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毫无征兆,飞机突然失速。
刚刚还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突然停止,如同咆哮的棕熊,引擎突然失声。舱内马上一片死寂。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可以清晰看到高度表,飞机从2000米的高空开始下坠!
2000米——1900米——1850米……
后舱的两位窒息了片刻,陡然银瓶乍破,尖叫了起来。我则被恐惧压制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高度表。
这是在旧金山的上空。
我在洛杉矶拿了驾照后又想学开飞机。大伯说,这可没那么容易。你得先熟悉飞机。美国人都是从小接触私人飞机的,心理感受和你们不一样。
但私人飞机失事率之高,几乎可以比肩汽车失事率。
经不起我反复纠缠,大伯答应了。但有鉴于内子的强烈反对,他还是隐蔽地介绍了旧金山附近小城利弗莫尔(Livermore)的一个朋友,塔可。
塔可在利弗莫尔的教习机场有两架教习小飞机,我到的那一天他正在给飞机保养。看上去他是一个阴沉内敛的人。瞥了我一眼,他说,你大伯做《星岛日报》总编辑的时候,我欠过他人情,现在该我还的时候了。老实说,我不太愿意接受你。像你这样从小没有接触过小飞机的人,容易惊慌,容易失控。而学开小飞机的,要冷,从心里往外冷的那种。但是,谁让我欠你大伯的情呢。你先来看看吧。
飞机场离利弗莫尔很近。塔可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来了美国,现今拥有的私人飞机一架是塞斯纳C-172,一架为塞斯纳C-182“天巷”。
所谓“先熟悉一下”,其实是暧昧之态,大概很想踹我一把,看看是否容易大惊小怪,是否是学飞的料吧。
此前一天我怎么也睡不着。国内私人飞机很少,我确实没有坐过小飞机,据说低空翱翔,浪漫无比,然明天就把性命托付给小飞机,我还惕惕然呢,你倒还嫌我。
翌日一早走近塞斯纳C-172时,发觉机身露水很重,塔可瞥我一眼说,先穿好飞行夹克吧,下面的羽绒裤务必厚实。上面很冷!
不知何故,他似乎不喜欢我,故而垂着眼皮向我介绍:塞斯纳C-172 单发四座活塞式小型通用飞机,由美国塞斯纳飞机公司研制,三轮传动装置,最大起飞重量1115公斤,最大速度每小时228公里,最远航程1272公里,最大巡航高度4158米。好了,请进吧。
旁听他讲解的还有两个女孩,一看就很嚣张,嘻嘻哈哈地完全不把长者放在眼里,一个突眼,一个高颧。
进入飞机后,为防小飞机声音过响每人发个“隔音耳塞”。我坐副驾驶位,高颧坐我后面,突眼坐我左后侧,两人不知议论着什么,总是吃吃窃笑。
飞机松开刹车,刚刚起步,两个女孩就尖叫,我瞥见塔可狠狠皱了下眉头,嘴角立马吊起了不满。
塞斯纳的最高飞行高度为四千多米。塔可和谁都不说话,反而多次要求后面“闭嘴”,别影响他驾驶。
爬高到2000米时,塔可突然咕了一声,怎么了?接着引擎的声音渐轻,直到戛然而止,塔可说声“不好”,我马上看表,不但航速表下滑,高度表也开始下降,塔可的手在仪表盘上下的各种按钮上忙活,表情倒也不紧张,甚或没表情。
“空中停车”?我的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全身的鸡皮疙瘩,呈粟粒性凸起。而冷血的塔可此时一句话都没有,听任飞机如同断线的风筝往下、往斜刺里飘飞,后面的突眼和高颧刚才还拨开耳塞,相互地“嗤、嗤、嗤”,此时愣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有顷,不约而同地扯足嗓门大呼小叫起来……
飞机失事了?!那一刻,它倒不颠簸,只是菜叶一般无规则飘飞。心,随之宕,魂,随之飞,魄,随之破——第一时间出现的是内子责备的泪容和大伯后悔的苦脸。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后座的突眼和高颧始则高频的粗口嘶吼,继而是泼妇的撒野,一只手甚至嚣张地伸向塔可的肩膀,命令他立刻把飞机“拉起来”!——立刻!
“完结!”我想。还在夏令营的孙女和我可是约好去墨西哥邮轮的。甫念及此,头发根根竖起,她该多绝望和伤心啊。人生长短虽然无常,但孙女始终是我精神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俩曾度过多少开心时光呢,每晚,我不陪她,她可是绝不睡的……
飞机无声地下坠。已经1700米了,相当于下跌了100层楼。塔可还是不动声色,手脚还在忙活,嘴角却挂着一丝嘲弄。此人毫无心肝。我想。降落伞?有什么用,没学过跳伞的,舱外温度起码零下15摄氏度,只怕一出机舱就休克……“保险买了没有?”忽然想到行前大伯特地给买了保险,加上存款,婆娘以后的生计当无问题,但那本还在出版社、尚未付梓的长篇小说,还有望问世吗?可怜我花了多少心血……继而又不知怎么转念徐志摩,他给烧得多难看啊……还有戴笠。咳,反正摔在美国,哪怕肠破脑迸肝碎脸烂,有谁看见!不是说人过七十,随时会患癌症吗?人总要死的。突然摔死,只痛一个刹那,总比患癌,吓死、耗死、慢慢地痛死好。
1200米了!地面建筑迅速向我们扑来。旧金山的标志、红色的金门大桥已清晰可见,后座已泣不成声,突眼正对着手机录音,鼻涕眼泪地一会儿对老公说,一会儿对孩子说,絮絮叨叨,我不去听。高颧也汤汁淋漓地在录音,不过她仍是大妈式的吼叫,口气像是对着情人,凶巴巴的,果然“颧骨高,女中豪”。
心要跳出胸口;汗已濡湿全身。我刚打开手机录音——蓦地,塞斯纳的引擎又轰鸣了!嗨,不敢相信耳朵——引擎又启动了!阿里斯托芬的夜莺又歌唱啦——一片死寂的世界里,亲爱的引擎如春风般重临,塞斯纳雄鹰般重新抬起机头,极其厉害地一个弧形转身,傲慢地向太阳直飞,阳光顿时刺得我们张不开眼,但前座后座笑啊唱啊,惟塔可嘴角仍是一丝冷嘲。
塔可着陆后从容地解释,空中停车是故意的。目的是测试你们有没有学开飞机的心理素质。测试结果,突眼和高颧被涮。“你们闹得像一窝火鸡!”他直说,我不愿做你们的教练。突眼见此又炸开了,一口气狂骂了一分钟的“塔可”(Taco,一种源自墨西哥的加州街头廉价小吃)!扭身就走。高颧则当即厉声致电自己的律师,强烈要求起诉塔可“肆无忌惮的精神伤害”。
塔可觉得我还可以。但我说,够了,我不出声是因为被吓的。都这把年纪了。让我们好好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