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身边“有病”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焦虑、抑郁的问题,宛平南路的上海精神病院一号难求。据世界卫生组织(WHO)估计,在全球范围内每7名10-19岁的青少年中就有1人患有心理健康问题,包括抑郁、焦虑、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DHD)等。2022年我国首次开展全国规模的精神病流行病学调查显示:覆盖五个省份的73992名6-16岁的青少年,儿童青少年整体精神障碍流行率为17.5%。
“双相”“ADHD”“BPD”“CPTSD”等术语在社交媒体的讨论中变得逐渐流行。前不久,赵露思因“抑郁风波”成为焦点,主持人齐思钧也公开了自己曾服用双相情感障碍药物的经历,越来越多公众人物开始承认自己的精神健康问题。
当双相、抑郁、ADHD 成为这一代的共同语言,我们对这些问题真的了解吗?为什么年轻人在精神问题“症状池”里打捞痛苦的解释?把疾病完全归因于社会结构,会有什么问题?借由新书《我脑袋里的小狐狸》的上市契机,本期问题青年,我们和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精神科医生聊了聊。
我们都知道,有一种痛苦来自于痛苦被无视和否认,林奕含说,希望我们都成为“对她人的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
本期问题青年
陈陈|青年志专栏作者,📖@飞行学习中
Liko|徘徊在文化行业边缘的滞销书编辑,《我脑袋里的小狐狸》行走软广
yixue|网红精神病buff 叠满的问题青年
井子|潘文井,精神病院住院医师,播客@空井效应的主播
01「躁郁症」还是「双相」,疾病的污名化和浪漫化
Liko:到底是用「躁郁症」还是「双相情感障碍」来称呼这种疾病,出版社纠结了很久。一开始编辑部倾向于用躁郁症,因为觉得它和抑郁症是相近的概念,大众认知度会高一些。后来另一家出版机构的同行聊到,他们之前出了一本书叫《我是一个年轻人,我得了躁郁症》,上市推广时,发现“躁郁症”这个词的负面影响很大,明显受到阻力。我们就去查了包括微信指数在内的可检索数据,发现躁郁症的搜索量大概是50万加,而双相情感障碍的搜索量是它的八倍,有400万左右。
躁郁症是一个相对早期的叫法,让人通过抑郁症去理解躁郁症。但也容易让人联想到情绪失控、行为冲动,甚至有危险性,可能有一定的污名感。双相情感障碍的语义更加中性,也更贴近专业描述,更容易被患者及家属接受。我们决定采用双相这个表述,既是传播策略的考量,也希望参与到语言更新、去污名化的努力中去。
yixue:我和我妈说我得了双相,她只能理解到抑郁症,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双相。同时,双相是一个误诊率很高的疾病。我第一次确诊时,医生检测出的是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后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诊断书上给我写了双相情感障碍。我云里雾里,也不敢问,只能回去查资料。其实那段记忆都有点丢失了,因为病得太严重了。后来写文章做了很多调研才知道原来双相还分很多亚型。
《双相情感障碍:左边不是疯子,右边不是天才》是我两三年前写的了。发文当天,刚好一个非常有名的双相患者的画家去世,很多媒体都在发天才躁郁症画家去世后的一系列家庭反思、社会反思。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主流媒体对这个病的描述,把双相塑造成一种所谓的天才病,好像得了这个病就更有传奇感,跟梵高一样。
陈陈:yixue文章里也有写,她可以连着三天不用睡觉,通宵蹦完迪又去实习公司上班。我现实生活中和她相处了一个星期,躁期她可以每次只睡三个小时就容光焕发出门玩了。她出门之后我就继续在家补觉,因为我不可以!她可以这样连着旋转一个星期,突然有一天和我说,我要来月经了,躁期要过去了。在我的角度看来,很难不觉得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但当你知道大脑高速旋转其实会带来很多损伤时,又觉得这个东西,我还是不要吧。
yixue:每次你会有一种在燃尽自己生命的感觉,一方面觉得好爽,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行。
《摩登情爱》剧照
02 精神科的边缘,与精神疾病的不被理解
Liko:《我脑袋里的小狐狸》这本书真正打动人的地方在于,它不只是在讲一种特定的病,而是在讲每个人如何与自己不那么理想的部分,还有你和ta 人的不同之处好好相处。这本书提供了一种态度,“你可以不完美,但你没有必要为此感到羞愧。”它不是关起门来,只为专业的人士创作,而是找到了一个切口让大众真正地看见和了解双相和精神疾病患者。
【法】露·吕碧 2025出版 四川美术出版社
yixue:小狐狸,对我们这些所谓“非正常”的青年,就是一些如影随形的东西,比如说高敏感,各种各样的创伤,它是我的一部分,我能做的可能是如何让自己更好地社会化,更好地把双相给他人或社会带来的危险降到最低。
陈陈:那你有受到所谓的“正常人”对你在情绪上的霸凌吗?
yixue:当你说自己有双相时,别人可能第一反应会质疑,会说,我觉得你挺正常的啊。我就得解释,我抑郁发作的时候根本不会出门,我状态很差劲,很冲动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关在家里,这是第一。其二,我并不是传统的躁郁症,它有很多种亚型。但每次去解释,就会很无奈。
有一次我因为内分泌去看中医,我觉得我有必要讲一下自己的精神病史,我就说我有双相。首先他不理解什么是双相,我就跟他说是躁郁症,他说什么是躁郁症?我说就是会躁狂,会发疯,还有抑郁症。他说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得抑郁症呢?我心想,咱不都是年轻人在得抑郁症吗?他还说,你要多读书就不会感到难过了。我心想,我读的书可能比你读的多。其实当时还是挺受伤的。
还有一次,当时前任跟我在一起不到一个月,遇到我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吃药副作用还是蛮强的,我很难受。她就问我,你为什么不开心?我说,因为药物副作用让我特别难受,不想说话。然后她说,噢,我知道这个药,我某某朋友吃了好多年了,人家抑郁症那么严重都不像你这样。我眼泪唰地流下来了,每次想到这句话我都会很难过。有时候就是会遇到来自“健全人”的霸凌。
井子:你讲的两点都让我非常有感触。中医对精神疾病是完全不了解的,西医的其他科室对精神疾病也不了解。我每次出去开会的时候都能深刻体会到。
最离谱的经历是有一次我去日本会议,有一个日本的官员是负责地震之后PTSD 灾后重建的,他其实是心理专业的从业人员,但是他一上来就说,今天在座的都是心理治疗师和精神科医生,各位就是研究塔罗和玄学的人,我当时觉得很离谱。有很多人是分不清心理咨询师、心理治疗师、精神科医生、塔罗师和算命先生的。很多患者也分不清。最让我震惊的是,医生也分不清。
yixue提到在她病得没那么严重时,周围的人对她的识别就会更差一点,甚至她的对象也会说,你没有我那个朋友病的严重,为什么那么痛苦?《小狐狸》这本书让我很有感触,作者前面一直在画女主角和她自己的小狐狸,突然有一页出现了其他疾病,她把双相一型画成了一个大灰狼,双向二型可能是一个小一点的灰狼。前面半本书都在讲这个小狐狸如何难缠,但是突然就给你展现了两个更狰狞的对象,你就知道有比小狐狸更难处理的情况,但小狐狸同时也是很难缠的。
我自己也是高敏人群,我平常待在精神病院里发现很多人的原生家庭更惨,发病更严重。我自己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就会觉得,我凭什么情绪波动呀?或者我的情绪波动既然没有到达一个病理性的状态,我自己又是医生,我就绝对不要对号入座,我要铭记自己是健康人,不要去蹭他们的痛苦。看完这本书之后,我觉得我的问题没有到小狐狸的程度,可能是一只小鹦鹉、小兔子,但是也是需要去解决和面对的,偶尔为它感到痛苦也很正常。这是我看完很释怀的一点。
yixue:今天读我文章里那段话,依然觉得写得很好,就是:边缘不等于少数,边缘来自于忽视,来自假装不存在。现实中,我们隐藏个人的情绪,闭口不谈心里的阵痛,把社会普遍的心理问题变成一个玩笑,心照不宣地扮演着合乎范式的“正常人”。《小狐狸》直接坦然地把这些东西讲出来,让人觉得宽慰。承认自己有病,承认自己脆弱,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03 精神疾病的流行与自我诊断潮背后的精神困境
井子:双向情感障碍,主要分为抑郁相和躁狂相两相,代表着情绪的两个变化,呈现出情绪波动的状态。抑郁相类似熟知的抑郁症,在躁狂相,就会社交需求增加,觉得自己特别有能力,能做很多事情。
比较重度的躁狂发作,临床上我们见到会表现得很乱。比较典型的会有冲动伤人的情况,但这其实和患者自己原来的性格也很相关。拿另外一个疾病举例,比如说都是被害妄想,有一些患者有觉得别人要害他,会选择躲避,选择报警,另外一部分患者就会选择准备刀具在枕头底下,要去反杀,甚至去报复社会。
还有一些患者可能会出现夸大妄想,觉得自己能力非常强,到了超级英雄的地步。像我之前有一个很喜欢的脱口秀演员,他自己有双相,他曾经在开放麦上讲,抑郁发作就会想离开这个世界,想从楼上跳下去,但到他躁狂发作,就会觉得自己从五楼跳下去也没事。
yixue:双相是自杀率和致死率很高的一个病症。我个人感觉当我抑郁的时候,重度发作时,你没有力气去自杀,但如果躁狂发作,你浑身都是牛劲,哈哈,所以就会把自己玩死。
井子:抗抑郁药说明书上其中一个不良反应就是会导致自杀,很多人不太理解。抑郁有情绪上的低落,但也有动力减退,什么都做不了。抗抑郁药吃下去以后,情绪好转还没那么快,因为情绪跟家庭、社会都有更多的关系,但可能生理上的动力减退这部分先被药物改善了,就反而会有精力去做一些消极自杀的举动。
我以前很尊敬的一个老主任说,“当一锅水被煮沸了的时候,其实你是很难分清锅里面到底是什么成分的。”他就用这个去类比精神障碍的急性发作,不管是妄想类、分裂症,或者说双相很重度的躁狂发作,还是人受了刺激之后的创伤,在急性最严重的节点,可能表现都会是一种类似的乱。临床上我见过一些患者会退回小孩子的状态,说话特别幼稚,会隔空摆弄一些玩具,在这个状态下,你就很难分辨到底是什么疾病。
业内有一部分比较老的专家会认为,出现幻听或者夸大妄想,就不属于情绪方面的疾病,一定是精神分裂症或者更重性的疾病,而不是情感性的。一些年纪比较轻的医生,或研究过双相这个疾病的,可能会更乐于诊断双相。目前我工作过的几家医院,在双相的诊断上都是相对比较谨慎的,但精神疾病诊疗发展的地区差异非常大。
yixue:井子提到一锅水烧开了的比喻,我觉得我和身边的人很多时候也是这样一个状态,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很难用一个疾病或者一个名词去概括自己多年的漫长治疗经历。我身上的标签越来越多,比如,BD、BPD、CPTSD、ADHD.......有时候你也不知道到底是共发了,还可能有一些相似症状?
我之前去见一个主要研究人格障碍的医生,她跟我说,很多医生都偷懒,可能你只是BPD(边缘性人格障碍),但因为很多症状类似,就把你评定为双相,因为双相药物治疗更方便一点,也更有经验。我有时候也自我怀疑,我真的是双相吗,或者我真的是 BPD ?很混乱,很困惑。
井子:yixue说的 BD 是指双相,BPD 是边缘性人格障碍。边缘性人格障碍很容易和双相互相误诊,因为它的主要表现都是情绪不稳定、人际关系混乱、自我认同感低和冲动行为。诊断标准对它的定义是一个比较典型的特征,特别容易依赖别人,想和别人建立起很快的亲密关系,但又马上对一个人失望,会有歇斯底里的发作,这和双相在表现上有一些交叉。
但 yixue 提到精神科医生不太去关注人格障碍,是因为对医生来说,双相还是疾病的范畴,有病理和生物学基础,简单说就是用药可以把双相治好。但如果一个精神科医生说你是人格障碍,说得不好听一点,你是没有什么干预价值的,药用下去,回到家庭和社会还是会这样。
因为边缘性人格障碍的发病和情绪波动大概是由事件激发的,而双相是不太规律,可能和季节、激素之类的有关。这种边缘性人格障碍,从好的角度上来说是你没有够上诊断标准,不至于是重性精神疾病,坏的角度是,确实没有一个很具体的群体在服务这样的人。就是“太好了,我们没有精神病,但是完蛋了,我已经没救了。”
yixue:为什么我会怀疑自己,就是因为我也在想,一个人怎么可以得这么多病?一定是我有问题,哪个步骤出了问题。后来仔细研究了一下逻辑链,我双相的情况真的是有很强的遗传性。我一直都怀疑我的家长是双相,因为有非常典型的症状,我很幼年就在承受她们带来的痛苦,生活在混乱、高压、不稳定的环境,导致我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再加上遗传,我的神经更敏感,可能导致了我人格上可能会有一些缺失或者障碍。
陈陈:我想到身边有双相的朋友,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童年较为巨大的创伤。除了遗传和病理,创伤和环境会是导致很多精神问题产生共生的原因吗?
井子:我是医学背景出身,我们学界虽然对双相的诊断边界和各种疾病的病因有非常多假设,很多没有定论的争论,但我们的常识是认为双相还是跟生物学更关联的一个病。
我之前读过一本社科学、人类学方向的书,里面提到一个理论叫症状池理论。这本书是讲厌食症,说在这个概念被引进之前,我们国内是很少有厌食症的。现在很多专家对厌食症的解释是说年轻女孩太想瘦了,才有越来越多的厌食症。可是我读了一些书之后,发现厌食症和家庭感受到的压力也很有关系,尤其在东亚,食物不仅和身材审美挂钩,在文化语境里也有象征意义。所以很多孩子可能是通过厌食这件事来表达对家庭的反抗,来表达自己的痛苦。
症状池理论是指,一个人只能用一种已经被社会认可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痛苦。社科角度来说,疾病当然和社会环境有关,疾病作为一种痛苦的表达。
现在为什么越来越多人被诊断为精神疾病呢?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么多名词,BPD还有ADHD,加入了症状池中,变成了一个可供大家选择的方式。你只要成为了一个双相患者,一定程度上你可以用这个标签来向周围人表达你的痛苦,并得到医学上的关注。确实医学更发达,一些生物学因素能被筛查出来,让更多本来是双相的人被看到,但也有一些人本来可能是模糊的,没办法表达自己的痛苦,就加入了双相的行列之中。
陈陈:我身边很多朋友去确诊了 ADHD 之后,都告诉我自己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过往人生很多事都有了一个解释。我并不是一个贪玩或者懒惰的小孩,我只是因为被设定成这样。也有朋友一直在用智商代偿成长中的很多问题,遮蔽了很多现象,但那种痛苦是长久存在的。
yixue:我这一年状态好多了,虽然有时候还是会起床后莫名其妙哭一个多小时,上班迟到,完全无法起身,但总体而言,双相不会特别毁灭我的生活了。
一方面因为我能以科学和理性的视角去了解这些东西,剖析自己,另一方面,我可以解释我的痛苦来源是什么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于自救也有好处,至少可以吃药,一定程度去缓解。但如果都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或者整个社会对此不屑一顾的话,只会产生孤岛般的感受。从我有记忆开始,最显著的心理感受就是自己是一个孤岛,没有人能理解我,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但我现在知道,它只是一只小狐狸。
陈陈:大家在讲精神疾病有关的情绪劳动时,往往都认为患者身边的人在承受更多。我的观察反而是那个高敏的精神患者也在照顾所谓正常人的情绪。我觉得永远是那个更敏感的人在承担生活中很细小和日常的暴力和不理解。
我之前和两个ADHD的朋友出去玩,她们一进入房间就会很快弄乱。当时住民宿或者别人家,我就会很紧张,想控制这个事。但我又觉得我不应该苛责她们。有些自闭症谱系的朋友们可能会有社会化问题,我就觉得自己只能去忍耐这些,因为我不想改变她们,但我自己也会有点困扰。
家属和朋友们,如何和患者相处呢?
yixue:我和别人约会也会在最开始就说清楚,我需要对方在知情的情况下还愿意和我发展。我不希望被当作老弱病残去看待,我不需要那些过度关注,我需要的是理解,是我今天和你约了晚上见,但我突然状态很差,出不了门,我需要你能理解我。
很多精神疾病患者的伴侣,如果结束得不太愉快的话,别人就会说,千万不要和有抑郁症的人谈恋爱,或者你一定很辛苦吧,变成了一个受害者,离开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所以我也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不愿意被标签。
《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井子:我明显感觉到,同样是有诊断的人,每个人性格底色也是不一样的。有些比较讨人厌的自恋或者自我中心特质是会在患病过程中被放大的,所以我觉得也要接纳自己。作为医生,对患者有原则性,但生活中我也尊重自己的感受,有点像课题分离。这是抛开疾病标签更平等的做法。如果你对所有患有双相的人都很nice,那其实对本来性格就很好的双相患者是不公平的。
yixue:《小狐狸》里有一页我特别感动,她和对象病情出柜,说我得了环形心境障碍。此前,她设想过很多种应对方式,会剖析他的心理,要么是保护欲特别强,所谓的救世主情节,或者直接离开她。但最后ta 选择的是“我爱你”。我当时哭得要死。我不需要拯救,很多时候只是需要正常的陪伴和相互理解。我觉得这是任何关系的本质。
Liko:小狐狸的最后那一篇有一个章节是写给患者的家属和朋友的。作者说每一段关系都应该保持平衡。不是说一方是患者,另一方就应该扮演自己是医生,应该把疾病看作一个人身上的一个特色,就像你是一个吉他手,你容易焦虑,爱旅游,我擅长交际,我有环形心境障碍,我爱打游戏,我喜欢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的。
如果非要拯救对方,那么关系就变成了单向的给予和接受。她画了一个图,第一年这个人抱着他的伴侣和狐狸,第二年那只狐狸变得很大了,他还在坚持说别担心,我能扛住。到第三年,他撑不住了。这个时候主人公就说,你从来没有让我学会走路,我没有办法去行走。
《精神专科弱井医生》
04 社会结构归因论,有什么问题?
陈陈:最后一个部分的问题和药物有关。这一两年有一些非常小众但快速扩散趋势的亚文化现象,比如广州视觉系和OD(药物使用过度)现象,有这些精神状态的年轻人和抽象文化也有交叉。药物使用对精神问题是很重要的。但是yixue 跟我说过,吃了药之后,看过去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很多事情都是记不清楚的,断药也是觉得自己变得麻木。
井子:之前有一段时间,我有睡眠障碍。吃睡觉药的那段时间,我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再一次醒来就是我听到铃声要去上班。那段时间按理,我睡得很好,时长很充足,白天精力也很充沛,但是第五天,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我感觉我没睡过觉,我没有任何关于睡觉的记忆。如果你自然入睡是会有中间醒来的过程,会做梦,会想起夜,会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会有很多小插曲构成了睡觉这整件事。
当时我就特别理解,为什么我的患者觉得吃药带来不真实感,宁可清醒地痛苦。但我必须强调的是,精神科诊疗有时候没办法去诊疗室评估每一位医生,需要谨慎挑选给自己开药的医生,多打听。如果几个医生都这样判断,那你确实有吃药的必要。
吃了药是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因为疾病代表着痛苦,痛苦也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只是现在它太膨胀,你没办法带着它生活,所以必须要抛弃一段时间。
陈陈:双相是一个异质性很强的疾病,千人千面,希望大家看自己情况再就医。最后,你们对这个群体还有什么想说的?
yixue:有时候我思想很极端的时候,我都在想,我妈要是没生我就好了,生出一个痛苦的小孩。但现在我又觉得,世界上多了一个我也不错,闪闪惹人爱,是世界的荣幸。我觉得找到合适的方式去学会处理它,才是最重要的。我保持的一个信念就是,我一定要活下去。每次我心里奔溃的时候都在想,像我这样得了精神病的loser 是不是注定要被世界淘汰。想到这个我真的很难过。但我现在就是想相信自己,乐观一点,不管结果能不能做到,至少你自己能开心一点。
Liko:我们都是有困扰的人,但我们都不是那个困扰本身。疾病只是存在于脑子里吗?是一个纯生理因素吗?我觉得环境和结构的扭曲,包括社会支持系统的缺失,不是也在促成疾病或者制造风险吗,是不是不应该把很多问题归因到个体身上?
井子:关于整个社会结构的问题,我也想提醒一点。虽然我们现在已经过了浪漫化精神病,把精神病当成天才的阶段了,但因为社会大环境更加不好了,所以一个比较危险的论调,就是把精神疾病完全当成一个社会结构产物,认为患者是受害者,或是先驱者,是在为这个世界的疯狂买单,代表了这个世界的缺失。
这个论调无形中抬高了患者的社会地位。但这个虚幻的社会地位和实际上的社会地位又是不符的。离开互联网上的吹捧后,患者还是没有办法从事社会工作,在日常生活中还是被歧视的。我知道这个观点让患者不会对自己有过多攻击,让我们更加去思考结构性问题。但也要警惕,容易成为一种新的神话论调。
一个人刚刚被某种疾病命名的时候,会觉得很多事情变合理了,好像被这个精神疾病拯救了。
人们在每个阶段遇到不同困难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寄希望于一些东西,比如某个小众爱好,小众圈子,某个人,身边的恋爱约会对象或者是明星演员什么的。另外的一些人选择依托的方式,就是依托在精神科疾病诊断上面,有他们的医生,有心理咨询师。我甚至见过很多青少年的孩子,他会有很明显的死亡崇拜,他们的希望全部都是在死亡、自伤这件事情上。他们会不断的想象,我能通过自杀这件事情完成复仇之类的,我是不太赞成这种观点的。
我希望大家意识到,这些东西应该是服务于你的。比如你有症状上的困扰,你就去咨询医生的意见,一个医生不喜欢,就换下一个。你可以在愿意的时候,去参与或者去远离这些和疾病有关的讨论。你可以选择,有的时候你就病情出柜,有的时候你就告诉所有人你不想再背负这个标签了。可能会有一些人会跑来教导你,告诉你要怎么去拥抱或者歌颂苦难,还会有另外一拨人跑过来劝你,要保持愤怒,要加入我们的游行去反抗这个世界。那些人有他们自己的问题,你也不一定要加入他们,不要被任何声音影响。你要找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生活方式,去过你喜欢的生活,我觉得那就没有什么 loser 不 loser 的,大家无非就都是体验自己的生活而已。
《精神专科弱井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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