并快乐着长大？”
撰文：五月五
口述：杰尼不吃桃子
我上的是从小学到高中一体化的国际学校。小学课间时，同班好友看到我妈出现在教室门口给我递水和零食，还会很羡慕我拥有一个当老师的妈妈。谢天谢地，这种羡慕到初中就再也听不到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要解释多少遍当教师子女的痛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做老师的孩子，就像被供奉进一个“表演圈”，随时迎接万众瞩目，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想做什么都得三思。
《心想事成》剧照
你知道一个教师家庭的早晨是怎样开始的吗？电视剧里那种与家人其乐融融围在桌前吃牛奶面包的温馨场景，我自记事起一天都没享受过。当我妈说出“走，去食堂”几个字，我已经感到了一股不可言说的威严压在头顶。妈妈在学校很受“尊敬”，所以有很多老师主动和她打招呼。这就意味着，我每天早上在食堂也要和无数个老师问好，尽管大部分老师我完全不认识。偶尔怠慢了，妈妈还会用筷子轻敲我脑门耳提面命“叫人啊”，一顿早饭吃得别提多心累了。
到了学校自更不必说。我受到的“特殊关照”可太多了。任何风吹草动，我妈都能在五分钟内赶到。学习是不能怠慢的，一点都不能。我也见过为了反抗父母故意不学习的同学，但我不会那么做。除了对自己负责，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确实不希望我的成绩成为老师们口中关于我妈妈的谈资。我总是想象如果自己哪次考试考得不好，那些老师就会在闲聊时谈到“那么优秀的郑老师，女儿不也成绩平平吗”的场景，顿觉心气难忍，开始自己给自己加压。其实，周围的老师虽然是我妈的“眼线”，平时人都很好，因此我始终不明白自己这莫须有的想象和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大概因为我是个INFP吧。但不可否认，在我为数不多的年岁里，无论学习还是生活，我始终和我妈妈高度绑定。
《请回答1988》剧照
最抓狂的是，她能轻易从我社交活动中窥探蛛丝马迹。作为一个老师，妈妈从来不需要“偷偷摸摸”。放学和朋友约好出去买奶茶，很快手机上就会跳出消息：“早点回家，别在外面闲逛太久，少吃点不干净的零食。”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她已经站在我们教室门外观察了好一会儿，还恰巧看见我跟同学低声谈笑。她并不禁止我课后参加娱乐活动，但如此如影随形的精准叮嘱简直让人胃痛，甚至出了校门都疑神疑鬼，总觉得空气里还藏着一双眼睛。
尴尬的事也发生过很多。初中时有一次课间，教室里两个同学争执不下打了起来，其中一个不小心磕破了脑袋，要送医院。这件事闹得挺大，我们都躲在一边围观。谁能料想，受伤同学的家长还没到，我的妈妈率先出现，从人群中一把揪出我好一通检查，确认我没受伤。于是她走后，我从一个吃瓜群众瞬间变成了全班的焦点。谁能懂那种窘迫？就是这件事明明与你无关，但你的反应却是最大的，于是在他人眼中，你便理所当然成为了那个笑话。
后来我跟妈妈提过这件事，希望她以后别这么小题大做。我妈的回应是：不要总是管别人怎么想。我当时噎了半天。我能怎么说？我知道她说得其实没错，但是这种事情，是靠大道理就能操控的吗？我才十几岁，我又不是圣人。她似乎从来不认为我会因为这些事情被一部分同学疏远，更不会想到我被疏远甚至嘲笑后会真情实意地难过、受伤。她只觉得这样的同学本来就不值得结交，尽早识清远离更好，更不该为他们浪费丝毫心力。沟通的代沟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吧。我想要她情感上的支持，但妈妈永远是大道理先行。其他老师安慰我、鼓励我，她有时还会打断人家，让我“人老师多忙啊，别这么矫情”。在无数次尝试“改变”她，进而争吵、失望后，我终于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人啊，是很难被改变的。
所以我只能调整自己。对于她“事事都想讲道理”，我开始告诉自己：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毕竟教了那么多年书，讲大道理是她最习惯和擅长的事。我开始学着不再因为她给我不了我我想要的回应而如丧考妣，也不再因为她听不懂、不理解我的需求就天崩地裂。失望总还是会有的，因为我爱她，我总会对她抱有期待。但随着成长我也渐渐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让别人完全满意。
《小欢喜》剧照
或许是这几年我日渐“成熟”的处理方式，让我们的关系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一天晚上，妈妈突然跑来我的房间专门叮嘱我，让我这两天在李老师的课上乖巧一点，表现好一点。她以前说过很多类似的话，我原本没太在意，但这回她讲完忽然补充了一句：“你们李老师最近失恋了，心情不太好。”当我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差点惊掉下巴。这种老师的八卦是我等平凡学生可以轻易知道的吗？就这样告诉我了，是有多信任我？这要是我们班那几个好事的男孩子知道了……好吧。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
我后知后觉开始复盘——难道小时候，每次妈妈让我在哪个老师面前表现得好一点，都是因为那个老师当时正在经历一些不愉快或者特殊的时刻？但是以一个十来岁孩子粗浅而狭窄的视角看来，“你得在XX老师课上表现好一点”这句话背后意思几乎是不言自明的。曾经的我坚信是老师背后跟妈妈告了状，拼命反思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还为此记恨了老师好几个礼拜，觉得对方在我面前和颜悦色，其实两面三刀，不是好人……这乌龙闹的！
《你好旧时光》剧照
通过这件事，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道理。学校不仅是我上学的地方，也是妈妈工作的地方。很多我觉得与我有关的一举一动，也许只是她的事情。她会关注同事的情绪，会在意自己工作的评价，在不动声色中维系属于她的人际关系，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反过来，我也一样，我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我妈妈的女儿。如果有人将我的行为、成绩与我妈妈挂钩，那也是他们幼稚，和我无关。
我开始注意妈妈下班后的神情。以前她如果面色冷淡，我会以为是我成绩出了问题，现在我会猜测，是她上课讲了太久的话，还是被领导临时通知已经反复调整的考试卷子还得再修改一版。偶尔她拉着我吐槽一些过于离谱的家长，我会感到一种奇妙的反转——原来她也会被别的“妈妈”质疑，也有有口难言的委屈和无处释放的疲惫，需要我来安慰。
我的“演技”也逼近炉火纯青——成天揣着老师的各种秘密，演技能不好吗？数学课上，我盯着李老师开小差，想不通这么漂亮的老师为什么还能失恋。同桌看我一脸悲天悯人，好奇地问我怎么了。我心想着“有这么一个大八卦不能分享给你真的好痛苦”，望向她的目光也开始充满怜爱，吓得同桌连连摆手说不问了不问了。
《少年派》剧照
后来我也想过，这会不会是我妈的圈套？因为只要我底线尚存，这件事除了她，我哪怕再好奇也无法找到第二个人聊。但我又觉得，我妈没那么“聪明”。她的心思从来不会用在这种地方。所以我揣着该死的求知欲惴惴不安地向她打听，抱着会被她一句“这是你该关心的吗”怼回来的准备，但我妈破天荒地没有。不过，她的反应也没有超出我的预期太多：她开始苦口婆心地给我讲外表没有真才实学重要，寄希望于外表让人喜欢总是短暂的，你努力提升自己才是硬道理云云。我心里遗憾，她又变回了那个“无趣”的老师。不知道她下次变得“有趣”会是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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