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才懂事的那会儿,听到村子里的大人侃起中国的大城市,除了北京、上海,数得上的就是广州。
那时候每每才过完年,大人们便要结伴出去打工,而从他们茶余饭后的交谈里,我捕捉到了一个很特别的词语:杀广。
“今年你准备去哪嘞啊?”
“还能去哪嘞?杀广喽!”
过年走亲戚时,这样的对话总是一次次闯进我的耳朵。
但我第一次听到杀广这个词时,隐隐有些害怕,心想难道他们是去做坏事?要不然怎么会“杀”广呢?
我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问了表哥:“小二哥,舅舅们说的杀广,意思是去广州杀人么?”
其实小二哥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哥始终是哥,总是能回答上弟弟的问题,他立马擤去两溜鼻涕,小脸一板,极其认真地纠正了我:“不是杀广州的人,是杀整个广东省。”
天呐,整个广东省。
我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回家之后,我抓心挠肝地想着这个事情,焦虑得连饭也吃不下,只是坐在一旁失神。
后来在父母再三追问下,我终于吐出了心中的担忧:“舅舅们在广东杀了人,警察怎么还不把他们抓走?”
“谁告诉你他们在广东杀人的?”
“他们自己说的,杀广。”
“憨娃子,他们说的是杀向广州嘛。”
杀广,杀向广州。
那时候舅舅们都还很年轻,他们在外闯荡多年,身上早早就流淌着一种手脚麻溜,干活利索的气质,这股气质经过岁月的手,又给他们烙下一股不屈不挠的生命格调。
如此一想,也只有“杀广”这个活力四射,干劲十足的词汇才配得上他们。
杀广一直刻在我心里,直到三个月前,一家老小在高铁站送我来广州时,我还和母亲开玩笑:“妈,你看我也要去杀广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母亲眼眶登时就有些泛红,只叮嘱我去了广州多加小心,反复强调那里人多天气坏,东西也不好吃。
如果是几年前,我肯定会立马反驳母亲,毕竟国家发展很快,如今的广州怎么也不是她那个年代所认识的广州了。
但自我成家以来,到如今也开始养自己的孩子,对于一些见识还停留在过去的母亲,我慢慢放下了傲气,觉得在小事上没有必要与自己的父母争个高下,只点头说是就行了。
我落了座,随着高铁向南而行。一路上,我不停接到妻子发来的各种广州美食和游玩攻略,她只说等我在广州安顿好了,一定要找时间来好好吃好好玩。
早茶,肠粉,烧鹅,叉烧,靓汤,糖水,长隆动物园,以及夜幕下的广州塔……我看着那些攻略,心里逐渐生出一股憧憬。
只是几个小时之后,从高铁车厢出来一瞬间,热浪和人潮就将我的憧憬挤到了一旁。
按着先前做好的交通攻略,我找到地铁路线,数着站名,终于出了地铁口,却迎来更湿热的空气和更汹涌的人潮,细雨和汗液一起黏在我的脸上,街面流窜着各式各样的小电驴,夹着急促的喇叭响动和各种口音的叫喊,从我身边猝不及防地擦过。
那股憧憬已无一丝血肉,我只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方天地淹没。
所幸预订的民宿还算僻静,我放下行李就去了附近的商场,把来到广州的第一餐献给了一碗肉片伊面。
在吃的过程中,我和家里报了平安,又联系了中介明天一早看租房。
回到民宿之后,我倒头就睡,但大概从凌晨三点开始,隔壁房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窝蜂聚会的夜猫子,唱啊跳的,把我从梦里硬拽了出来。
我顺手开了灯,这才发现枕头旁边有一片别人用过的假睫毛,且离我的嘴巴很近。
如果换作一个肠胃虚弱的人,势必要吐出来。
第二天一早出门,太阳正好,中介骑着一辆小电驴,带我先把行李寄放在中介公司,随后就载着我四处看租房,很快就找到一间公寓,家具齐全,水电自理,支持短租,步行到医院大概10分钟,相当适合我。
联系好房东之后,去签租房合同的路上,中介略抬头看一眼天,立马压着黄灯冲过了斑马线。
不等我问,一场暴雨就追了上来。
中介连忙说:“兄弟,你抓紧了哇!”
我们几乎是被雨水撵进了中介公司,中介一边收拾小电驴,一边骂广州的鬼天气,说只要一晾衣服,天就开始下雨。
签完合同,已经过了饭点,在中介指引下,我找到一家他常去的猪脚饭,要一份饭两份肉,再让老板把卤水浇到饭上。
吃完猪脚饭,喝完马蹄汁,我拖着箱子往租房走去,午后的阳光相当刺眼,除了三两处低洼的水坑,根本觉察不出雨才来过。
但阳光没有维持多久,我还没走到租房,天忽然变得灰蒙一片,乌云早已扎堆,完全占住了天空,像一团团几乎就要垂到地面的黑棉絮,蒙得人快要喘不出气。
一时间我有些体会到了中介的咒骂。真就是鬼天气,一出门就下雨。
令我想不到的是,这样乍然而至的雨水几乎每周都有,也教会了我出门带伞。
我很快适应了进修的生活,无非就是换一个地方吃饭睡觉,说话做事,上班下班。不过有时也会碰见一两个广东本地的老年病人,他们既听不懂也不会讲普通话,我和对方就很会变成各说各的叽里呱啦。
据这边生活的人说,广州的雨季素来漫长,但今年的雨水格外频繁。就是进入伏天之后,雨水也没有减少,但妻子还是带着一家老小过来了,按她的话说,时间过得很快,他们要是再不过来看看,我都要回去了。
这话是有几分道理,毕竟我在高铁站接到他们,第一眼看到女儿时,这才发现她比视频里看起来长大了好多。
不过短短三个月而已,我发现女儿不仅扎了两只小辫,抱起来也比先前沉了些,而且她已经能说出一个完整的长句子,看着地铁车厢里闪烁的提示灯,会把它们当做路上的交通灯,再悄悄告诉我红灯停绿灯行的规矩。
母亲是第一次坐地铁,在来之前,妻子就帮她在手机里下好了交通软件,也绑定了微信,但真正走进地铁车厢,母亲向我们确认这么一个像火车的长家伙是在地里面开的交通工具之后,她感叹如今和过去真是不一样了。
不过吃起广州的诸多美食时,母亲还是觉得甜口的东西太多,几筷子下去就让人发腻。
后来的几个周,按照妻子的攻略,他们工作日时都在广州的几个城区游逛,逢到周末我有空,一家人又陆续去了港澳珠。
其实我对旅游向来提不起兴趣,去这些地方也主要是负责抱女儿。妻子一如既往的高兴,甚至把我们度蜜月时买的小相机也带了出来。过海关时,母亲两次都觉得麻烦,但也感叹说从没想过自己这一辈子真的来了电视里的香港澳门。
再就是我们三人一起感叹港澳的物价。
最后去珠海时,母亲拍了很多照片,也打听着她年轻时南下打工的工业园区,但那片地方早已改了名,她只好把拍下来的照片发给一位我也认识的姓蔡的阿姨,问对方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沙滩上逛的时候,蔡阿姨还打了视频过来,母亲把镜头转向蓝天和大海,问蔡阿姨这里像不像她们年轻来逛的那片海。
蔡阿姨回答说那时候哪有那么多人,而且那时候厂里也只有像她们这样的疯姑娘才会跑到海边玩。
母亲和蔡阿姨一边聊,就一边往岸边走了,念叨自己比不得以前了,现在只要和这些海啊水的稍微近一点,就有些怕。
妻子让我抱着女儿,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岛,说给我们父女俩好好拍一张照片,等到三十年之后,再来看这座小岛变没变。
三十年之后?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拧上了最后一颗螺丝。
对于时间的如何流逝,我向来迟钝,也不知多少个夜晚,我总是不自觉地熬着夜,既不做事也不睡觉,无非坐在桌前翻几本书,写几笔字,像一根浮在湖面的烂木,摆弄着近乎于死的散漫。
但妻子这一句三十年之后,像是一泼大浪打来,打醒了我心中对时间的恐惧。
不知为什么,我忍不住算着三十年之后母亲的年龄,忽然想到外婆过世时也没活到这个算出来的岁数,如今就是身体还算健康的外公,也离这个岁数也还有好几年,而且他这两年也变得很不爱出远门,有时还要对舅舅们说上几句自己百年之后的安排。
我立马纠正妻子,“三十年太久了,以后咱们每过五年就来一次。”
妻子笑了笑,“那你得多挣钱了。”
“有钱没钱都来。一家人一起来。”
“哟,开窍了?你不是不喜欢旅游么?”
“一家人一起,我就喜欢。”
我把女儿举过头顶放到脖子上,她立马大笑起来,笑声吸引了沙滩边上的母亲,母亲便朝我们挥起了手,女儿也大声叫着奶奶,妻子让我们一起说茄子,随后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我也赶紧按下广角的记忆快门。我知道没人可以阻止时间,从前我对时间的迟钝与散漫,那些熬过的夜,也只不过是一次次无用的逃窜。
眼前的蓝天、大海和小岛,它们都不会变,只有我们会变。我们的一切终将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