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16小时前
李军 | 人生不免遗憾,幸好有书在世间:纪念江澄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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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追忆了文学山房主人江澄波先生的一生,他不仅是国内最敬业的书店老板,也是一位对旧书有着深厚感情的学者。文章通过回忆与江先生的交往,展现了他在旧书鉴定、经营方面的专业,以及他严谨的生活态度和对书籍的热爱。文章还探讨了江先生对书籍的修复、传承,以及他在时代变迁中坚守传统的精神,表达了对这位旧书界前辈的敬意与怀念。

👴 江澄波先生是一位备受尊敬的书林前辈,他的称谓体现了老一辈的客气与敬重。他十六岁起便在自家书店习业,并受到祖父的悉心教导,这奠定了他在旧书行业的深厚基础。

🧐 江先生对旧书的记忆力惊人,对经眼过手的好书以及相关的人与事,即便时隔几十年仍记忆犹新。他对书籍的专业知识和对细节的关注,使得他成为旧书鉴定的行家。

💰 江先生在经营旧书时,既有对客人的慷慨,也有对自己的节俭。他精心修复书籍,并以合理的价格出售,确保了书籍的价值。这种经营理念体现了他对书籍的热爱和对顾客的尊重。

📚 江先生一生致力于旧书的传承与保护,他不仅亲自修复书籍,还通过自己的著作记录了江南书林的百年岁月。他的一生是对旧书的热爱,也是对传统文化的坚守。

2025-06-17 22:00:00

文学山房主人江澄波(1926-2025)。

6月11日一早离开苏州的时候,天气阴沉,却并没有雨。刚到杭州,还没出东站,大雨却已下了起来,出人意料,回头来看,或是冥冥中的预兆。中午车过孤山,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自然没停下来看湖上的烟云。梅雨天的气压有点低,不免有些倦怠,忽然陆续有师友发来消息,不约而同问江澄波先生的近况,让我一惊,深感不妙。下午,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打电话给江先生女儿,并未接通;接着打给江先生儿子,电话通了,一听答复的声音中微带哭腔,我就知道江先生真的走了,就在今天一早!昨天他还照旧去书店上班,毫不夸张地说,一百岁高龄的他,应该是国内最敬业的书林耆硕,也是全世界范围内年龄最大的旧书店老板。不虞朝夕之间,遽归道山,回忆二十多年的交往,头绪繁多且凌乱,身处客地,一时无法检阅往日笔记,只能就记忆所及,成此急就章,以为纪念。

一、老派的江先生,记性真好!

眼下用苏州话称呼人“先生”的越来越少,在我的个人语境里,习惯用“某先生”作为称呼的只有两位,一个是沈先生——沈燮元(1924-2023),一个是江先生——江澄波(1926-2025)。这里的“先生”二字,并不像“鲁迅先生”的“先生”那样有尊崇的意味,只是老一辈人的客气,一种老派的作风而已。沈先生写信给我,信封必开“李军同志”,信上称“仁棣”,当面一般直呼名字,而见江澄波先生,他就喊“江先生”;江先生略有不同,他给我来信,封上、信上均称先生,当面也喊“李军先生”,尽管他的年龄比我祖父还大一岁。可能受老先生的影响,每次去文学山房,江先生的女儿、儿子见了我,当面也喊我“李军先生”,起初让我不免有点惶恐,时间久了才慢慢习惯。之所以两位同龄的老先生在称呼上也有所不同,我想还是他们的职业差异所致,沈先生是洒脱的学林中人,江先生是讲究规矩的书林从业者,商人做生意,待人接物,要客客气气,这应该是文学山房创始人、江先生祖父江杏溪的基本要求。

江先生十六岁进入自家的文学山房习业,受到了祖父的悉心教导,除了学古籍版本知识、修补装订技术、书籍收购买卖外,为人处世也要学,旧时不少规矩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过时了,也就只能听江先生闲谈时偶然回忆提起。他曾告诉我,旧时来书店买书的大学者、大藏书家,有的是前清遗老遗少、富家公子,有的是政府官员、大学教授,或多或少会有些嗜好,遇到大客户来,祖父就要陪着去饭庄吃饭、去园林游览,甚而还有喝花酒的,那也只能硬着头皮陪。前些年,我看到拍卖场中有江先生父亲江静澜写给荣德生的信,谈及帮荣氏在苏州代买何首乌,还特意跑去问江先生。他回忆当时的前因后果,说得很详细,我现在却已记不清他所说的内容,不免惭愧。

进入新时期以后,一些旧时的陋习自然也就淘汰了。但一部分生活上对自我的严格要求,早已融入血液,在江先生身上一直没变,终身延续,如父亲江静澜嗜酒,他本人却滴酒不沾,也不抽烟,甚至水都只喝白开水,不放茶叶,中午也不打中觉(苏州方言不睡午觉的意思),一辈子勤勤恳恳,毫无嗜好,唯一的爱好,可能就是古书!日常生活中,他十分惜物,坚决不浪费,扎书用的牛皮纸、扁带绳子,都要收好重复利用,家里的废报纸裁成小的方块,吃饭时用来吐吐骨头,撕下来的老黄历亦是如此,纸质好、大一些的纸,反面空白的就会继续用,小辈学校用剩的练习本总有空白页,也要撕来写信。有时他托我查个书的版本或印章、人名,常写在一张豆腐块大的纸片上,一看背面复印过资料。想到这些,我常感叹,文学山房之所以能发展、壮大,从同行中脱颖而出,并非无缘无故。惜纸这一点上,沈燮元先生和他很像,至今我仍保留着一些二老随手写了给我的小纸片。

相反,当使用物品的对象从自己变成客人,那情况就会一百八十度转变,江先生帮客人包扎书时,一定又结实又稳当,丝毫不吝惜材料。若要邮寄的话,也一定是他出顺丰的费用,没收到货之前出问题,都由他负责。往来多了,与江先生熟络后,他会请客,一般吃面是爆鱼、焖肉双浇,已是高配,奢侈点到太监弄吃新聚丰菜馆,菜品丰盛且恰到好处,并不铺张浪费。晚年他自己出了新书后,天南海北的新老朋友,只要他想到的,基本都会寄去赠书,虽说他是开书店的,但送人的书大多是他自己出钱买的。老辈的自奉甚俭,待人以丰,在江先生身上,让人印象深刻。

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感受,是江先生的记性真好!他对自己经眼过手的好书,以及与之相关的人与事,时隔几十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真是吃古书这碗饭的不二人选。前不久,我因整理沈燮元先生留下的稿抄本材料,其中有一种《仪许庐善本书目》是苏州藏书家张炳翔的藏目,藏书后来传给了他孙子张辛楣。张辛楣是苏州药店沐泰山的大股东,《善本书目》是他整理家藏所编,篇幅不大,其中有一批陈文述、叶廷琯的手稿、批校本。原来,叶氏是陈文述的女婿,张炳翔是叶氏儿子叶道芬的内甥,藏书与手稿因亲缘关系一代代递传,到张辛楣已经五代,1937年初苏州图书馆举办吴中文献展览会,他也出品不少。沈燮元先生去张家买过书,特意告诉我,张辛楣给他看过一个黄丕烈唱和诗长卷,看完问价,却被告知暂时不打算卖,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依然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江先生也去张家买过书,一部明版《吴中水利全书》,著录在《古刻名抄经眼录》里,五十多年前卖给了吴县水利局,说到这里,江先生忽然感叹:“不知道这部书还在不在?”因为吴县早就没有了。接着他又回忆,当年去张家的情景,书房像一间密室,并不让客人进去,只能等东家拿出东西来看,拿出什么就看什么。后来,张辛楣还曾邀他去上海的住处看书,可惜并没买到好书。这是今年3月我去文学山房时,请教的一个问题。

4月去钮家巷,又问起另一个张姓的收藏家——张指逵,缘苏州博物馆藏品中有点张氏旧藏的信札。他是晚清吴江画家沈塘的女婿,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世,家里有沈塘的精品、大画不少,明清书画也很多,住在十梓街望星桥堍的民国老洋房里,喜欢养盆景,周瘦鹃抗战时的日记里提到过他。除了书法名家墨迹外,字画里的书札一类,苏州文物商店一般都让苏州古旧书店收,这是两个老邻居的默契。故而,我就想起问江先生,结果江先生还没说话,正在一旁的江娟娟阿姨先追问,是不是一脸黑斑的老头?她也见过。江先生并没回答我们,自顾自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好像买过他一部范成大的《吴郡志》。你翻翻《古刻名抄经眼录》,有没有?”他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架子,我拿下书一看,果然有一部宋版《吴郡志》,出自张氏茶交庵,今藏南京图书馆,却并未提到张指逵的名字。若不是江先生道破,读者是不可能将二者联系到一起的。既说到好书,一时兴起,我接着问他,除了过云楼的顾批黄跋本,还有别的吗?沉吟片刻,他报了今藏上海图书馆的黄跋本《古今岁时杂咏》的名字,还顺口念出黄丕烈题跋的片段,江先生此时已百岁高龄,眼睛几乎看不见,耳朵也听不清,记性之好,让我由衷感到不可思议。

复旦大学古籍所教授吴格、江澄波先生、本文作者李军(左起)在文学山房旧书店门口留影。

二、是好书,却很贵,因为他真懂书

近年来,很多从全国各地慕名来苏州的爱书人,初到钮家巷,见到广玉兰树下的文学山房旧书店,可能多少会有些失落,或许他们经过了千里、万里,专程来到这里,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间门脸的小书店。重开后的文学山房面积一直都不大,营业区不过区区几平米,书店大门占去一面,剩下三面各放了一排并不高的书架,东面靠墙一排放了些线装书,另外两边都是平装旧书,店堂中央放了一只四仙桌,上面铺了一层旧的文史小册子,大概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著名的百年老店文学山房,竟是如此逼仄的小店。其实,文学山房的老店的确“阔”过,但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前。

现在的文学山房店招是前些年,从“文育山房”改回“文学山房”时,江澄波先生请苏州国画院马伯乐(1942-2024)题写的。店里书架原是旧货,用久了早有些东倒西歪,其中几个书架还是藏书家潘圣一(1892-1972)家的。江先生曾指着高低不同、颜色各异的架子告诉我,潘圣一之子、《吴门逸乘》的作者潘贞邦去世后,后人不从事文史工作,便将其父、祖留下的所有书籍包括书架,悉数出售,江先生买了一批,书架也在其中。前几年,政府提倡文化,鼓励开办书店,文学山房旧书店理所当然成了受表彰的特色书店之一,获得了一笔奖金。恰好旧书架有些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江先生就用这笔意外得来的奖金换了一批书架,将政府的奖励用到了明处,大家一目了然。

书架焕然一新,架子上的书依然还是老面孔居多。平装书买的人越来越少,线装书本就不多,一问定价就吓退了大部分人。到文学山房“朝圣”的资深古籍爱好者,对此可能颇有微词。不过,如你常去店里,和江先生熟络后,他还是会不时拿些书给你看,或者告诉你新收了什么好书。翻看二十多年的记录,我在文学山房看到的好书可能有几百种。而这些定价看似很高的古籍,近十多年来,不少都进了公藏单位。也有一部分,归了有实力的私人藏书家。

2012年,我进苏州博物馆资料部工作刚几个月,在文学山房看到五种七册清代苏州“贵潘”一族的日记、年谱稿抄本,篇幅不大,流传却少,且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加之本馆收藏中“贵潘”文献及旧藏古籍是一个特色,初出茅庐的我冒昧向馆领导建议,应该征集这批稿抄本,幸蒙同意,出了大几万元征集入藏。当时个人觉得书价很贵,现在回头再看,江先生真是不仅懂书,更懂市场,何以见得?在古籍资源日渐枯竭的当下,好书是稀缺资源,可遇不可求,即使现在有两倍的经费,也未必能遇到这些东西,所以征集经费固然要严格把控,然遇到对的、好的东西,还是应该出手。相较而言,私人藏家注重书本身好坏的同时,也很在乎相关的投入,常抱着最好捡漏,至少不亏本、能升值的方向去投资,无可厚非,但权衡再三,讨价还价,有时候就会失之交臂。作为公有收藏机构来说,在经费允许范围以内,遇到能达到文物级别的孤本、善本,尽量加以征集,说不定未来会成为馆藏中的珍贵品种。江先生就曾拿苏州博物馆的老领导、曾任苏州文管会主任的王言举例,说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在古旧书店工作时,常抄书目送去文管会推荐购买,结果文管会以古籍不是文物,没有征集经费拒绝。后来,路工来苏州,将明末归庄(1613-1673)的手稿《恒轩诗稿》买去北京,引起轰动。王言就来质问古旧书店,为何将书卖给外埠,而不先提供给本市?结果,江先生前事重提,表示之前屡次提供,因无经费,均遭回绝,所以才供应外埠。王言闻言,急忙说文管会有经费,以后苏州地方文献、稀见善本,优先让文管会选购,剩下的再外售。正因这番波折,苏州博物馆早期征集了一批善本,岛田翰、田吴炤、刘公鲁等递藏的宋刻本《东莱吕太史文集》即其代表之一。

前几年,年逾九旬的江先生因各方媒体的曝光,成了网红的“古籍活字典”,文学山房也成了平江路上的打卡点之一。省市区各级领导考察平江路历史街区,都要到文学山房看看。馆里也让我去请江先生开书目,选一点有特色的古籍进行征集,于是一两年里买过几批东西,包括有一册宋刻佛经《碛砂藏》残本、清代江苏巡抚丁日昌奏稿的抄本等。《碛砂藏》是南宋时期苏州所刻的大藏经,馆藏原只有一册作为标本,是清末大儒沈曾植之子沈慈护静俭斋旧物。文学山房出让的《碛砂藏》内容正好是《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一部分,后被吴承恩《西游记》化用,江先生曾带着它去过江苏书展,媒体有专版报道。卖给苏博时,江先生把刊登报道的报纸也一并附上。2023年4月,为配合苏州博物馆、复旦大学古籍所联合举办的“书香一千年:10-20世纪中国江南藏书刻书史国际学术研讨会”,馆里举办了馆藏善本古籍碑拓展,展出了这件新征集的《碛砂藏》。藏书家韦力先生见了,问起来源,我说刚从文学山房征集的,并如实报了价格,韦力先生停顿了一下,连说不贵不贵。我忙转身去和领导说,我们“捡漏”了,毕竟此前虽然打了九五折,但大家还是觉得价格有点高。之后,忽然有一天,去广东出差的馆长发微信问我,文学山房还有没有丁日昌奏稿,原来揭阳新开一个丁日昌纪念馆,事属草创,急需丰富馆藏,所以希望江先生能出让一些类似丁日昌奏稿的古书,前面说过,有些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个要求自然没能实现。我猜想,领导或许已经不会嫌彼时买书的价格贵了吧!

有了此前的经验,2023年年底领导终于同意从文学山房征集江先生攒了几十年的那批笺纸——几百张清末民初的空白花笺。江先生原计划再搜集一些,到一百岁,出一本《苏州笺谱》,但自感身体日衰,无力继续,本想让给苏州的古吴轩出版社,稍后就可直接出版。同样出版社领导觉得贵,亲自看了东西,商量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博物馆收藏中,明清花笺很多,但大部分都在古人书写过的书札册页里,坊间没写过字的笺纸也有零散流通,然几百张、成套的却不容易见到,加上大多与苏州有关,那就更难得了。特别是其中有一张没用过的“贵潘”家族潘世恩之子潘曾沂制“赐灯簃”笺,罕见之至,我曾写过一篇《赐灯簃翻新笺》,发表在2022年9月14日的《文汇报·笔会》上。

黄永年致江澄波购书函。

帮馆里买到的好书,毕竟只是在文学山房经眼善本中的极少数,那大多数呢?自然都错过了。2022年9月6日,我去文学山房,江先生说起新收了一部清初人集子,有个印章让我看看,就打电话让他儿子把书送到店里,这部《锡龄堂稿》虽是清雍正刻本,但很少见,孙殿起《贩书偶录》没见著录,让我帮忙查一下。我打电话到北京,向《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的作者柯愈春先生请教,有没有见过此书。二十多年来,柯先生仍不断在修订《总目提要》,增加书目六千条之多,结果他查检后回复,未曾寓目,看来确属稀见品种。我向领导建议征集,可惜最终因非苏州文献,未能如愿。一段时间后,我再去文学山房,想帮柯先生看看书的情况,以便补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结果江先生说书已经卖掉了。

同样因与苏州无密切关系错过的,还有一种《静远斋日记》三十册,是高式熊父亲、宁波人高振霄(1882-1945)的手稿,我觉得内容很好,既然是宁波人,我就向宁波天一阁博物院的朋友周君推荐,如书归故乡也是件好事,恰巧那年天一阁有经费,做事很有效率,不久便请了浙江省里的专家一起来苏州,鉴定后决定买下,这是2016年秋天的事。隔了一年,天一阁办了一个高振霄、高式熊父子的展览,《静远斋日记》竟成了核心展品。几年后,江先生又买到一批清乾隆间余姚人的诗文稿,从未刻过,再问天一阁,这次不巧,他们刚征集了《平定台湾得胜图》等一批清代铜版画,经费全部用完,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也有是苏州文献,没有缘分,完美错过的——潘奕隽《三松堂书目》稿本,此目是苏州“贵潘”藏书文献,与馆藏也十分契合,只是存下册,残缺不全。潘景郑先生藏有上下两册全本,十多年前流散坊间,已不可踪迹,我当时觉得残本太贵,差不多是全本的价格,也就放下了。到了2019年,我策划“清代藏家”系列特展最后一期、以潘奕隽祖孙收藏为对象的“须静观止”展,这时想起文学山房那半部《三松堂书目》,急忙问江先生,书还在吗?不出意外,又卖掉了。不过,很快峰回路转,我在国家图书馆查到他们有一部《三松堂书目》稿本,发函去借展,没想到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等我拿到书影一看,国家图书馆藏本就是我犹豫放弃的那半部残本,让我哭笑不得,早知道就应该帮馆里买下来,何必这样兜兜转转呢!人啊往往如此,当东西在面前时不珍惜,错过了就只有后悔的份!我去看江先生,说起这个小插曲,老人家只是微笑,然后缓缓说道,国家图书馆买书真爽气,表示从江氏文学山房这样的老店买书,直接付款,不需要开发票,还说“江澄波”这三个字就是最好的保证。听了这话,我对老领导王言主任的尴尬,有点感同身受了。

江先生卖书的故事说得多,买书似乎也要说一说。旧书店的业务,肯定要进货多、出货少,才能一直有书卖,文学山房也不例外。但我所见却极少,可能涉及商业机密,江先生也很少谈及。去店里,常遇见收平装旧书,各色人等送来的几本、一捆,在我看来有用的不多,江先生一般都会收下。很多故人的小辈也将家里闲置的书送来文学山房,如本馆老前辈甘兰经先生,其父甘豫源(1903-1999)是俞庆棠的学生,一生从事教育事业,甘兰经受家庭影响,从事古籍整理与研究,江苏地方文献丛书中,他参与整理了《吴门表隐》《吴郡岁华纪丽》《吴城日记·五石脂》等几种。七八年前,甘先生以九十四岁高龄去世,其子业医,对文史不感兴趣,遂将家中的书都卖给了江先生。别看一个人一次送来几本,架不住来的人多、次数多,平装书收得越来越多,不大的书店里堆得到处都是,后来西大园家里也放不下了,江先生就在附近租了一小间屋子做仓库。江娟娟阿姨看架子上的书堆太久卖不掉,有时候趁江先生不在,就偷偷论斤称卖掉些,江先生在场肯定不舍得。

江先生八九十岁,耳聪目明的时候,常会去苏州附近的书店、同行处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收,也有觉得价格贵的,自己不买,推荐给合适的客人。记得十多年前,复旦大学古籍所的石祥兄还在天津工作,南归时顺道来苏州,我带他去文学山房转转,向江先生介绍朋友是研究杭州丁氏八千卷楼藏书的,江先生听后想了一下,说自己没有丁家相关的东西,有个同行那里有一种丁丙兄弟丁午的集子,红印本一薄册,售价几千元,如需要,可以让人把书送来一看。石祥兄看了很喜欢,然随身未带这么多钱,江先生说书先拿去,款回天津后再汇下不迟。

在这个越来越少人看纸质书的年代,旧书的生意不好做,近年来随着古籍拍卖蒸蒸日上,民间古书收购的渠道越来越窄,江先生也不能出门去看货,故每每向我感叹,书源枯竭,收书不易,于是他在小辈的协助下,开始从拍卖会买书,甚至通过网络从日本买书,看起来是与时俱进,其实是无奈被逼出来的。江先生一辈子与书为伍,贩书早已成了习惯、成了寄托,用时髦的话说,他贩卖的不只是书,毕竟他是真懂书,真爱书。到访文学山房,从他手上买书,访客常常一边嫌贵一边还买,或许大家也不只是为了一部书而来吧!

疫情刚过,本文作者到江先生家中拜访时为江先生摄影。墙上两张大照片,是江杏溪夫妇,小照片是江静澜夫妇。

三、书是最好的寄托

由于江先生的打理,进入新时代的文学山房,依然是一个老派的书店。江先生曾开玩笑说,七十五岁重开文学山房,如此高龄再创业,国内恐怕很少见。他的规矩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休息年初一、年初二两天,坚持每天到店,特别是九十五六岁以后,依然如此,在一般人看来是难以想象的。不知不觉中,一开间的小书店,从文育山房变回了文学山房,走过了近二十五个年头,江先生一如既往,为海内外的书友找书、配书。到店里的客人,上到耄耋老者,下到青春少年,无论来自哪里,交谈之下,他总能不失时机地给你推荐一些适合的书。为读者找书,为书找读者,将对的书卖给对的人,这是他一直在努力做的事。

对于生死,江澄波先生似乎早已参透,八十多岁时,有一天清晨他到书店开门的途中,突然感到胸闷不适,急忙打车去医院诊治,似乎是心脏出问题,幸有一种试用的进口药,据说有奇效,但价格奇高,且须自费,不能报销,江先生毫不犹豫,马上注射,竟然奇迹般康复。过了九十岁后,他回忆前事,就常对我说,这之后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早上睁开眼睛,又多活一天。随着年纪逐渐大上去,常见的老年病开始困扰他,先是眼睛白内障,看不清东西,本来复明是小手术,但由于心脏出过问题,过程存在风险,他也就带病延年,没有手术,视力因此越来越差。前几年从西大园家中,走到钮家巷书店里,几百米的路程,江先生还能自己慢慢步行而来。我出于好奇,问他能看清路吗?他说只能看出柏油马路是黑的,路两侧的房屋粉墙是白的,至于来人的面孔,基本上是看不清的。有外地朋友托我送书给江先生,一般我都请江先生上手摩挲一下,翻开书后做阅读状,拍个照发给对方,告知东西送到,其实江先生九十五岁后已经看不清书上的文字了。给读者签名,完全就是盲写,一开始歪歪扭扭,中间停顿就容易文字重叠,几年下来,竟然可以一气呵成,我开玩笑说,“倷这个就像星云法师的一笔书法”。

大疫过后,江先生的听力也有退化的趋势,最近几年他固定坐在店门口东侧的老位置上,访客与他聊天,要紧挨着他说话才行。我去店里,提高音量用苏州话喊一声“江先生”,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通常会招招手,示意我在他旁边坐下,然后谈谈近日的新闻,也听我说说熟人的新消息。临走时,他总说下次再会,隔着玻璃挥挥手,目送我离开。难得去店里他不在,是因为疝气发作,坐着实在痛了,才回家躺会儿。尽管已经病痛缠身,他仍坚持每天到店里坐班。而从此刻开始,贩书八十多年的江先生终于可以歇歇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江先生走了,他给人间留下了什么呢?刚才灵光一闪——书,不就是他留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吗?他经手的那些古籍善本,他本人的《文学山房明刻集锦》《古刻名抄经眼录》《江苏活字印书》《吴门贩书丛谈》,还有他的口述自传《书船长载江南月》,都是他精神寄托所在。综观数百年间,书林中能像江先生这般既能精实操,又擅记录的人物,实在寥寥无几。旧书业史上赫赫留名者,大多连生卒年都没留下,遑论其他。较之学院派学者的著作,他一生的著作体量并不大,内容也不一定十分深刻,却记录了江南书林的百年岁月。

江先生著作中的三种出版,我有幸参与其事,在此略作记录。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江先生尚在文育山房时代,他在临顿路南头的小太平巷开店。2008年秋,我到上海复旦大学古籍所跟随吴格老师读博,每次回苏州,吴老师知道我会去文学山房,就让我带信给江先生。彼时,复旦大学图书馆按惯例每年会采购一些馆藏没有的古籍,拾遗补缺,可惜这个传统因故已中断数年。当年一般吴老师带队来苏州,到文学山房选书,我陪着一起前来,每年书买得不算多,未必是善本,却有罕见的小书。记得有一次大家在新聚丰吃饭,我还没定博士论文题目,吴老师忽然提出让我做“文学山房研究”,江先生也很支持,不久后陆续将他几十年所写的文章找齐,复印寄给我。2009年,适逢文学山房创办百一十周年,我写了一篇《三世云烟翰墨香 百年丘壑腹笥藏——江氏文学山房创设百十周年纪念》,江先生看了很高兴。经过大半年的研读,学力尚浅的我,觉得无法写出一篇十几万字的博士论文,转而选了第二个题目,整理顾廷龙先生遗留的《吴愙斋先生年谱》续编材料,研究乡先贤吴大澂,最终以《吴大澂交游新证》获得博士学位。而今看来,当年草率的决定,有点对不起江先生。

江澄波先生手迹。

2011年夏,我从复旦毕业前,曾请师友写字以为纪念。沈燮元先生答应了,但一直没有写。江先生的回信和字很快寄到上海,光从笺纸、印章看,就知道老先生很用心,他在信中说:

李军先生:惠示并代复印汲古本传奇缺页,都已收到,十分感谢。嘱书,勉力为之,随函附呈,以副雅命,但涂鸦之讥,将贻笑大方矣。

另一页抄录了黄丕烈诗一首,这是我手上唯一保存的江澄波先生毛笔手迹。江先生经手的古书,出售前一般都会做些修补,破旧的线装书经他之手,面目焕然一新。他修的书,很多会衬纸,改为金镶玉式,这样书就变厚了,通常一本会变两本,书的售价自然也就会上涨,所以买书人当面不说,背后却不无微词。老先生对此肯定也了然于胸,依然这样做,肯定自有他的道理。文学山房出售的古籍,衬装是最显著的外部特征,此外,江先生还有习惯,但凡遇到书中有缺页、残页,他都要进行补配,让书的内容尽量变完整。这件事现在的书商和拍卖公司是不会做的,原因是同样吃力不讨好。补配是旧时书店的传统做法,过去收来相同版本的书,两部都是残本,那就去掉重复的卷数,两部拼成一部出售,多出来的卷数放在库里,下次再配另一部。苏州博物馆有一部明版正德《姑苏志》,就是两部拼成的,开本大小、书皮颜色、书中藏印甚至内页纸色,都有差异。一部书看似首尾完整,但逐页翻检就会发现,缺一两页或一卷的情况不时出现,这时候就要拔取残本中对应的卷、页配入。爱书的顾客买到残本佳椠,也会求助书店的熟人,代为补配,如黄永年先生就曾写信给江先生,请他补配金陵局翻汲古阁宣纸印《史记集解》的本纪部分。黄先生除了详细说明书名、版本、缺卷外,还提了用纸,意在告诉江先生他手上的书是白纸本,最好也配相同纸质的,不要黄纸本,否则一部书装在一起鸳鸯色不好看。

十多年前全国可移动文物普查,我和孙中旺兄奉命去苏州古旧书店看一批库存的残本,里面有些书的中间缺一卷或几页,应该就是为补配另一部书被抽走剩下的实物,上千种残本颇为壮观,里面不无稀见之本。

用同一版本、相同纸色的卷、页进行补配,须满足一个前提条件,要有巨大的残本库存。江先生重开文学山房,几乎没有库存,残本也就难以实现原版补配,为了尽量让书完整,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复印同一版本的相应书页来配。苏州古旧书店库存里有一部赵宧光的《寒山蔓草》明刻本,原就是由两个残本配成的,可惜书前的序言仍有缺页,江先生查到国家图书馆有一部,就趁去京中出差之际去调阅,发现国图本也是个残本,存卷一到卷四,虽然有序言,却并不全,他只能把自家没有的几张缺页复印回来,两家都缺的书页就没办法了,只能先这样。说到这里,江先生表示书和人一样,各自都有自己的命数。《寒山蔓草》全国范围只有两部,是个极端的例子,其他明清本子,相对要容易些,上引江先生给我的信中,提到“复印汲古本传奇缺页”,就是为了补他新收书中的缺页。在上海时,我就帮他在复旦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复印过一些卷、页,回苏州工作后的十几年里,但凡遇有缺页的书,江先生就要打电话来,让我帮忙找书,以便复印补配。数十年间,江先生经手的书早已星散人间,并将继续流传后世。

前面说到,文学山房的研究没能做成博士论文,而江先生未结集的文稿已经搜集齐全,我就陆续进行整理,编了一个简目,整本复印了五份,一份给了吴老师,一份给了江先生,自己手中留了三份。从读博开始,一直到工作后的好几年里,我陆续找了好几位出版社的朋友,将复印本寄去审查,中华书局、齐鲁书社、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等,希望能将之出版,可惜一直没能成功。复印本辗转多地,最终时任北京联合出版社社长的夏艳女史慧眼识珠,决定正式出版,并给江先生出了不错的条件,《吴门贩书丛谈》上下两册终于在十年之后的2019年面世。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殷梦霞总编收到我给她寄去的书,给我来电话,埋怨我没有把好稿子给他们社,我有点尴尬地回复她,早在几年前就曾将稿件投社里,结果选题会没能通过,只能寄希望于别家了。

2019年夏天,《吴门贩书丛谈》面世之际,我生了一场大病,住院大半个月。病中我对人生不免有些消极,但很快积极的态度战胜了消极的情绪。原因是出院后,瘦了一圈的我去文学山房,看到江先生面对新书的欢欣,让我深切感到九十多岁的老人对人生的乐观与热情,作为年轻人,遇到小挫折很正常,完全算不了什么。于是再接再厉,接过《古刻名抄经眼录》《江苏活字印书》两书重版的任务,继续和北京联合出版社合作,两书顺利于第二年面世,反响不错,先后加印,可能印数过万了,在读纸质书者越来越少的今天,内容相对冷僻的书能印行这么多,很是不容易。三书出版后,当年还打算继续给江先生出本友朋书信集,但因多种原因未能实现,如今想来不免令人遗憾。

今年3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王若舟兄忽然联系我,提出希望能出一个原大彩印的《文学山房明刻集锦》纪念版。我和江先生沟通了几次,最终由江先生授权,让我处理后续事宜,不久前刚签合同,本想着影印书出版流程很快,赶在江先生一百岁生日前出版,正可作为小小的贺礼。

十几天前的一个傍晚,我去钮家巷文学山房,江先生端坐在门口,面容愈发消瘦了,头上的白发愈发少了,静静坐在那里,仿佛老僧入定。距离6月30日江先生生日,不过十几天时间,我想肯定过两天就会再见,便匆匆告别,不料这一别竟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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