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刘子超 2025-01-02 10:43 北京
文 / 刘子超
巴尔干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
在土耳其语中,bal代表蜜,kan代表血。当这两个词组合成Balkan(巴尔干)时,它们就共同构成了“血与蜜”的寓意。可以说,这个词汇组合精辟地揭示了巴尔干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自古以来,波黑就是巴尔干腹地,时至今日仍被民族仇恨、政治分裂和脆弱的经济撕扯得支离破碎。离开特雷比涅前往波黑的莫斯塔尔,我有一种即将离开舒适房间,出门面对坏天气的亢奋感。
大巴车厢里坐满了携带行李的塞族人,空气中有种兵荒马乱的气氛。我好奇,为何他们都去莫斯塔尔。询问后才发现,巴士的终点站是巴尼亚卢卡,只是中途在莫斯塔尔停靠。和中国的春运一样,车上的塞族人都是东正教圣诞节后回巴尼亚卢卡上学或打工的人——这是一辆节后返城大巴。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叫伊丝朵拉,今年二十四岁,身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淡妆雅致,金色的波浪长发披在肩上。她身上的香水味,在这辆拥挤的大巴上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窗外的大地高低起伏,大巴也随之颠簸摇晃,而那香水味时而浓郁,时而淡去,就像给巴尔干的世界增添了一道嗅觉维度。
伊丝朵拉是特雷比涅人,在巴尼亚卢卡的一所大学攻读农业研究生,未来想进入实验室工作。她在闲聊中透露,她的姐姐住在意大利的小城贝加莫,就在米兰附近。她的姐夫是塞族人,在当地的机场驾驶接驳车。
她拿出手机,滑动屏幕,找到一张姐姐的照片。姐姐的容貌和伊丝朵拉有几分相似,只是身形更为丰满。照片里,姐姐身着一件鲜红的毛衣,手持一杯葡萄酒,脸上洋溢着中年女人对生活的满足。她的旁边是丈夫和两个孩子,餐桌上摆满诱人的食物。
伊丝朵拉说她很羡慕姐姐的生活。上个暑假,她第一次去意大利探望姐姐,顺便在米兰玩了一天。她很想去托斯卡纳旅行,但笑言自己囊中羞涩——意大利实在太昂贵了。
我问她身上的香水是不是在米兰时购买的。她笑着摆手:“这是姐姐送给我的。”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她好奇地问我:“你是来这里旅行的吗?”
“可以这么说。”我回答,“我正要去莫斯塔尔,想去看看那座奥斯曼时代的老桥。听说那是波黑最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之一。”
伊丝朵拉点头说:“每次去巴尼亚卢卡,我都会路过莫斯塔尔,但我从来没下过车。”她顿了顿,继续说,“那里主要是波什尼亚克族和克罗地亚族的地盘。”
“那你有这两个民族的朋友吗?”我好奇地追问。
“没有。”她坦率地回答,“所以我也没看过那座老桥。”
大巴翻过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进入波黑联邦。窗外是坍塌的山崖,雨中有皮肤黝黑的牧羊人,驱赶着羊群。在塞族共和国境内,我只看到过东正教堂。现在——仿佛跨过了某条无形的分界线——村子里出现了清真寺,还有成片的穆斯林墓地,墓碑上刻着伊斯兰教的星月符号。
这样的景象似乎宣告着我已经离开奥匈帝国和威尼斯文化圈的影响。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即将踏足的土地几乎都曾处于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历经数百年。有历史学家指出,巴尔干的斯拉夫人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这些外来帝国的统治所塑造:欧洲的拜占庭和奥斯曼帝国部分,即最接近近东的地区,至今仍是最贫困、最动荡不安的地方。
尽管这种观点可能带有东方主义的偏见,它还是为我的旅行提供了某种视角。当全世界都在对极右翼势力的崛起忧心忡忡之时,巴尔干地区依旧走在极端民族主义的最前沿——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笼罩着这片土地,不断提醒着这里动荡的过去和不确定的未来。
巴士在大雨中驶入莫斯塔尔。我惊讶地发现,尽管波黑战争已经结束近三十年,莫斯塔尔的市景却像定格在了那时一样:街边的建筑物布满弹孔,被炮弹炸毁的房子就那么留在原处。
战争的疤痕就像结痂的伤口赫然在目,而我原以为这些痕迹需要细心寻找才能发现。在莫斯塔尔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感到,这些幽灵一般的建筑,与其说是为了让后人记住历史的疼痛,不如说是在警示人们,战争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和平随时可能被新的冲突点燃。
大巴最终抵达车站时,我与伊丝朵拉告别,并交换了联系方式。我注意到她的签名档里写着一句拉丁谚语:“Dosis sola facitvenenum”,意为“剂量决定毒性”。
这或许是伊丝朵拉在实验室工作时的格言,然而这句话恐怕同样适用于波黑乃至整个巴尔干地区:适度的民族主义可以凝聚人心,但一旦超过某个临界点,它就可能成为毁灭的毒药。
雨中的莫斯塔尔,青色的内雷特瓦河
世界联合学院是一所招收来自不同国家、种族和宗教背景学生的国际高中,在莫斯塔尔建有分校。我在莫斯塔尔的最后一天,认识了在这所学校担任心理咨询师的叶莲娜。
那天傍晚,我坐在学院门外的长椅上,等着叶莲娜下班。学院是一栋亮黄色建筑,就在分界线的大道上,对面是已经沦为废墟的南斯拉夫银行——内战中臭名昭著的“狙击手大楼”。
一只姜黄色的小猫踱步过来。它是一只身材苗条的巴尔干猫,比国内有人喂养的胖猫来得瘦小可怜。起初,它只是在我身前走来走去,小心地试探反应。后来,它干脆大胆地跃到长椅上,毫无顾忌地靠在我的身边取暖。
叶莲娜从学院里走出来,穿着黑色皮夹克和厚棉布长裙,戴着黑框眼镜,亚麻色的长发随意在脑后扎成马尾。“交新朋友了?”她笑着问我,然后蹲下身来,轻抚小猫的脑袋。
“刚认识的。”我笑着回答。
我们走上克族一侧的林荫大道。昨夜的冷雨洗劫了街边的法国梧桐,之前还残留在枝头的黄叶,如今浸泡在积水里,在脚下发出嚓嚓的声响。
我们去了一家叶莲娜常去的咖啡馆。她点了阿萨姆红茶,我点了姜汁汽水。
叶莲娜一边将小杯牛奶兑进红茶,用茶勺小心搅拌,一边讲起她目前工作的学校。她说,这所国际高中十分特别,学生几乎全部来自曾发生过种族冲突的地区——既有波黑本地学生,也有卢旺达等地的非洲学生,甚至还有亚洲学生。
“你肯定想不到,金正男的儿子也在这里上过学。”叶莲娜说。
我们就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然后我问叶莲娜,学生平时会找她倾诉什么样的心理问题?
“对这些孩子而言,最大的困扰还是情感的迷茫。”叶莲娜说,“当然,更深层次的问题则是关于‘归属’和‘融入’——这恐怕也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我点点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经常提醒学生,要搞清楚‘归属’与‘融入’之间的微妙区别。我们常常努力追求归属感,不惜一切代价去融入某个集体,但最终的结果往往只是为了融入而融入。这种不自觉的同化才是很多心理问题的源头。”
叶莲娜告诉我,她自己也经历过“归属”与“融入”的拉锯战。她出生在贝尔格莱德,父亲是塞尔维亚人,母亲是保加利亚人。她的成长轨迹跨越了多个国家、多种文化。
“所以家在哪里呢?”我问。
“对我而言,家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而是一种深刻的情感体验。”叶莲娜缓缓说道,“我并不特别重视国籍的概念。有时候,持有什么样的护照并不真正定义一个人,真正定义一个人的是他们的内心世界。这也是我对人的内心世界那么着迷的原因——心理学、非暴力沟通、格式塔疗法、心理合成疗法……我有点跑题了,这些对你来说会不会太枯燥?”
“完全不会。”我说,“我对心理学也有浓厚的兴趣。作家经常探究的就是世道和人心。”我抿了一口姜汁汽水,感受着它带来的清凉。
“听起来很有趣!”叶莲娜笑着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相触,然后抬起头来,“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分享我父母的故事给你听——这个故事可能正契合你刚才说的。”
“那真是太好了!”
那是 1981年的夏天,叶莲娜说,那时她还没出生。她未来的父亲和几位好友利用南斯拉夫护照的免签便利,动身前往保加利亚的海滨度假。在前往度假地的火车上,他遇见了一个保加利亚女大学生。她正坐火车前往黑海附近的农场,准备完成她的暑期义务劳动。
叶莲娜的父亲被这位女孩吸引,整个旅途中都在尽力与她交谈。塞尔维亚语和保加利亚语都属于斯拉夫语系,但还是存在明显差别,好在他们都学过俄语,就用俄语交流。火车到站时,叶莲娜的父亲鼓起勇气,邀请那位女孩周末在瓦尔纳的海滩会面。瓦尔纳是一座黑海边的度假城市,离女孩要去的农场不远。
女孩答应了,尽管她知道请假很难。为了赴约,她让朋友给农场书记发了一封紧急电报,声称家中有人重病,急需她回去。
到了约会那天,女孩准时坐在一张长椅上,身着天蓝色连衣裙, 长发编成两条粗辫。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叶莲娜的父亲迟迟没有出现。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责备自己太过天真。对方也许只是随口一说,自己却信以为真。而且,她甚至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就在她愈发沮丧之际,叶莲娜的父亲出现了。他笑着说,他已经在她面前站了半天,可她却视而不见。
“为了让自己显得更迷人,我母亲摘下了眼镜,结果什么都看不清。”叶莲娜笑着说。
他们沿着沙滩漫步,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叶莲娜的父亲突然对女孩说:“如果我们将来结婚,我希望我们能生个女儿。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想好了——叶莲娜。”
在咖啡馆的灯光下,叶莲娜的眼睛透过镜片闪着光,犹如天边闪现一丝森林大火的痕迹:“我相信,我的生命就是从那个瞬间诞生的。”
假期结束后,叶莲娜的父亲返回贝尔格莱德。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再见面,一直保持书信联系。到了 1985年,女孩搬到贝尔格莱德,两人结婚,迎来他们的女儿。如当初所愿,他们将女儿命名为叶莲娜。
1991年夏天,叶莲娜的父亲决定驾车前往的里雅斯特,将意大利的二手车倒卖进南斯拉夫。开到克罗地亚边境时,汽车突然抛锚。无奈之下,叶莲娜的父亲只好在路边搭车。此时,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的战火刚刚点燃,叶莲娜的父亲失去了音信。数日后,警方才打来电话,说他在一起车祸中罹难。
由于战火,家人无法亲自前往克罗地亚的事故现场。遗体在异地火化,只有骨灰被寄回贝尔格莱德。警方出具了车祸鉴定书,但叶莲娜的祖母始终无法相信儿子死于车祸。
“她坚持认为,我父亲是被当地的克族武装杀害的。”叶莲娜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坚信这一点。”
此后近十年,塞尔维亚一直身处战火与制裁中。到了 1994年,叶莲娜随母亲搬回保加利亚。她在那里上学,成年,而父亲渐渐变成一个遥远的记忆。
“我父亲离世时只有三十三岁,我现在已超过了他的年纪。在我的潜意识中,我更愿意相信他是车祸丧生,而不是死于民族仇恨。虽然这样的想法无法改变死亡的事实。”
大学时期,叶莲娜作为交换生在荷兰学习一年,还在德国做过一年志愿者。她的专业是教育学和心理学,毕业后在斯洛伐克的一所寄宿制高中工作。直到半年前,她来到莫斯塔尔的世界联合学院,打算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
“是这所学校的宗旨吸引了我——”叶莲娜说,“如果将来自不同国家、种族和宗教的年轻人汇聚在一起,让他们共同生活、学习,或许可以为消除国家或地区间的冲突、增进各国人民之间的友好做出贡献。”
我与叶莲娜分享了我在莫斯塔尔的见闻,问她对生活持悲观态度还是乐观态度。
叶莲娜轻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我了解生活的残酷与不公,也深知战争与灾难可能随时来临——对这些我从未抱有幻想,因为我自己就亲历过这一切。然而,我想说,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我也遇到了无数慷慨伸出援手的人们。历经这一切之后,我依然坚信,生活是充满价值的。我容易被感动,眼中常含泪水,但泪水并非只代表悲伤。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比许多人都要乐观。”
我告诉叶莲娜,这是我来巴尔干以后,听到的最安慰人心的话。她微微一笑,补充道:“但我也很欣赏那些敢于悲观的人。我并不介意自己表现出脆弱。”
我们一起走出咖啡馆,在路边挥手告别。我站在街头,望着身穿黑色皮夹克的叶莲娜消失在莫斯塔尔的夜色中。
可能的话,真想跟她从容地多聊一会儿,但她还有她自己的生活,正如我也要继续我的旅程——我们每个人都有需要独自面对的世界,无论是怀着悲观的忧虑,还是乐观的希望。
我沿着街道漫步,胸中涌动着旅途中常有的淡淡惆怅。街边的梧桐树巍峨而挺拔,宛如夜色中沉默的守望者。在这样的夜晚,稍微小酌一杯似乎再适合不过。然而,我已经决定清醒地面对这个夜晚。
我跨过分界线,穿过点缀着废墟的街道,迈步走向那座见证过无数历史的老桥,想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再次凝视它的轮廓。
图文经新经典文化授权
责编 / 李颖迪
排版 / 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