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04月06日 13:51
似是故人来|沈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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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讲述了徒步者在明月山脉的见闻与感悟。作者在山路上遇到了一位独眼老人、一位捡拾垃圾的老妇,以及与朋友老罗的对话。通过对这些人物的细致描写,展现了乡村生活的孤独、挣扎与希望,以及对故乡、对人生的深刻思考。文章还穿插了对川东平行岭谷地貌的介绍,以及作者与老罗的过往经历,探讨了乡愁与精神救赎。

🚶‍♂️ 一位独眼男人在山路上行走,他身着破旧衣物,左臂缠着绷带,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孤独与倔强。他与一条残疾的柯基犬同行,暗示着生活的艰辛与相互扶持。

👵 一位捡拾垃圾的老妇在山路上清理垃圾,她自言自语,似乎与看不见的人争论。她讲述了自己与邻居谢二狗的矛盾,展现了乡村生活的复杂与人性的挣扎,以及对生活的顽强。

🏞️ 作者与朋友老罗徒步明月山脉,老罗讲述了自己对故乡的思念与探索。他们探讨了乡愁的重建、精神的救赎,以及对人生的感悟,展现了对自然与人生的深刻理解。

原创 沈颢 2025-03-17 12:03 北京




一个遥远的人影,越来越近。在光线的折射下,他一边不停地走着,一边在不停地和我打招呼。


这是一个视觉上的错误,可能是我的视力最近衰退得有点厉害,但一定不是因为疲劳。


事实上,即将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男人与一条狗。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段并不明显的坡路。


这是偏远山区最典型的乡村公路。路基修好应该有好几年了,但一直没铺上沥青,任由石子与泥土混合的路面坑坑洼洼。公路处于一种未完成的临时状态,但又觉得它可能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了。车子一经过,马上尘土飞扬,好在过往的车辆极少。


他们正在朝我走过来,其实并不遥远。如果没有盯着细看,并不能看出来对方先上了坡,然后又下了坡。我是因为撑着一根登山杖,停在路边,眯着眼,观察着那个男人走路的姿势,以及双脚与路面的关系时才发现的,那个坡度极缓。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走路时有点摇摇晃晃,但似乎又非常努力地让自己走着一条直线,所以,他在跟自己的较劲中呈现出一种摄人的气场。


走在前面的是一条狗,初时看上去非常朦胧,像是打了马赛克的方块。等它走近时才发现是条柯基犬,毛发有点过长,像只迷你的猛犸象,感觉自出生后就没被剪过毛发。


远看它也有点站不稳,像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状态非常像它的主人。为了避免它产生防备之心,我蹲了下来等它,同时拿出手机,想给它拍张照片。


但我一蹲下,它也停下了步伐,犹豫地看着我,我能感受到它长长的毛发中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带着对陌生事物的困惑。这时,我才看到,它的右前腿短了半截,是一只残疾的柯基犬。怪不得,它走路的姿势中也透露着倔强。


这几天,在路上看到不少断了一条腿的狗,在乡村公路边徘徊,但不都是流浪狗。原因可能是,乡村人家的院场与公路往往连在一起,来往的车辆很容易压到四处乱窜的狗。


它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了主人的位置,然后等待主人靠近。



我站起来往前走。有了主人的加持,狗也不再犹豫地走过来,紧跟着的是它的主人。所以,有一瞬间,我们仨个是横向地排在一条直线上的。


就在擦肩而过之前,我仔细地扫描了这个男人。


首先是他的脸。他走路时脸微微右偏,但不明显。他的右眼球呈现出一种死亡的苍白色,居然是一只假眼,但不知是什么材质。他只有左眼完好,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怪不得走路时直挺挺地保持着一条直线。他对路过的我视而不见,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傲慢感,当然,或许这也是一种错觉。


但是我很难描述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以往没有过这样的观察经验。他脸上凹陷的肌肉、不同寻常的鱼尾纹,以及黑里发红的皮肤,肯定意味着什么,可是这一切,在我与他那只假眼的偶然对视所带来的惊悚感面前,意义全部消散了。


只在一瞬间,我感受到了自己的空洞。那空洞是一段乱码在自行拼凑,试图理解右眼眶的神经,怎样触及那颗异物。当那个男人的意识到达那个位置,会在那儿短暂地停留吗。


假眼只是他微小的局部。他的左手臂用一条绷带吊在脖子上,绷带半新不旧,是用纱布条临时做的,可能用了有一段时间了,已经不太看得出纱布的特质了。


但他左手掌上的纱布是崭新的。事实上,已经看不见他手掌的形状了,他的整只左手缠着纱布,像戴了一只白色的棉手套,尤其是大拇指,纱布特别厚,而且直直地翘着,可能很难合拢。


他走路很快,走路时左手臂尽量以固定的姿势往前伸着,好像这样可以避免疼痛。但从远处看时,很像是胸前举着一把枪,那是肉身的手臂与金属器械的合体。


看得出来,他手掌上的纱布是刚换上的。从之前的路人口中得到的信息,前面的村子里今日有市集,那一定是在街市的药店换上的。那他为什么受伤呢,是因为独眼,所以日常生活的行动总存在着一定的偏差导致的?那他会经常受伤吗。



他身材适中,是那种常年干体力活而造成的干硬感,上身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夹克,拉链一直拉到领口,下身黑裤,脚上一双解放鞋,那是在山村里最常见的鞋子。


可以想像,仅用一只左眼与一只右手,要穿得这么齐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从他身上也看不出女性是否存在过的痕迹,或许他有也有家人,一位老母亲?


我感觉他与我年龄相仿,但明显地,他的身上多了一种让人略感不安的东西。这种不安的预期来源于他可能有伤害性,不一定是对他人的,而是对自我的伤害。


在擦肩而过之前,我产生过一种冲动,想截住他聊上几句,但这种不安的预期又拖延了我的冲动。最后的转念是,要对受伤者保持畏惧。


虽然闻不出来,但从脸上的皮肤颜色看得出来,他可能喝了点酒。一早起来,赶个集,换药、重新包扎伤口,然后和乡里常见的朋友喝个早酒,当然,也可能习惯了独饮。


他有喝酒的朋友吗,还是真的独自一人?虽然我倾向于后者,但很难确认。不过,我从他的脸上读不出有朋友的信息。刚与朋友分开的人,脸上会有一种微妙的喜悦感,那是人类特有的与同类交流后的表情,但他没有。当然,也可能是有的,但在那颗假眼带来的情绪阴影里,所有的表情都被瓦解了。


就在擦肩而过之时,一辆车经过,泛起的漫天灰尘,让我不得不侧身避开,并快速往前走了几步。等到灰尘散去,再次转头回望,男人与狗已离开了一段距离,他仍然维持着直线行走的姿势,对弥漫的灰尘毫不在意,仿佛那是舞台上的干冰营造出的烟雾效果,只是身影已略显模糊。


我眺望了一下自己早上出发的地方,早已消失不见,然后又仰望了一圈身处其中的群山,心想,哪儿是他的家呢?


没多久,我路过了那个市集,不到十点半,那儿已近尾声。一条短街,没有几个人,除了农贸市场还有几个正在收拾的摊位外,大部分商店都已经关门。在敞开却空无一人的理发店旁边,有一家简陋的小饭馆,往下半拉着卷帘门,但里面还围坐着半桌人,从外面只能看到他们脖子以下的身体。


走进去,他们也并不因我的出现而诧异,每个人面前有一个塑料杯,杯里有酒,但桌子上除了少数花生壳,没有下酒的菜。


喝酒的人默默无言,好像一上午都把说话的指标都用完了似的,再也想不起任何可说的话。当然,也有可能整个上午都是这样沉默不语,说话的指标在好多年前就已用完了。


但他们端坐在那儿,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个个面色红润,有一种满足感。这是市集散场的最后的象征,也有点人生即将散场的意味,像一段渐弱的尾曲,又被刻意拖长了。


我很快走了出来,心想,一个小时之前,那位独眼的男人,一定也是孤独地坐在这人群之中吧。




现在,我孤独地站在农贸市场门口,等待着一位朋友赶上来。说是门口,其实没有门,也没有墙,农贸市场只有一个屋顶,和六根柱子。


朋友老罗,出生在明月山脉里的一个小村庄,算是当地人,但他一路上表现出来的好奇心,比我这样一个外地人还要浓烈。


他离我大概一百米远,在街子的另一头,看着两位中年妇女用水龙头冲洗红薯,聊了会儿天,然后,挨门挨户地张望。


这是村子里唯一的短街,陈旧粗糙的水泥路面,已到处呈现出裂缝。短街有并列两辆车的宽度,看得出来曾经是这一带的交通要道,但新修但尚未铺上沥青的公路绕开了它,所以,在可见的时间内,它会迅速衰落。


现在没有车辆经过,所以,我站在街道的正中央,头戴棒球帽,背着只有十五升容量的徒步背包,手里拄着一根金属登山杖,等着老罗。他的造型和我差不多,只是我穿红色抓绒衫,他穿黑色冲锋衣,还戴着墨镜,虽然天气有点阴,并没有阳光晒下来。


就我们这造型,这几天一路徒步下来,总有人问我们:


“你们是不是测量地图的?”


或者问:“你们是不是测量公路的?”


“啊,啊,不是不是。”刚开始我们仓促地加以否定。


然后引来更多好奇与怀疑的目光,“那你们是干什么的?”


如果不是因为我坚持不戴眼镜的话,我们这姿势,只要把登山杖再探前一点,就很像是一对走村串乡的瞎子。现在,就像是一对露了馅的假冒的瞎子。


“哦,哦,我们走路。”


“走去哪里呢?”人们的好奇心永不枯竭,盯着我们略显停顿的嘴。


“重庆。”这时候,老罗总是很骄傲地回答,好像别人终于中了他的计,问出了他想回答的问题。


可以想像,听完以后,人们的表情千奇百怪,重庆,可是还在二百多公里外遥远的地方呢。


人们的反应越奇怪,老罗的心里应该越快乐,当然,我也差不多。不过,我还是有点疑虑,因为接下来就会有连续不断的问题等着,而我们还要赶路呢。




不出所料,老罗也钻进了那家拉下了一半卷帘门的小饭店。


等他的时候,我把目光拉回到了身边。先是一位迎面向我走来的半驼背的老人,他蓝衣蓝帽,但都已褪了色,像是从三十年前的乡村穿越而来的。他左手按在胸口,右手伸进掉了纽扣的衣襟里面,从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然后用左手一张张地数着。


其实并没有多少张钱,表面上有四张百元大钞,里面就是零钱了。他数完后,又伸进衣领里,把钱放进去。过了没几秒钟,他又把右手伸进去,掏出这沓钱,又数了一遍。


但这没有防碍他低头走路的速度,靠近我的时候,他也没有抬头正面看我,但条件反射似的向右绕开了我,这已经是第四遍数他的钱了。我感觉他数第四遍钱的时候并不专心,有一半的目光斜着眼角出来,用于防备周边情况。


为了避免引起误会,我把注意力转到了市场门口一位正在收摊的老人身上。


她满头银发,不长不短,用发卡别在耳后,从满脸的皱纹与风尘仆仆的表情来看,大概在七十与八十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老人我比较熟悉,和我父母辈差不多。


她上身穿一件红黑细格子两用衫,斜挎一个黑色小包,下身一条深蓝色长裤,上面沾了不少泥,脚上一双暗紫色棉鞋,已经有点变形了。


她的摊位在市场临街的位置,两条长板凳上横放着一块竹板,这些工具应该是属于市场管理处的,她只是临时租用。她微微驼背,但看得出来尽量用力挺直着,动作也非常麻利。


先是背起一个大竹篓,为了能尽量多装东西,这样的竹篓呈长方体形状,而且用了非常结实的麻绳编织宽背带,但现在,竹篓里已经完全空了。竹篓上面又放置了一个黑色塑料筐,是那种运输啤酒用的轻便箱子,用细绳系在竹篓上。这个塑料筐的的上沿已经远远高过她的头顶了,但是又叠上了一只不小的竹簸箕,簸箕里放着一杆称。


她左手手腕上挂着一只绿色无纺布袋子,同时手上又抓着一只白色塑料桶,看不见桶里放着的东西,也可能是空的。


最后,她从竹板上捡起一根横放的竹棍,比她还高,竹棍不新不旧,还带着一丝斑驳的绿色。我以为她要依赖这根竹棍才能走路,但事实上并不是,她走路看上去挺轻松的,手里的竹棍似乎只是为了保持平衡。


但转眼一想,当早晨她从家里出发的时候,背上满满的货物,想必就没这样轻松了,这根竹棍就能分担一部分腿力。


整个收摊过程中,她一言不发,手脚麻利,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她的眼神保持着一种空洞的冷漠,向内收着,甚至也不向自己开放,仿佛她与内外部的世界都没有任何互动的必要。当然,也可能只是太累了,活着就只是一种习惯。


这眼神也吓退了我,让我本能地感受到了寒冷。我本来想上去打声招呼的,但总觉得时机不对,虽然近在眼前,我们之间至少差了三十个光年的距离,我的招呼应该是多余的。


她背对着我,熟练地绕开地上的一滩水,绕开贴着告示的水泥电线杆,走上街道,十分自然地,又仿佛仍存有一丝僵硬地,与这条街、这个世界保持着某个合适的距离。


远远看去,背上之物与她慢慢融洽成一体,那孤单的背影像越来越像前往西天的玄奘。


老罗正好与她擦肩而过,然后转过脑袋多看了她几眼。他也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应该也察觉到了像她这样,长久与苦难对恃、永不服输的人,身上所带着的某种不可言传的神性的气场。


我们都熟悉这样的状态。




这已经是明月山脉徒步的第七天了。


今天早上我们从五龙村出发,计划走到天险洞一带,超过二十公里山路。这与前几天的三十公里比起来,相对轻松一点,也得以有时间在路上稍作停留。


离开市集所在地三合村,走了一小段路后,我才发现今天忘了带水,转回头找便利店似乎已不可能,于是就想着尽早到下一个村子吧。


市集早已散尽。不像之前,在路上总能零星遇见赶完集回家的人,聊上几句。


就之前遇到的人来说,以中老年女性为多,而且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中年女性都是一群群的,而老年女性都是单独走路的。当然,这单独走路的,曾经也一定是一群群走过来的。


年纪越大,她们的穿着就越正式齐整,感觉是家里最好的衣服。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很少出门的奶奶每次上街、去庙里烧香或者走个亲戚,就是这个状态,那时并没有什么好衣服,但也总是把最好的穿上,那衣服上还残留着一股樟脑味儿。


所以,当我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了空气中一丝樟脑味时,就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在未铺上沥青的公路两侧,早就浇筑好了水泥护围,它高出路基十公分左右,等沥青铺满路基后,路面就与水泥护围齐平,而且合缝在一起。


这护围大约三四十公分宽,正好差不多一个人身体的宽度,可以并不费力地走在上面,也不需要相当的平衡力。水泥护围像蛇一样蜿蜒向前延伸,面上平整,所以走在上面比走在坑坑洼洼的路基上要更舒适一点。


护围的外侧是一个小斜坡,斜坡外就是农田,这个时候,农田里基本没有人,只剩下收割后留下的稻茬,偶尔有人在挖着最后的红薯地。


想起老罗说的,在他老家的村子里,红薯被叫做萝卜。


“那萝卜呢,叫什么?”


“叫白萝卜。”


“那白萝卜呢,叫胡萝卜?”


“哈哈,不是,胡萝卜就是胡萝卜。”


不仅如此,他老家村子里,家家门前都有柚子树,但他们把柚子叫做橙子。


“那橙子呢,叫什么?”


“叫桔子。”


“那桔子呢,又叫什么?”


“叫柑子。”


这感觉,一种植物被抢走了名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去抢别的植物的名字。


但其实是环境的绝对封闭造成的,仅凭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来对陌生事物命名。这种信息传播方式,在某几年的时间里,我俩司空见惯。


我把双手甩在背后横握登山杖,边走边想着这事儿,偶尔向右侧张望一下农田以及远处的群山。当我闻到樟脑味时,不由地停下来,往正前方定睛一看,就看见了一个背影。


她也在护围上走着,走得很慢,是老年人的那种步伐,慢慢挪着,既沉重又轻巧,显示出了她的某种心境与身体状态。



从背影看,她穿着一件大翻领的深蓝色呢制大衣,收腰款,尾部开叉,下摆到膝盖位置。衣服料子应该很厚,所以衣褶线条挺直。这种款式不像是老年款的,可能是年轻时候定制的,但现在穿出来也挺时髦的。


她下身穿一条黑色薄棉裤,脚上一双白底黑面老人鞋。她头戴一顶深红色的绒布无沿圆帽,也是非常厚实,盖住了耳朵。


她左手抓着一把东西,紧贴着身体,可能有点重,垂直向下悬着。包括手指上拎着的两个透明塑料袋,其中一个装着三四个大包子或馒头,另一个装着一件蓝色雨衣。另外手心里还握着两把崭新的镰刀,刀刃上的塑料贴膜还没取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把长长的锄头,挂在手拎的麻绳上,最大的重量应该来自这把铁锄,这样的工具需要装上长木柄才能使用。


她的右手戴着单独一只黑色手套,手背上有蓝色条纹。她用这只手抓着一根竹杆,竹杆枯干光滑,比较细,也比较短,竖起来只够她肘关节的位置。她握杆的方式不像之前的那位摆摊的老人,她抓住杆头一端,这种握法更像是手持一根防身用的打狗棍,偶尔用作拐杖。


这山路上的狗确实很多,有些是流浪的,也有些是家养的,混作一团,要仔细辨认才能分清楚,但此时路上没有狗。


她走走停停,单手用竹杆挑起左侧路基上的垃圾,有时是枯枝,有时是杂物,往右侧的斜坡上抛去。她不停地拔弄着,仿佛患有一种强迫症,要把路基上所有的垃圾清理干净。


当我靠近她的时候,才听见她嘴上还念念有辞,声音时高时低,好像是在跟一个我看不见的人争执。那看不见的人也可能不限于一个,而是一群。


为了弄清楚那些隐形的人都是谁,或者说,由于好奇心作祟,我决定跟她聊上一会儿。我加快步伐,先跟她并排走了几步,超过了她,然后微微侧过身。这时,老罗也走了上来。


“你好啊。”我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声音并不大。


她停下脚步。看见陌生人包抄式的围在她面前,眼神中没有一丝的惊愕,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首先盯着我们的脸,而不像我们在路上碰到的其他人那样,首先盯着我们的登山杖。


面对面时,我发现她深红色的绒帽上有一朵紫色的绒花。她双脸削瘦,皱纹很深,但眼角闪现着一丝好奇的光。如果从她的左侧看,她有一张略带刚毅的左脸侧影,再艰难的生活也不能击倒她。


她的鼻尖右侧有一颗痣,不大不小,但长得不是地方,使整个右脸失去了平衡,使得观看者的视觉有所不适,但又避无可避。所以,如果从她的右侧看,她有一张略带巫气的脸,正是乡村中被普遍认为的神婆脸,多事之人,这样的人罗嗦而又好斗。


“你们去哪儿啊?”她的嗓音比较厚,底气很足,但有点沙哑,可能是长期抽烟导致的。


“我们走去重庆。”老罗用当地话回答,并期待她的反应。


但她对这句话没有什么反应。这一路上,她是唯一一个听说我们徒步去重庆而没有表现惊讶的人。



她说她就是重庆江北人。


至于为什么一个城里人,嫁到了这山里来,她说已经记不清楚了。就像她说自己快八十岁了,但究竟多少岁,也说不清楚了一样。


但她知道自己姓徐,母亲姓李。小时候,父亲很不喜欢她。她记得她的娘家人都是高学历,高中、大学什么的,只是自己只学了小学五年级,现在,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都不会写了,但还认得字。


她有一个在银行工作的舅舅,就是这个舅舅,把她嫁到了山里。但当时怎么嫁的,她也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是,出嫁那天,进山时路过一条河,正发着洪水,水位涨过了石板桥,过不去,在河边等了很久,最后才过了桥。她现在脑子里还有这个印象,自己盯着河水看,河水涨啊涨的,要是一直涨下去,可能就不用嫁到河对面去了。


她的男人早就死了,但怎么死的,死了多少年,她也已记不清楚了。她有一个女儿,生活在重庆,不怎么来往,但会给她一点钱,其余的收入来自门客。至于这门客是谁,问她,她没说清楚,老罗说可能是租了她家土地的人。


她说还有两个弟兄,其中一个在福建,近年来看过她一次,但另一个,她也说不清楚了。我怀疑她说的两个弟兄,其实是同一个,只是记成两个了。


刚开始跟她聊天,我的第一直觉是,她得了阿兹海默症,因为她的记忆总在遗忘的边缘,想要说起某件往事,但接下来就是一片空白,说不下去。


于是,我放弃了问她问题,让她顺着自己想到的说。慢慢地,她越来越兴奋,好像终于碰到了一个愿意听她诉说的人,话越来越多,语速也越来越快,而且,全面地转向了当地土语,我基本上听不懂,需要依赖老罗的翻译。


但她终于说到了之前自言自语中那个我看不见的人。


她说,她有个邻居叫谢二狗。当然,我怀疑这不是本名,是她给取的外号。反正,先叫谢二狗吧,这个谢二狗是个坏人。她先给了非常明晰的判断。


这个谢二狗有一帮弟兄,都是坏人,以偷窃为生。经常偷她家里的东西,前几天又偷了她家的锄头,让她干不了活,没法锄家门口的地,他们这样做是想霸占她家的地。


说到这里,她把左手拎起来给我们看了看那把新锄头,以证明确有其事。我有点半信半疑。


有一次,她看见谢二狗在药店偷药,她上前阻止了他。但很快遭到了报复,谢二狗和他的弟兄们动手打了她,还把她的手弄伤了。


这时,她把竹杆靠在身上,用左手扯掉了右手的手套,把右手伸给我们看,她说右手有伤口,但还没等我们已经看清,她又戴上了手套。


她说谢二狗心狠手辣,所以自己得有所防备。因此,她今天特地赶集买了两把新镰刀,之前的镰刀也被谢二狗偷走了。


她买镰刀的目的,是要拿着它们去谢二狗家门口走上几圈,以此示威,告诉对方自己有了新镰刀,要是不怕狗头落地就过来吧。虽然她只有一个人,但她要战胜谢二狗。


她说起这事,情绪挺激动。虽然东一句西一句,有时候啰嗦地反复陈述某个细节,但总的来说,逻辑还是合理的,我听不出有什么漏洞。于是我相信了她,老罗表示怀疑。


可能真的有谢二狗这样一个人吧,即使之前没有,现在她已经创造了他,他无时无刻不活在她的憎恨与咒骂中,而她也活在他的阴影里,哪怕只是出于想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管如何,至少这个谢二狗激起了这位老人的斗志。虽然对过往人生逐渐淡忘,但至少在当下,孤独的生活有了目的,尽管看上去那么渺小虚幻,以及荒诞。




在决定徒步明月山脉前,我搜寻攻略,居然没有找到任何一条和明月山脉有关的徒步轨迹。我略感意外,也稍有兴奋。


在老罗的强烈推荐下,我是最近才去逐步了解了这片处于四川盆地东部的、被命名为平行岭谷的神奇地貌。


川东平行岭谷是世界上最典型的褶皱山地,北起于大巴山南麓,南到云贵高原北侧,背斜成山,向斜成谷,山谷相间,彼此平行,呈东北到西南走向。


由于地势北高南低,所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在走势上也由北向南流动,而南部的中心,就是长江边的重庆。


平行岭谷地带的山脉,都如蚯蚓状细长条排列,比较中间位置的便是明月山脉,而重庆,正处在明月山脉南部与长江的交界点上。


按老罗的说法,在此之前的五十多年,他一直找不到自己存在的锚点。也就是一年多前,当他发现出生地的地貌如此独特,也算是一个地球之最,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了锚点,于是以此为基础,开始重新探索家乡。


老罗出生在明月山脉北部开江县甘棠镇一个叫石笋子的山村,在那儿读完中学以后就离开了。


老罗和我曾经是同事,十年前,我们成了难友,身陷囹圄,失去了自由。在一段幽暗岁月开始之际,我们有幸见过最难忘的一面。


那是在等待开庭的临时羁押室里,我们分别在两个不同的铁笼里,空间非常小,三面是墙,用厚厚的泡沫包裹着,以防止有人自残,正面是栅栏,每根栅栏也用泡沫包着。


是他先发现了我。我们居然可以看见对方,在当时的情况下是很难想像的。


当时,我被一阵哭声分了神,正在疑惑地看着挤在走道里的一群越南姑娘。她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粉红色的带着绒毛的上衣和裤子,这可能是她们之前的工作服吧。她们哭哭啼啼,像动物园里总是扎堆在一起的火烈鸟。等待她们的应该是驱逐出境吧,有些人的哭声是真实的,但有些哭声只是不得不附和。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们身上。借着这哭声的掩盖,老罗在叫我而没有被制止,我才发现了他。好久不见了,有点激动。我们小心翼翼地聊了一会儿,因为没有太多的时间,而且也不被允许。


当时,我们都处在异常的痛苦之中,内心忐忑不安于各自接下来的命运,但我们强作镇定,为对方打气,并相互约定,不管如何,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待自由的那一天。我们相约十周年时,一起做件有意义的事。



今年正好是十周年。


老罗说,在他那五年的高窗生涯里,他每天凌晨四点就会准时醒来,无一例外地,他的意识会裹着他回到故乡石笋子村。


他在飞翔,先是盘旋在山坡的老宅之上,然后向后山飞升,来到村子里坐落在最高处的一户人家上空。从那户人家,可以俯瞰村子里所有的房子。


他停在那儿,他的目光穿透一切,所有空间里的墙,以及所有时间里的墙,都是透明的。这个村子里所有发生过的事,不仅当下,还有往事,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如电影般,都在他面前一一闪现。


所有的人间欲望都裸露无遗,毫无顾忌地寻求满足,所有的生活细节都反复重现,使得观望者得以慢慢寻味。而这一切,都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意识。


一个孩子,在他的眼皮底下迅速长大成人,恋爱结婚,行房生子,迅速进入中年。这一代在老去,而下一代又在迅速长大成人,这一代在死亡,而下一代刚开始衰老,周而复始。


而死者并不远去,只是以另一个形式,仍在这片土地上徘徊。这一切,都难逃他的意识之眼。


这些场景,有些是他亲身经历的,有些是他儿时听闻的,还有些,是意识自己衍生出来的,都以图像的方式在面前重演,但节奏之快,难以捉摸。


“许多已经去世的人,和活着的人一样,同时出现在一个时间框架里,那里重重叠叠了好几代人,每个人都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他说。


“我感觉你也可以写部《百年孤独》了。石笋子也就是马孔多啊。”我说,并用手机录下了他说的这段话。


我想,正是故乡的反复演绎,唤醒了他潜意识中强大的自我,从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滋养,帮助自己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这些对话发生在这次徒步的第二天,老罗特地带我经过了他的老家石笋子村,并在现场讲述了故乡更多的奇闻逸事。


其实,还在铁窗时期,老罗就通过与家人的通信,开始撰写真实的家族史,一直延续到他重获自由之后。他频繁地回到童年之地,用文字与视频更深地挖掘乡土的意义,疗愈自己,重建在最黑暗时期救赎了自己的乡愁。


我看过其中的一些文字与视频,印象最深刻的是梨河。梨河本是一条来自明月山脉的小河,流经石笋子村,活水长流不歇,灌溉着稻田,以使当地从未缺过粮食。老罗给予了梨河最高的礼赞。


不过,那天我们路过时,梨河正是枯水季节,河道里遍布着大小均匀的光滑的鹅卵石,其貌不扬,满怀谦卑的姿态。


我看着它沉默良久,然后满怀感慨,不由地对老罗说:“原来,梨河一直在鼓励着你。”


“是啊,每个人都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老罗也很感慨,眼中略带泪花。言辞中有一股倔强与悲悯,大概只有我能明白。


但是,在故乡面前,我们都已是似是而非的故人,需要重建乡愁,才能得以链接自己与它的关系,重新出发。


如果说,梨河是老罗旧乡愁最好的载体与象征,那么,当他找到了以明月山脉为象征的平行岭谷在这个星球上的价值时,他开始树立了新乡愁,并得以开始塑造自己面向未来的精神世界。


前者向内,后者向外。




再次回到第七天的路上。


由北向南,经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有时路两边只有山坡。


这时,左方的山顶上,有一片裸露的悬崖吸引了我,看上去那儿是爬山的好地方,但我在手机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地名。就这样,我逆行在路的左边,仰着头盯着那片山,想像自己攀上山的感觉。


在一个右转路口,当我把目光从那片悬崖上收回来,正视前方,就看到了他,一个徒步者。这是我们七天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徒步者。


老罗也发现了,我们加快步伐接近他。徒步的人都很孤独,如果在路上碰到其他徒步者,都有一种天然的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他应该也同感。他站在路的右边,应该很早就看到我们了。他没有向我们挪动,而是在等着我们靠近,但这等待的姿势,感觉已经是等了好多年了。


即使还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已明显地感受到他灿烂的笑容了。这是一个徒步者,这个判断并不是从他手中拿着的棍子而得到的,而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而形成的第一直觉。


随着越走越近,我逐渐看清他了。他与一般的徒步者又有点不太一样。


他穿着一件黑色西装款的夹克衫,就是远看像是一件西装,近看其实是一件夹克的那种。西装的领口和下摆,带着三粒纽扣的袖口,但胸襟多了一条拉链。夹克内是一件蓝白黑三色横纹有领恤衫。他还穿着一条西裤款的运动裤,远看是一条西裤,但裤头是松紧带,还自带着一根白色绳带,但此刻,他并没有系上绳带,任凭它挂着。


走近一点,可以看到,他的鞋子也是同样的风格,远看像是一双皮鞋,黑色皮面,尖头款,但近看,才发现是运动鞋底。


除此之外,他斜背着一个包,那是一个旧款的灰色软布轻便电脑包,可能用得有点久了,或者至少里面很久没放电脑了,显得软沓沓的,变了形。


再走近一点。他方形脸,戴着黑框眼镜,短发,可能理了并没有多久。他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倒是并不像一个长久徒步的人。他整个的形象倒是很像是一个在山村里卖保险的,生意应该很难做。


他手里拄着木棍,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根方形的上了红漆的龙头拐杖,只是用得有点旧了。这种拐杖一般只有老年人才用,但他看上去五十多岁,这让我产生了一丝疑惑。


我发现他的站姿长久地保持着不变,整个身体和脑袋挺得笔直,似乎刻意为之,似乎又不是,看上去略显紧张,并不是那种徒步者休息时彻底放松的状态。


“你好啊,见到你很高兴。”


我把右手放到右额上,挥了一下,向他打招呼。从他的左侧走到右侧。


“你好。”他笑得很开心,这才是那种放松的笑。“你们是刚从山上下来吗?”


他一边回复,一边跟着我向右转身。这时,我才发现了一丝异样。他转身的时候不太自然,并不是先把脑袋转过来,再转身体,而是脑袋与身体跟着双脚一起,一点点向右挪,带着某种机械式的强迫,仿佛他的身体里有一根坚硬的轴心。



“山上?”我有点疑问。


“那儿。”他缓慢地举起左手,指指我后面,我回头一看,就是我刚才一起在琢磨的那个悬崖,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岩壁。


“哦,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吗?”我想,刚才他可能看见我一直在仰望悬崖了。


“很多人去那儿爬山。”他说。这个说法和我刚才脑子盘旋的念头差不多。


“这儿叫什么名字?”


“仙女洞。”他忽然改用了当地土话。我没听清,皱着眉看着他,提高了一点声音。


“叫什么?”


“仙女洞。”他和老罗异口同声地说。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一小时前,在一家独门独户的屋檐下休息时看到的,在晒场上围着一张矮桌子打牌的四个女人。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老人,很少看见年轻一点的女性,而且扎堆在一起的。


她们肆无忌惮地闹着,当时盯着她们看的,还有电线上的一只忧伤的白鹭。


当时阳光很强烈,她们的位置正好在一棵树的阴影里。我抬头看那阴影的来源,才发现那是屋后山岗上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树叶非常浓密。这种树在这儿很常见,但山岗上那棵是最大的。


“这种树叫什么?”我指了指他身后,就是这种树,只是路边的小了一点。


“黄桷树。”他头也不回地说,但眼神顺着我的手指瞟了一下。他应该是想转头去看背后的,但某种原因又让他放弃了。


“你,你怎么啦?”我看他的动作不太协调,于是直接问他。


“我得了脑梗。”他回答得很快,感觉一直在嘴边,随时想说出口的。同时,他盯着我的眼睛,他应该看到了常人都有的,对于他身体反应的疑惑。


他说,自己是在二零零一年就得了严重的脑梗,当时自己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在上海一家银行的重庆支行做信贷员。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能理解了他着装风格的来源。


脑梗不是能治愈的病,而且风险也很大,他不得不辞了职,回到老家休养。问他老家在哪儿,他说就在附近的村子里。这一呆就是二十三年。


每天下午,他就会穿上信贷员风格的衣服,离开家,沿着附近的公路徒步,一方面锻炼身体,另一方面消磨时间。看天气情况,少则三四公里,多的时候能走个大几公里路,这是二十三年来他离开家的极限。


他走路很慢,但腰杆笔挺,神情上仍保持着年轻时信贷员的样子,永恒的微笑。或许,正是这种乐观,拯救了他,我其实有点佩服他。


“你走路时带药了吗?”我问他。


“带了。”他指了指那个旧电脑包。“药和雨衣。”


他说他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无数次了,没见过徒步的人。又问起我们从哪里来,去哪里。


“从开江县城来,准备走去重庆。”


“哦,哦,那是我走不到的地方。”他有点惊讶,有点羡慕,伴随着陌生人之间心心相印般的开心。




在路上,每当饥饿感袭来时,我都会想起老罗背包里的糖。


这是一种很普通的焦糖味硬糖,里面裹了一小粒话梅果肉。价格便宜,包装看上去也毫不起眼,是零食店里一抓一大把的散装糖果。


徒步第一天,我们刚走进明月山脉,在第一个分叉路口,拐进穿心村,往山上走。路过一个小卖部的时,老罗提议坐一会儿,我们借了一把长凳,坐进懒洋洋的阳光里,看别人干着农活。


老罗流了很多汗,他说这次徒步的另一目的,是减掉十斤体重。他去小卖部买了一块毛巾,用于擦汗。他的手机没有信号,付不了钱,而我的手机正好还有两格。等付完钱,抬头的时候,发现老罗放好毛巾后,从背包里抓出一把糖,伸到了我面前。


一看见这把糖,我的眼泪差点流下来了。


这种话梅焦糖,我已经有六年没见了,而在十年前,我第一次接触它。在铁窗内,它是失去自由的人舌尖上的安慰,因为那儿只有这一种糖。


另外,和奥利奥饼干、康师傅方便面一样,在没有货币的高窗之下,它也是用于等价交换的替代货币之一,只是它的币值最低,但流动率最高。


看到它,就像久别重逢了一位曾经共患难的故人。我剥开了一颗,放进嘴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不清楚,嘴里是失去自由的往日味道,还是自由的当下之味。


老罗说,他重获自由回家后不久,就开始找这种硬糖,居然还找到了。他会时不时地吃一颗,可能还吃上了瘾,停不下来。


他的体重说不准就是这样吃出来的,我想建议他戒掉它。但当时说不出口,心想,换个时间再说吧,因为这是一种特殊的陪伴。现在,让它再陪伴我们走完明月山脉吧。


但到第七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把糖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我口袋中的少数几颗了。老罗的徒步减肥计划我估计有点悬了。


遇到那位独眼人之后,我吃了一颗。在市集上,当那位收摊的老人蹒跚而去之后,我也吃了一颗。


跟那位手握镰刀、报仇心切的独居老人聊天时,我曾掏出最后三颗糖给她,但她坚决不要,为了证明这糖没有问题,我只好剥了一颗放进嘴里。老罗说,他曾想过给她一点钱,但担心伤害了她的自尊,所以收住了。


跟这位二十三年来,一直在家附近徒步的前信货员告别后,我又吃了一颗。


我用手再次掏了掏口袋,只剩最后一颗了,心想,这颗得留着,不能再吃了。



按老罗的说法,当地人心地纯朴,而且共有的特征是,女人作主的家庭生活相对更好一点。


这种归因的结果是幸运的,当地农村家庭,基本上是女人说了算,连说话的嗓门都比男人大了好几级。


老罗还有一个说法,当地人好客。这在熟人之间很容易理解,因为有好几天,老罗的朋友会专程过来请我们吃饭,带着家里自酿的酒。还有一位朋友更是陪我们走了一天的路,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三十公里徒步,走出了满脚的水泡。


陌生人之间,则有点不好举例。尽管老罗说,如果碰到宴席,当地人会邀请过路的人一起参加。


当天中午我们没怎么吃饭,因为自市集之后,一路上都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小卖部。直到午后一点多,在经过一个稍大点的村子时,看到了一个关了门的商店。


问路过的人,说是老板中午回家吃饭去了,啥时回说不准,因为平时也没啥客人。


我们只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硬着头皮吃随身带的已经吃腻了的巧克力条和苏打饼干。老罗一路上在喝功能饮料,但今天带的也早就喝完了,所以他想再等等。


没吃几口我就饱了。这时,看到一个人瘸着腿慢慢地走过来,走路时身体上下起伏很大。他年纪不大,和他相同年龄段的人估计都外出打工去了。看到我们他挺高兴,递烟给我们抽,但我不抽烟,老罗也没接,反递了一根,说试试这个,对方接下来了。


小卖部里货物非常少,站在门口就能一眼望尽,因为胃口已经被巧克力腻住了,没有什么能引起食欲。倒是老罗,如愿买到了功能饮料。


山里徒步的体力消耗其实比较大,所以,到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我们都有点饥肠辘辘了。


老罗走在前面,速度慢了下来。我们正在经过又一个村子,这时看见前面的路面上铺满了鞭炮燃烧后的红色纸屑。


老罗很高兴,回头跟我说:


“这村里肯定有人在办席。”


“是吗?”我有点迷糊,眼睛在逆光里不太看得清,而老罗还戴着墨镜。



这段路是在一个山腰位置,所以,往右看,就能看见大半个村子,不大不小,黑瓦的屋顶有点密集。


隐隐约约地看到中间一块晒场上,有人正在摆桌子,旁边的屋顶烟囱上炊烟袅袅,似乎确实在准备一场宴席。空气中有一股焦味,不知是鞭炮的还是炊烟的。


有一个中年人,站在我们与村子之间,弯着腰,正在整理刚从地里割来的菜。


“老乡,你好。”老罗喊道。


那人抬起身,往四周看了看,才看到站在高处的老罗。


“老乡,你好,这里在办席吧。”


那人没有说话,有点疑惑地看着老罗,点了点头。


“我就觉得是在办席。”老罗的声音大了一点。


那人还是没说话,好像非常犹豫。


我想,如果对方提出邀请,老罗也会友善地拒绝,他大概只是想以此向我证明当地人好客的性格。当然,也可能只是陌生人之间表达友好。


但是,容不得我加以分辨。因为在往前走的同时,我避过了逆光,在地上看到了别的东西。


“走吧,走吧,别问了。”我赶了几步,推了推老罗。


老罗看了看我的表情,可能也感觉到了什么,没再说话了。


继续走出了几十米,我才跟老罗说:


“地上有些纸钱呢,他们在办白事。”


“还是你视力好啊。”他说。


又走出一百多米,果然,在左边的山坡上,有一群人正在砌一个坟墓,周围插满了花圈。坟墓很大,但看上去很快就要砌完了。


直到走到看不见后面的村子了,我才想起口袋里最后那颗糖。习惯性的,我掏出来,递给老罗。


“饿了吧,吃一颗糖吧。”


“不要了,你自己吃。”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拒绝一颗糖,但他打开了功能饮料。


在我的故乡,遥远的东海边,无论遇到红事白事,其实都是要吃糖的。这可能是穷苦岁月养成的习俗,每个人都需要给自己以鼓励,人生只需一颗糖,就可以好起来。


这和铁窗里,失去自由的人对一颗糖的态度,并没有不同。想起这些,我剥开了这最后一颗糖。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我们到达三公里外的下一个村子,离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不远处,再次听到了猛烈的鞭炮声,在山间回响。


金色的夕阳温暖着整个山谷,在路边的农家乐里,挤满了人,热闹非凡,正在举办一场婚礼。




(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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