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读书仍被视为一种近乎神圣的美德。我们习惯将读书人与“有教养”“有深度”划上等号,将书架的厚度等同于思想的深度,甚至读书行为本身也被当作品味的象征,身份区隔的标志。
乍富的土豪要在家里打上一堵书墙来装点门面;明星和偶像也常常舞文弄墨,通过掉书袋来塑造有文化的人设。可见,即使在商品化社会的价值排序中,读书人也站在道德与智慧的制高点上。
但我们往往容易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读书本质上不过是一种普通的认知活动,它并不天然高尚,也不必然带来智慧。
“读书是让别人替我思考,我们不过是在重复作者的精神过程而已。一个人如果整天读书,他将逐渐失去思考能力。”这不是我说的,是叔本华说的。这句话提醒我们注意一个真相:阅读时,我们所处的是被动接收的状态,而非主动创造。阅读行为本身,是一种思想的代理与重复。所谓参与思考的过程,本质上是被说服的过程。
按照神经科学研究的结论,阅读时,人类大脑的语言区非常活跃,但负责批判性思维的前额叶皮层往往处于抑制状态。换句话说,我们的读书行为,更像是在“下载”和“搬运”作者的观点。
当我们合上书本,感叹“写得太好了”,其实是作者精心构建的逻辑和论点说服了我们。当我们快速翻完一本畅销书并标注了满书的金句时,更多是观点的自证。
读书是一种输入行为,输入是简单的,它并不包含痛苦。与写作、研究等输出行为相比,读书几乎不需要调动认知资源。输入式阅读的休闲性,恰恰是读书被高估的根源。
更值得警惕的是,读书正被作为道德优越感的表征。在现行的文化语境中,我们默认读书是一种正向特质,甚至将爱读书与品德挂钩,但选择性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
读书的门槛非常低,除了需要识字,几乎没有任何限制。当一个行为几乎不需要门槛,也不需为之付出努力时,它显然无法成为衡量道德品格的标准。
爱读书绝不等于人品好。历史上最阴险恶毒的人,往往以“读书人”自居。秦桧进士出身,从小饱读诗书。希特勒疯狂迷恋尼采哲学和莎士比亚戏剧。在《我的奋斗》中,他还引用大量的历史和哲学片段,为种族灭绝论寻求学术合法性。
要知道,读书本来就是一种中性的行为,它既不升华人性,也不可能堕落灵魂。
读书也是一种消遣行为,在这个意义上,它与刷短视频没有任何区别。它们都是通过外部输入,实现精神满足和信息摄入的休闲行为。特别是当读书成为一种数量堆砌的竞赛,或者是打卡游戏,更加暴露了它的消遣本质。多数时候,我们享受的只是“完成输入”的快感。
这种消遣属性,在畅销书的流行中尤为明显。畅销书的本质,是某个周期内社会流行趋势与集体心理的投射。焦虑时代催生“治愈系”与“小清新”,成功学热潮中诞生“逆袭指南”“成功可以复制”,社会内卷时流行“躺平哲学”。
当你读到其中的某些句子,感叹“太有道理了”“写到我心坎上了”,其实是因为你与当下的大众同频了,感受到集体的感受。因而获得某种被集体接纳的安全感。这种阅读,除了完成心理的归属和自证,以及由此产生的情绪价值之外,空无一物。
读书的真正价值,或许从来不在数量的累积、行为的优雅,更不在它所能带来的那种虚幻的道德优越感,而在于能否把知识与思想内化。如果把大脑比作一座仓库,读书只是往仓库中搬运货物;只有经过筛选、重构,这些货物才能转化为可用的思想建筑材料。
一种理性的读书观是:警惕“输入即正义”的幻觉,也拒绝“为批判而批判”的偏执。读《资本论》不必非得认同剩余价值理论,读心灵鸡汤也不必全盘否认它所提供的情绪价值。多思考,哪些观点击中了我的认知盲区?哪些结论与我已有的经验冲突?为我所用,保持一种思想的主体性。
如果输入行为缺乏批判性,那么读书越多,思想就会越僵化。你会认为你接收的世界观就代表了整个世界,从而陷入到自身的认知茧房中。此后读的每一本书,只不过是将茧房织得越来越厚,越来越牢不可破。
同时,输出比输入更重要。避免沉溺于舒适的被动输入,有意识地进行主动输出,或用输出带动输入。
人工智能已经可以转瞬处理百万字的文本,如果只是将读书视为知识的搬运和转译活动,那与人工智能的数据训练模式没有本质区别,甚至在速度、数量与准确性上,人类早就完败。
真正不会被技术替代的,或许就是我们对知识的重构能力,以及用输出倒逼输入的深度思考,批判、联想、创造和应用。读一百万字,不如写一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