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泡的茶》
青花瓷盏在旧木桌上轻轻叩响,茶汤漾起金褐色的涟漪。我凝视着那些在杯中旋转的叶片,恍惚间看见六岁的自己正踮脚趴在八仙桌边,看爷爷用布满裂纹的紫砂壶沏茶。二十年前的春茶仍在我舌尖鲜活如初,而那个教我读茶的人,早已隐入时间的褶皱。
老宅天井里的青石板上,永远搁着那只枣泥色的茶船。爷爷总说茶船要养,就像养玉得靠人气温着。他沏茶时会把第一道茶汤浇在茶船上,经年累月,那些斑驳的茶渍竟在凹陷处凝结成暗金色的河流。我常趴在茶船边沿数那些蜿蜒的纹路,直到被蒸腾的茶雾模糊了镜片。
"头道洗尘,二道醒魂,三道才见真味。"爷爷执壶的手稳得像秤杆,沸水自铜吊子倾泻而下,在紫砂壶里激起浑厚的回响。白瓷杯沿沾着细密的水珠,他总让我先闻杯底的冷香,"这才是茶的精魄"。那时的我不懂,为何空杯比满盏更馥郁。
十二岁那年的谷雨,爷爷带我去后山采野茶。晨露未晞的茶树上,嫩芽蜷曲如婴儿的拳头。他教我辨认"一旗一枪"的标准,拇指与食指捏住芽尖轻轻一提,"要像摘星星那样小心"。归途遇雨,他解下竹笠罩住茶篓,自己淋得布衫透湿。那篓沾着体温的茶青在炭火上萎凋时,我头回看见茶叶在杀青锅里翻卷出翡翠色的浪。
深夜炒茶,铁锅烫得火星四溅。爷爷的手掌在二百度的铁锅里翻飞,我却注意到他小指上有个陈年的烫疤,像枚褐色的月牙。"这是十七岁学制茶时留的。"他说这话时,铁锅里的茶香突然变得浓烈而苦涩。那年我才知道,爷爷曾是镇上最后一位持证茶师。
高考落榜那年冬天,我蜷在老宅西厢房不愿见人。某个雪夜,爷爷破例用珍藏的三十年普洱煮奶茶。茶汤在粗陶罐里咕嘟作响,他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木,"知道为什么陈茶比新茶贵?"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茶叶在黑暗里蛰伏得越久,醒来的滋味就越醇厚。"
他教我打茶时的腕力要像太极推手,顺时针转七圈再逆时针转三圈。茶筅击打出绵密的奶泡时,我忽然想起幼年他教我写毛笔字,说"逆锋起笔最见筋骨"。那夜我们守着炭火喝光整罐奶茶,白霜渐渐爬上窗棂,而某个冻结的角落正在悄然融化。
最后一次看爷爷泡茶是在重症监护室。他执意让我带来那套残缺的茶具,颤巍巍的手指已握不稳壶把。茶汤洒在消毒巾上,晕开一团浑浊的黄。"茶叶浮沉本是常事..."他咳嗽着把茶杯推给我,杯底沉着几片完全舒展的叶片,像蝴蝶临终时摊开的翅膀。
整理遗物时,我在樟木箱底发现包着报纸的紫砂壶碎片。那些锋利的茬口被茶垢浸染成深褐色,恍若岁月凝固的血痂。如今我学着用现代茶具泡茶,却总在注水时想起那个枣泥色的茶船——它依然在老宅天井里承接雨水,而曾经在茶香中流动的时光,早已沉淀成杯底温热的琥珀。
茶凉了再续,总归不是原来的滋味。但每当我凝视茶汤里舒展的叶脉,仍能听见紫砂壶嘴淌出的潺潺水声,看见那双布满烫痕的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或许茶道的真意,本就在于这份残缺的圆满:我们终将带着未竟的茶约继续前行,而记忆会在某个沸腾的瞬间,与往事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