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 2025-02-17 14:09 云南
三亚NCC的第一个“返乡青年”朋友
三亚NCC社区的一天通常是由“包子西施”——短短的到访开始的。她骑一辆粉色的电动车，车头装饰着粉色的蝴蝶结，后座的保温箱里，是NCC居民的早餐。
在大城市，包子是死的。包子是便利店、是地铁出口、是擦肩而过的酱肉气味；包子是赶时间、是吃完东西要补的口红，是整齐划一的笼屉纸。
在短短家，包子是活的。譬如你会知道他们和面的时候就要放一点糖，所以无论什么馅料，都带些似有若无的甜口。譬如肉要先煮再切再炒，鸡蛋也是煮好了再切块放进去，吃进嘴里都是粒粒分明。短短爸爸说，如果都打成肉泥，食客就会看不清馅料的内容，从而吃得不放心。
短短家的馅料准备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凌晨五点钟，灶上的火已经生了一个小时。麻球在油锅里炸得金黄酥脆，公鸡此起彼伏地报早。一屉屉的包子出笼，水汽上下氤氲，把东边的天也翻出一点白色，镇海村就这样醒来。
这里是海南岛的西南角，三亚NCC的驻地，也是短短的家。在这里，你是游牧的人、逃离的人、出走的人，可也有人以此为故乡。
01 镇海村的孩子
短短的家就建在镇海小学旁边。这是村子里唯一的学校，也是她的母校。一个大跳步就能到达的距离，她从来没有迟到过。短短七岁那年，镇海小学有六十多名学生；今年她二十七岁，六个年级加起来只剩下二十几人，在课间的操场上，高高矮矮地聚成一小撮。
「能送去市里的都会送去市里，」
短短说，「不会留在这的。」
「市里」指的是三亚城区。短短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至迟到初中，都开始在城区上学。一家几口人，从镇海小学旁边搬出来，挤在城区几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月房租在八百元上下，如果上涨，就再搬家。
十几年前，村里没有人会这样供女孩读书。大部分女孩在初中毕业后就出门打工，在社会意义上成熟，准备好进入一段婚姻。这一代的生长就此停止，急急忙忙赶往孕育下一代的生命。
「没有想那么多，」短短爸爸说，「我们当时没有继续读书的条件，但是现在对小孩子嘛，当然是砸锅卖铁也要供。」
短短和爸妈在包包子
短短的父亲是举全族之力托举出的一位高中生，模范、光荣，在镇海村上一代人里十分罕见。然而成家立业后，他又面临着新的评价维度——三个孩子全是女儿，长子的光辉就此滑落。
在村落里，男孩意味着劳动力、话语权，意味着从继续生育的风险中解脱。
短短出生后，这个家庭面临着上万元的巨额罚款，而唯一的恒产是一亩地，年租金只有三千元。
「我们怎么可能赔得起？又说来我们家里拿猪拿牛，一看猪和牛也是和别人家一起用的，没法拿。最后去我们田里拿了点玉米。」短短妈妈说。
大部分时候，她沉默地劳作，同时看着几个锅的出餐，还要在空余时间把能看见的地方都清理得一尘不染。
只有在谈起短短的超生罚款的时候，她带了点激动，但很快也不再多言。仿佛她曾经承受的所有荒诞的期待，都像那部分玉米的价值一样，归于轻描淡写。
四点钟，短短妈妈就起床开始煮粥，忙到六点过，包子、油条、麻球和蒸饺都出了锅，她骑上电动三轮，前往村口的早市开摊。夜色未明，三轮车的尾灯，在黑暗里拖出两道红影。
短短妈妈前往村口摆摊
「这个不算很累，」短短爸爸说，「以前打零工，去摘那个豆角，要两三点起，有时候一点起也有。现在就是轻松地做一点。」
打零工是除了收地租之外镇海村村民主要的收入来源。或者是去给种植大户摘豆角、或是出海捕鱼、或是盖新楼的时候去做几天瓦房工，不一而足。
为了观察潮水、确定下网的位置，捕鱼人通常也要两三点起床。驾船出海需要渔业捕捞许可证，而更多时候他们没有证件、甚至连船都不需要，只是拿一块泡沫板，装上发动机，就这样往大海里游去。
凌晨两三点，大城市里的写字楼还灯火通明。不会用电脑的劳动人民起床做工，会用电脑的劳动人民端坐加班。劳动与劳动交汇着，在截然不同的时区里，在同一片土地上。
02 一家人托举出三个“西施”
短短家的包子生意，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做，可惜那时候村里没有太多市场，只能另寻出路。短短爸爸一路学艺、帮工，成长为五星级酒店的副厨师长，又因为经济不景气被裁掉。这时原本三姐妹已经长大成人、工作、独立，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早没有以前那么拮据，可他坚持要再做点什么。
「劳动了一辈子了，闲不下来，」短短说，「最后又回来做包子。」
除了包子，短短家还卖椰子冻，上面一层白色，下面一层透明，清润可口。这是短短的爸爸从同僚那里学到的。
「还是高二的时候，老爸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椰子叫我尝，里面也不是椰汁，是不透明的、像果冻一样的，」短短笑着回忆，「我尝了一口，就跟他说，这东西你就负责做，我负责营销。」
NCC居民在短短家分食做椰子冻的原料
那时短短家住在四楼，爸爸几乎每天都要在楼下劈砍一百多个椰子，再搬上去做椰子冻。平均十几秒砍好一个，手腕太用力、摆动速度太快，最后得了腱鞘炎。而短短这边忙着在QQ上发广告、在学校里实地推销，双管齐下，椰子冻在短短的高中火爆一时。
「到了高三，我说我要学习了，还招了学妹当代理，」短短说，「她拿货我给她进货价，卖一单有三块钱提成，合作得可好了。」
她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没有青春期的别扭，没有对贫穷的抱怨。她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像一棵向阳花一样长起来，乐于展示天分，也乐于接受称赞。现在，她想起那段日子，还是说：
「没觉得苦，就是感觉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
她那时和姐姐挤一张床。刚出生的时候，因为父母都没时间，短短被丢给姐姐带，甚至哭一声，妈妈就要过来打姐姐一下。她屁颠屁颠地跟在姐姐后面撒娇、卖乖，直到姐姐开始爱她。姐姐手把手把她带大，教给她关于成为人、成为女人的一切。没有男孩，使这个小家庭不断地受到大家族的掣肘；可是没有男孩，似乎也让这个小家庭更加紧密相连。
正月初八，大姐出嫁。爸爸已经将做椰子冻的手艺传给了她。
她于91年出生，今年三十四岁。我问短短爸爸：「你们家会不会催婚？」
「不用催，年轻人越催越死，」爸爸说，「要等她们找自己心仪的。不能用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强制她们做事情。」
他讲「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却又不在那一代人的思想之中。
「你知道吗？」短短说，「我们是村里唯一一家，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三个孩子都是女孩，还都上的是本科类院校的。」
三个女孩，大姐在做校医，二姐深耕环境工程领域，而短短，短短一生的事业是舞蹈。
镇海小学的女孩们，在二十年前、那个一同坐在课桌前的时刻，一定想象过大大小小的未来。这些未来有的失落了，有的停滞不前，可毕竟有一些枝丫，随着短短姐妹伸展出去，在更大的天地里，交织、生长、繁茂。
03 舞蹈梦做到春晚舞台
短短的真名当然不叫短短。高中时，舞蹈老师说她比例不好，腿太短，以后就叫短短，就这样一路传了下来。
「你会觉得你在舞蹈上是有天赋的人吗？」
「不会，」短短迅速地否认，「我的条件不好。」
事实上，镇海村的包子西施短短很漂亮，而且是那种打眼的漂亮。她削瘦，颀长，行动间还带着古典舞的身韵，总像在摇曳。她说话也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描述一个场景时声情并茂，像口述一出情景剧。这样的人，合该是为了身体表达而生的。
「但是你要知道，」短短笑，「我们舞蹈界，条件好的人太多了。」
舞蹈曾经是她的理想乡。从小，她就喜欢在台上表演、受人注视的感觉，早在没有接受正式的舞蹈启蒙之前，她就摇摇晃晃地自己学着掰腿、下腰。
初中舞蹈队的招新会上，十四岁的短短，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只有一米四三，远远达不到舞蹈队的身高要求。那时她瘦小，黝黑，留着一头炸毛的短发，固执地举起手对学姐说：「我真的会努力，我真的很喜欢跳舞。」
加入舞蹈队的第一年里，她长了20cm，从跟在学姐后面的小妹妹，变成可以给学妹排舞编舞的副队长。排舞的时候，她把跳得最好的人放在前面，却遭到了老师的反对。
「她说放在前面的应该是个儿最高的，长得最漂亮的，条件最好的，」短短说，「我那时候觉得热爱和毅力才是最重要的，不看别的。后来我才发现，舞蹈这项活动本身的门槛就很高。」
所有领域到了比拼天赋、比拼出生时就已经确定的东西的时刻，都会变得非常残忍。她在高三艺考的时候终于理解了当年的老师，所有人站进去，完全没有时间细看、也不必细看，硬件出挑的自然最抓眼、分数最好。十年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母校，给学妹们编舞。
「我现在也不会说最漂亮的就放最中间，」她说，「但是领头羊，一定要各方面都比别人好。」
舞蹈不如她设想的纯粹，但舞蹈毕竟是她的舞蹈。她就那样跳着，跋涉过对自己身体的不满，跋涉过比赛的种种黑幕，跋涉过见联考评委要掏的三千块钱。「当时爸爸说，给我交集训的钱已经掏空家底了，」短短说，「三千块，就是一瓶酒的钱。但是确实不能再掏了。」
「会感觉不公平吗？其他人掏了钱，就有更好的机会。」我问。
「不会，一点都不会，」短短说，「因为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付出。他们付出了钱。这也是应该的。」
舞蹈毕竟是她的舞蹈。2019年，她得到了一个上春晚的机会，给张杰伴舞。「这没什么好的，就是去当人肉背景墙，」短短说，「我们舞蹈界的都不稀罕这个。」
张杰为伴舞群演拍摄制作的海报墙
那一年春晚，她确实在电视上留下一个镜头。短短告诉我，她对舞蹈的最初兴趣就来自于小时候看春晚，那时总有儿童歌舞环节，她看着电视上跳舞的小孩，在心里想：
「他们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不知道，二十年后，她会从电视上回望这一刻，回望那个充斥着表达欲、表现欲、瘦瘦小小的孩子，告诉她：
「你确实可以。」
「台上可能就是一秒的镜头，台下我们要练很久很久，」
短短说，「不过我觉得，我们可能在别人的人生里是绿叶，但在自己的镜头里，就仍然是自己的主角。」
「而且，即使都是绿叶，我也是一颗大——绿叶！」
她把手臂撑开，比出一片巨大的叶子，笑得开怀。此时此刻，她在我的眼睛里，确实是绝对的主角。
04 用创作构建丰盈内心
成为包子西施之前，短短做过舞蹈演员、做过老师、也做过编导。2024年，由于前司拖欠工资，她愤而离职，回老家帮父母卖起了包子。从此，NCC社区才有了固定配送的早餐和夜宵。
「其实现在主要还是做一些编舞的零工挣钱。」短短笑。在做过的所有工作里，她最喜欢的还是编导。一说起自己的专业，她就两眼放光：「编导是全能的！又得会编，又得会跳，又得会教。」
在她编过的所有舞蹈里，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支双人舞，名叫《我等你》。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朋友的婚礼，男方的爷爷是军人，在功勋章里藏了奶奶的一张照片。这个场景与她偶然听到的音乐撞击在一起，歌词写「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她感觉被击中了。「只编了十二个小时，但是很顺利，是我理想的创作状态，」短短说，「创作就是要不断地推进、引发和安排情绪。」
除此之外，她还在备考教师资格证，希望能有机会再回到母校，当一名舞蹈老师。「其实这还是父母的期待，就是有个稳定的工作嘛，」短短说，「他们觉得我是吃青春饭的，怎么可能跳一辈子？」
「我自己早就发现了。三年之前，我24岁，毕业之后练功强度降低了，就退功了。这个东西外人很难看出来，但身体可以感觉得到，可能我自己编的东西，我自己都跳不出来了。」
短短无奈地摊手。现在，她确实没有时间每天跳舞，也没机会进行高强度的训练。但是舞蹈仍然是她人生中如此重要的一部分——在跨越重重认知上的、身体上的藩篱之后，她发现自己仍然可以从舞蹈中源源不断地汲取力量。她仍然可以在舞蹈中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在这里她用全身心的注意力和控制，建立起一道心灵的屏障。屏障之外，没有烦忧；屏障之内，无限丰盈。
夕阳落在短短家的露台上，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开始跳舞。她背后是橙红色的火烧云，从镇海小学的教学楼顶，一直再烧到天边外。她的手捏起来，仿佛是某种鸟类的喙；而她包包子的时候指甲高高翘起，上下翻飞，真好像是一场啄食。
「有一天跳不动了怎么办呢？」我问短短。
她又把手打得很开：「没关系。我的身体到不了的地方，我的想象力可以到达。」
后记：
采访短短的间隙，我们邀请她来NCC社区参观。社区和海滩之间，有一条废弃的林中路，修得十分精心，现在却盖满了枯叶和尘沙。居民们叫它「哲学小径」，
我们在这条路上散步、捡拾垃圾、谈论哲学和其他一切无意义的主题。很神奇的是，在短短最熟悉的镇海村，这里是她唯一不知道的所在。
我们得以短暂地「反客为主」，向短短介绍她家乡的一部分。所有建设都留下痕迹，所有痕迹都包含记忆。我们在沙滩上捡拾的用来做装饰的尖嘴螺，对短短而言是童年赶海时最喜欢的零嘴。
短短记忆里海边无人的荒林，如今诞生了全新的社区。在记忆的不同面向里，在每一天包子出炉的清晨，镇海村仍在不断被塑造着，就像塑造它的所有人。
关于NCC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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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受访人
·邢短短：舞蹈演员，舞蹈老师，毕业于中南民族大学。擅长中国古典舞、现代舞、民族民间舞等舞种，教学理念注重言传身教，科学严谨又不失风默有趣，有丰富的舞台表演经验，有自主编创能力。
【人人都是人类学家】
作为一个共居共创社区，NCC一直致力于为这个多元文化的地方和全球的数字游民、创业者、创作者和生活方式探索者提供交流与创造的空间。这里不仅是工作与生活的交汇点，更是各种故事与灵感的源泉。
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NCC社区所在的大理、三亚、黄山黟县的本地风貌，和NCC之间的联系，并连接更多的声音，我们决定发起“人人都是人类学家”项目。
我们将邀请本地的人物、NCC社区成员、以及与我们有过互动的朋友，分享你们的故事。希望通过开放、多元的不同视角，将人类的多样性与社区的温暖传递给更多人！也希望通过这些故事给予你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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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薯片
编辑｜大曹
图片｜受访人
排版｜泡泡
项目｜人人都是人类学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