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 7小时前
“经济上行的美”,是真繁荣还是怀旧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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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深入探讨了当代女性身体所面临的多重规训,从时尚界对“高智感”风格的推崇,到内衣广告对“无痕”概念的过度强调,再到不雅词汇对女性身体的妖魔化,揭示了市场与社会如何通过语言和商品共同塑造并否定女性身体。电影《芭比》的出现被视为一种对这种规训系统的隐性抗议,鼓励女性拥抱真实的身体体验。同时,文章也分析了社交媒体如何加剧了对女性身体的标准化,以及快时尚产业背后对女性工人的剥削。在消费主义和符号战争的时代,女性的穿衣选择不仅关乎审美,更成为表达立场、宣告身份的重要方式,而“为自己而穿”的道路充满了与社会期待的拉扯与抗争。

👗 **身体规训的无处不在:** 文章指出,女性身体正面临多重规训,从时尚界推崇的“高智感”风格,到内衣广告强调的“无痕”概念,再到“骆驼趾”等词汇对女性身体自然轮廓的妖魔化,都体现了社会对女性身体的严苛标准和不容“痕迹”的期待。这种规训不仅体现在视觉审美上,更通过商品设计和语言的塑造,不断否定和重塑女性身体。

🎬 **《芭比》的反抗与松动:** 电影《芭比》的出现被视为对现有身体规训系统的一种隐性抗议,它通过塑造一个体验疼痛、理解身体的普通女性形象,打破了“完美女性”的神话,鼓励女性去拥抱真实的身体感受和复杂性,挑战了被压缩和修饰的“标准身体”想象。

📱 **社交媒体与“自我”的重塑:** 社交媒体的兴起使得个人生活细节被公开化、符号化,模糊了私人与公共的界限。KOL们通过营造亲密幻象,将“女性友谊”转化为营销策略,引导消费者购买产品以实现理想生活。这种现象加剧了对女性身体的标准化,并将自我认同与社交媒体上的数据(如点赞数、粉丝数)挂钩,导致认知碎片化和对外部认可的过度依赖。

👚 **快时尚背后的剥削与反思:** 文章揭示了快时尚产业的运作模式,即通过层层外包和压低价格,将压力转嫁给发展中国家的女性工人。这些工人往往面临低薪、长时间工作和缺乏保障的困境。文章呼吁消费者反思自身与这种剥削的距离,并探索一种不被阶层规训、不依赖经济周期的“新美学”,鼓励个体通过微小的行动(如填写建议卡)来推动改变。

💡 **“穿衣即表达”的演变与挑战:** 在当代,“穿衣即表达”的观念依然鲜活,但其意义发生了转变。从“刻意普通”到“上班恶心穿搭”,这种无意识的行为反映了对社会秩序的疏离和对共同体缺失的感知。即使在技术滤镜和AI的加持下,人们对身体的真实感知也可能被扭曲,演变为一种新的身体规训暴力。文章强调,即使在“荆棘满布”的道路上,个体的提议和响应也能成为改变的开端。

这几年,女装市场呈现出一种分裂的景象:一边是蕾丝、荷叶边等强调柔美气质的元素盛行,另一边则是标榜理性、极简的“高智感”风格。这种风格看似脱离性别标签,实则另设门槛——穿着者需身形削瘦、神情疏离,最好还有一张“超模脸”。

但对女性身体的规训,并不止于视觉审美的要求。近年来,内衣与内裤广告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无痕”概念的推广:“动态追踪无痕”“no-W”“特调粉底液真隐形”等说法层出不穷。看似技术性的消费语言背后,其实重复着一个熟悉的逻辑:女性的身体不该留下任何“痕迹”。

而在这样的语境之下,为“修正”这些被视为“问题”的身体特征,市场迅速推出相关商品:遮挡三角区的安全裤、内嵌护垫的瑜伽健身专用内裤……语言先行,商品随之而至,最终共同完成了对身体的塑形与否定。

前两年还只是在内裤前加一片布,今年已经发展到在裆部加乳胶垫了

更露骨的规训,则体现在语言本身。从“骆驼趾”到“鲍鱼线”,这些充满羞辱意味的词汇,将女性身体自然存在的轮廓妖魔化,定义为“不雅”与“尴尬”。值得注意的是,“骆驼趾”的“可见性”往往并非源于日常自然观察,而是通过低位镜头的偷拍,或狗仔视角的蓄意凝视所制造出来。

当现实世界不断将女性身体拆解、重塑,并以商品名义将其“矫正”时,电影《芭比》以一个镜头回应这一切。格蕾塔·葛韦格没有选择让芭比成为政治家、企业家或艺术家,而是让她成为一个普通女性——一个需要体验身体感受、理解疼痛与现实的生命体。她不再是无暇无痛的塑料模特,而是主动去感受、去经历一个真实身体所承载的复杂性。这是对“完美女性”神话的松动,也是对规训系统的一种隐性抗议。

《芭比》的结尾击中了我们熟悉却难以说清的焦虑根源:当代女性正不断被推向一个经过压缩与修饰的“标准身体”想象——从紧身裤下的“尴尬线”到脸部的“平整度”,每一处“不完美”都被视为需要处理的“问题”。而真正值得追问的,也许是:我们是否还被允许拥有那些真实、流动、具体的身体经验?

在越来越多女性努力从“为悦己者而容”转向“为悦己而容”的时代。但这种底气并不平等,它往往只属于那一部分受到女性主义启发、拥有知识与文化资本的幸运者。对更多普通女性而言,穿衣的第一原则,仍是“不出错”。

正是在时尚权威全面退位时,服装的意义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当它不再主要扮演传统的“美学”或“潮流”角色时,其符号功能被空前放大。穿什么、不穿什么、如何搭配,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度,成为划分立场、宣告身份,甚至作出道德判断的视觉宣言。

过去十年,这场符号战争中最极端的象征,莫过于那顶红色的MAGA棒球帽。它在设计上毫无美感可言,以红底白字高效地传递政治主张。纽约大学历史学者露丝・本-吉亚特一针见血地指出:“威权主义者非常擅长利用服饰……打造带有部落归属意味的服装……特朗普是营销家,深谙此道。”

当说唱歌手坎耶·维斯特于2018年戴着它走进白宫,宣称“自己像个超人”时,这一幕成为当年最荒谬的隐喻:一个黑人,戴着无数少数族裔视为威胁的帽子,自称获得超能力。

这顶帽子不仅是一种政治表态,更是一种身体姿态——它标榜男性气概、拒绝多元文化,也排斥女性气质。特朗普对符号的操控从未止于一顶帽子,更延伸到他如何使用身体、服饰与语言,持续羞辱女性。他曾公开嘲笑希拉里戴假发,精准拿捏女性从政者所面临的最严苛的困境——“真实”的标准永远只对女性生效。

资深时尚编辑韦罗妮克·海兰在她的著作《穿衣自由?》中对此有精彩的评述。一个斥巨资植发、长期借助医美维持形象的男性,可以指责女性的外貌造假;一个穿着定制布里奥尼西装的亿万富翁,可以嘲笑女性穿阿玛尼西装“太奢侈”。

普通女性也不例外——紧身裤、吊带、内裤,都可能引发“越界”的社会判断。女性在选择穿着之前,往往必须先通过他人的审视关卡,才能谈得上取悦自己。

[美]韦罗妮克·海兰 著,任瑞洁 译

野spring|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那么,出路在哪里?

作家阿特伍德曾说:“衣着或许不能定义我们,但它是一把钥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自己是谁。”尝试夺回这把钥匙,意味着不再被外界目光牵制,而是重新成为自己身体与形象的主人。这种回望自身的视角,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只是,正如海兰所言:“‘为自己而穿’的历程并非一条直线,更不是以全面解放为终点的英雄故事,而是自身需求与社会期待之间的持久拉扯,是自由与融入的对抗。”

时尚的规则会不断更新,身体的标准会不断变换,从衣着痕迹到皮肤纹理,从体态曲线到肌肤质感,每一寸身体都在被审视并被商品逻辑塑形。但女性并未因此退缩,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她们从未沉默,也从未退场。

有一天,女性与少数群体一定会赢,这是海兰在《穿衣自由?》中传递出的坚定信念。这本书并没有提供确定答案,但引导我们去探索“穿什么”与“为什么穿”的真正意涵。

在出版品牌野望与别的盒子联合举办的《穿衣自由?》新书分享会之后,我带着未解的疑问,继续向媒体人、播客《异见房间》主播张苹请教。

以下,是我们两位喜欢时尚与热爱捯饬自己的女性,就“穿衣”这一始终无法轻松谈论的议题,展开的一次延伸对话——既非结论,也非宣言,只是继续思考的开始:

一、“女性化”元素的回归

小赵:从去年的头巾热潮到今年的花边蕾丝风,女性化元素持续升级。作者海兰指出:“随着田园风的重新流行,着装与现实之间带讽刺意味的距离已经缩小。堕胎权被剥夺,性别薪酬差距未见明显改善。在一个更进步的时代,回归那些带有压抑意味的旧符号或许还算是一种有趣的尝试;但在当下,人们越来越分不清哪些是潮人,哪些是侍女了。”

如何看待这种女性化符号的回归?

张苹:我也在小红书上搜了田园风的设计师Batsheva Hay,在小红书这个品牌的关键要素是泡泡袖、荷叶边、复古小碎花。时尚博主对这个品牌的定义是:复古但不守旧,锋利,女巫,和怪女人的战袍。

Batsheva Hay的设计

海兰写的那句话我印象也很深刻。她说,我们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传统女性气质被重新包装为“酷”“松弛”,甚至是觉醒。粉红经济最迷惑的现象之一是,企业将已经存在的事物重新包装,以新颖之名推荐给我们,并将其描绘成自我实现和赋权的必需品。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推动社会平等或赋权。这一点尤其在女装和美妆行业最典型。

某些女性化符号在历史上曾经被用作对女性的压迫工具。我很能理解一些女孩对女性化符号回归的批判:女人好不容易脱掉了束身衣,好不容易脱掉束缚的高领衣服、收腰的长裙,难道还要再穿回去吗?

可是女人脱掉了束身衣,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这个时候我们是否应该告诉她们:你不能穿高跟鞋、胸罩、丝袜、长裙子,不要再穿传统女性气质的服饰了,穿了你就是没有觉醒,你就是在服美役。

传统女性符号是被塑造的,被建构的,但是美不是。性别研究者Alexwood在看理想的节目《性别不麻烦》上曾经说: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真正的工作,是拿回并且扩展对“美”的话语权和实践权,而不是夺走或者贬低其他女性对“美”的表达和理解。

Alexwood在翻山上也曾经说过,我们作为女人,到底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到底什么东西对于养护自己是好的,是有价值的?是奢侈品还是健康食品?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启这个思考。这对女性脱离主流秩序,确认自己的主体位置,并以此为轴心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非常重要。

小赵与“女性化”元素相关的问题,是我最想问、也最想和女性朋友探讨的。这源于我的一段成长经历。

我的妈妈是一位小镇上的“野生设计师”,在成为幼儿园老师之前,她和姐姐一起经营女装店,只要提起“穿得最特别的那对姐妹”,大家都知道在说谁。也因为如此,我从小穿得和别人不一样,也一直未曾太在意外界的目光。

直到初中做操时,班主任走到我面前,突然低声说:“你看看你穿的什么?中午换掉。你这样穿,男孩子怎么专心上课?”中午回家吃饭前,我往衣服上抹了些泥,想伪装成摔倒弄脏,掩盖换衣的理由。我没能告诉妈妈真相,因为我知道那会让她受伤、自责。而这件“问题衣服”,其实不过是件七分袖、高领、胸口带些压褶和花边的上衣。

后来,我和一位学习成绩很好的男生谈恋爱,班主任专门找他谈话。在她的描述中,十三岁的我仿佛拥有勾引男性的“经验”,而我的穿着,自然成了最直接的“证据”。

二、“经济上行的美”与“上班恶心穿搭”

小赵:我们来聊聊最近的一个热词:“经济上行的美”。这个概念是不是反过来印证了当下的审美焦虑与社会困顿?

张苹:我能理解大家说的“经济上行的美”到底是什么,千禧年代的审美更多元,穿搭更自由,象征着一种稳定、繁荣和可预期的未来。也映射了当时“努力就有回报”的社会信念。而如今,“经济上行的美”被怀念,实则是人们对那个充满确定性的时代的追忆。大家回忆的不是上层阶级的审美,而是普通人的共同语言和共同穿搭。所以经济上行期的美很多配图都是当时相对比较真实的街拍,而不是明星画报或者富人穿搭。

但我对“经济上行期”这个说法其实感到挺矛盾的。我最近重看了贾樟柯的电影《小武》,感觉到这似乎是我经历的千禧年,而不是网络中的“经济上行期”。

经济改革的浪潮冲击到社会基层,时代转型的变革时期,有人搭上了顺风车,但是更多的人、我身边的大人们,他们都被落下了。一个狂飙的时代,人人都想致富,我的家人也不例外。2007年,我妈爸在县城的一条老街开了一家书店。

街道和大运路接壤,来来往往的车辆非常多,周围的店铺有卖装修材料的、灯具的、饺子馆、砂罐馆。煤块运到哪里?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我一无所知。生意太不好了,这个地段没有人愿意看书,大部分书的唯一读者只有我妈,那应该是我妈人生中最晦暗的一年,我和她一样从没有感受过任何机会或者希望。

我妈和邻居卖灯具的阿姨都很爱美,她们很漂亮,每天打扮自己,但也仅限于画眉毛,穿着得体。我妈已经是那时整条街上最美的人了。现在我有时看到小红书上上海、北京的千禧年街拍,真的觉得很恍惚,她们真的穿着吊带,脚趾甲亮晶晶的,脚趾头上都戴着戒指。总觉得我们度过的或许不是同一个时间。

可能我也有机会看到“经济上行期的美”,但是那几年我们家连电视都没有。我们没有租房,一家人睡在书店后面的隔断里,只能放下一张床,做饭就是在椅子上放着的一个电磁炉。奥运会那一天,我和我爸凑在别人家店里看电视,没想到还没看几分钟,整条街都停电了,直播也没看成。

今年5月份,我一个妹妹,生于“经济上行期”的2005年的一个小女孩,灯具店的女儿,来到北京了。她专科毕业,来找我问我能不能介绍工作。我实在没办法帮到她,她去了东城一家高档民宿做服务员,一个月5000块钱,上一整天休一整天的那种上班法,还得自己租房。

她干了一个月就离开北京了,离开之前跟我说:“姐,太熬夜了,没办法干下去了。”没有得到任何机会的妹妹,曾经看到过经济上行期的美吗?她的妈妈也是很美的,上一次,我和这个阿姨在农村的一场葬礼上遇见,阿姨加上我的微信,给我推荐了很多我从未听过的品牌的卫生巾,她现在在做微商,那家灯具店也早就倒闭了。

审美和权力绑定,不是谁都在上行期的,被留下的审美变成了上行期闪亮亮的人的权力。我的问题可能是,我们能否创造一种不属于任何经济周期、不受阶层规训的“新美学”?

小赵:近年来,国内外兴起“刻意普通”风潮:国内有“上班恶心穿搭”,美国有“普通硬核风”。作者认为优衣库式穿搭是对成年生活保障缺失的补偿。这种用穿衣表达的无意识行为,是否意味着“穿衣即表达”的观念依然鲜活?“穿衣即表达”的意义有没有发生变化?

张苹:《穿衣自由》一书里也有提到“普通硬核风”,不是塑造风格,而是拒绝风格。背后是一种对世界的看淡:这些普通服饰是唯一未被时尚大资本之手触碰的东西,因此可以将它们穿在身上,这就像一张空白的画布,象征着开放的心态,一种希望与他人友好相处的穿衣方式。

海兰引用了《华盛顿邮报》资深评论员罗宾·吉夫汉的一篇文章《我们的衣服讲述我们的故事。可若叙述者只有睡衣和汗衫,又当如何?》,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的:“身份的一个重要部分源于我们如何与他人建立联系,如何在社会结构中安放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由所处的群体定义的。穿衣打扮本是讲述自我故事的一种方式,但当听众消失,这种叙述也就静音了。我们成了穿着睡衣的躯壳。职业装表明一个人在社会秩序中的位置,昭示你正在参与的这个共同体的兴衰。

我看到这段突然理解了“上班恶心穿搭”,因为公司里已经没有我在乎的人了,也更别提对公司这种集体的认同。从这个角度看,“穿衣即表达”这个观念不仅很鲜活,甚至很激进。不穿搭的背后,是因为“我不在乎所有人,我已经不想和他人建立联系,我对这个集体没有一点认同感,我也不想融入这个社会秩序”。背后可能的原因是不是共同体的消失?

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大学生连毕业照都不拍了》,就是写现在大学的一种氛围。同学们跟我讲了现在大学里“小圈子”林立,社交也成了“划分敌我”,他们在现实中没有什么好朋友或者共同体社群,这种安全感只存在于线上。

而线上,是不需要穿搭的。他们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身边,对班级这个集体的厌恶,如果我在这个集体中感觉到的只有竞争和自保,而不是交友、团结,我为什么要装扮自己呢?不仅仅是大学生找不到共同体,职场人也是相似的。

如今,公司对员工穿着的控制似乎已经成为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员工生活的全方位控制。既然老板需要我即使是在丢垃圾、下班在小区里溜达的时候也得回复消息,那我穿着倒垃圾时的衣服上这个破班又怎么了?

三、KOL制造的亲密幻象

小赵海兰提到,社交媒体正不断拓宽自我表达的边界,“穿什么内衣、用什么洗护用品、有怎样的健身计划、家里摆什么植物”——这些原本私密的生活细节,如今都成了公开信息,甚至被赋予某种政治意味,成为构成个人形象的“基本粒子”。

这种私人领域的公开化、生活细节的符号化,背后究竟如何重塑了我们对“自我”的认知?

张苹:现在真是个“人均博主”的时代。大学生的自我认同很大程度上来自社交媒体。共同坐在教室里一个学期的同学,彼此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打开手机却能在社交平台上刷到同学的社交账号,从早餐分享到实习VLOG,事无巨细。

渴望被认可,又不愿意迎合以谋求认可,但是内心没有办法给自己认可,只能借助外界的认可。这个外界通常是社交媒体。最终,自我认同被量化成为最简单的证明方法:一千粉丝,十万浏览。点赞数也就等同于存在感。

认知也是非常碎片化的。大家也会通过拥有很多社交账号实现“人格分舱管理”,模糊身份。我们的实习生妹妹在微博上是个同人女,是个大V,但是在朋友圈就岁月静好。我天天在微博找选题,转发社会新闻,在小红书po书当图书博主,在朋友圈搞穿搭。

自我也被分成三块。每一块又分成了非常多的马赛克。发一条帖子得打tag,被平台推荐的可能性更大,Instagram用户平均用17个互不关联的标签定义自己,形成人格“马赛克效应”。

用户生成内容成为新型生产资料,我们po在社交媒体的生活细节就是工厂的棉花原料。商家们也会蜂拥而上,博主晒出“外婆的早餐”获得百万流量,第二天就被厨具品牌买断话题。如果有个朋友喜欢po自己的杯子,火了一条帖子之后,会有卖杯子的老板寄送杯子,她可能会变成手作博主。

平台也开始给你贴标签:美食博主、萌宠博主、美妆博主、穿搭博主。大家都知道小红书的垂类,一旦被平台认定为某一类型的博主,你就再也无法撕掉身上的标签。

小赵:在《我为何不能成为你》一篇里,海兰批判了社交媒体营造的幻象。“试图跟上名人的脚步并非什么新鲜事儿。新的诱惑与危险之处在于,社交媒体在名人和普通人之间营造了一种虚假的相似性,一种‘距离人人平等只有一步之遥’的伪民主。”似乎我们只要购买了某些产品,就能过上理想的生活。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这些以自我提升为主题的所谓利他性的内容,如何影响和塑造了人们的“自我”?

张苹:这些看似亲密的互动,其实是一次次隐秘的消费转化。一些名人试图将她们的生活方式帝国建立在一种包容性的基础上。无论是哪一类社交媒体博主,她们的轨迹都是一致的:她们及其团队正致力于将“女性友谊”打造成一种营销策略。她们想做你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比如现在网红们在发布视频时一定会称呼观看者为“宝宝们”,她们先展示自己的生活方式,然后又分享自己的爱用。但看似亲密的互动,其实是一次次的销售转化。

先是贬低,再是甜言蜜语。制造需求,你有病,我有药。

四、0废片指南

小赵:一键修图早已不新鲜,AI算法成了手机厂商的宣传重头戏,“拍不出废片”似乎成了手机的默认设置。只是,当技术滤镜与固有的审美规训交织,我们对身体的真实感知是否正在被悄然扭曲?而这种扭曲,是否已演变为一种新的身体规训暴力?

TikTok著名的Bold Glamour滤镜

张苹:它确实能帮我们免除一部分美妆劳动。美颜本身也可以是一种美学实践。但美学实践总体来说还是符合社会建构的“美”的——是平台流行、资本推崇、媒体广泛传播的那一套白瘦幼、鼻高眼大的脸谱化模板。

比如:“优雅地老去”是一种隐性的性别歧视。它只要求女性,仿佛存在某种特殊的、正确的方式让女性在变老时毫不费力地保持美丽。这个说法内含的信息是,像所有与女性有关的事物一样,千万别太用力,否则就会显得可悲。

美颜或者AI换脸改变了我们对身体感知。我的左眉毛的尾端有一颗小的痣,这个痣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是非常突出的,读书的时候,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会注意到它,我觉得它是我脸上很特别的一个存在。但是开始使用美颜相机之后,我发现它作为一个瑕疵被抹去了,化妆的时候,粉底一盖上,这颗痣也会消失不见。

我也好久没有留意过它,更多的是看到自己杂乱的眉毛,是不是该修眉了。在某种程度上,我忘记了自己真实的脸和这张脸上我原本很熟悉的小细节。从前我的初高中同学提起我的外表,总会说到我的酒窝,我的这颗痣。但是自从美颜相机被大规模使用后,新认识的朋友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我真实的脸其实是这样的。

虚拟身体的“真实感”也因此反客为主了,美颜相机里的和带妆的我才是我,从前的则不是。这导致我对身体的感知从“我是谁”转向“别人怎么看我”,甚至变成“我不能是照骗,我要看起来像美颜的我”,这是一种感知的倒置。

五、时尚背后的工人

小赵:我们谈论“穿衣自由”时,很容易陷入消费端的自洽——关注款式、价格、个性表达,却很少将其与快时尚工厂里的女性工人关联起来。

这种认知上的割裂,是否让我们忽视了一个本质问题:我们手中“自由选择”的衣物,其低价与多样的背后,是否正对应着对她们劳动价值的系统性低估,以及对合理休息权、议价权的隐性剥夺?

张苹:答案是肯定的。时尚行业是劳动密集型制造业。品牌方往往通过层层外包的方式,将责任转移,从发达的地区转移到柬埔寨等发展中国家,以获得更低廉的劳动力,帮他们打赢一波又一波的价格战。

快时尚的一个关键就是“快”,为了快速上新,不断向供应链施压,要求以更低的价格、更快的速度完成订单。这种压力最终会传导给女工。制衣厂女工是在整个供应链中最弱势的一环。她们大多来自农村、教育水平低,长期被困在低薪,低保障的岗位上。

快时尚体系的运转依赖于比我们更弱势的群体。在我国,最知名的制衣厂是广州市海珠区的“康乐村”。在康乐村和相邻的鹭江村共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至少生活着10万人,运转着5200多家小型制衣厂。2022年底,康乐村陆续被拆除,制衣业也慢慢不再是康乐村的主业。

工人们是大量来自湖北等地的外来务工人员,大部分是女性工人。为了满足快速上新的需求,她们每天的工作时间超过12个小时,甚至在15个小时以上。低端女装利润薄,身处产业中的人习惯于在一分一厘上“斤斤计较”,她们的劳动价值就是按元和角来计算的。比如一款中式上衣需要缝3颗珠扣,共150件,开价“一件五毛钱”。钉扣女工从凌晨3点缝制到6点,才拿到94元工钱。

制衣村大多在“握手楼”中,空间狭小,通风差,机器运转的时候产生大量的布絮和噪声,空气质量也非常差。做工时还需要用布条捂住口鼻。

在全球快时尚行业的劳动力中,80%为18岁到34岁的年轻女性。但是在我国,情况有些不同,年轻的女孩更愿意选择美容、美甲等行业,不愿意再进厂。

小赵:消费者该如何理解自身与这种剥削的距离?

张苹:这种剥削其实并非个别工厂或者品牌的问题,而是全球时尚产业结构不公的体现。我问了一位毕业于北服的朋友ruifen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这个问题太过抽象和对立,链条上不是只有这三方,整个业态是很复杂很畸形的,现在是直播,低价,很多老板赔钱、倒闭,贴钱生产。”

我突然就想到了之前正面连接写过一篇关于工厂的文章《救救工厂:工厂真的卷不动了》,这篇报道解答了我非常多困惑,为什么我们可以以极低的价格,譬如十几块钱买到一个短袖或者短裤,并且还包邮,工厂不会赔钱吗?报道里是这么写工厂的现状:

很多工厂老板们对一件事心知肚明:机器不响,知道你在亏钱;机器响起来,知道你也在亏钱。

这件事是这样理解的:如果产线开不起来,厂房、机器、人力这些固定成本就会稳定地流失,“天一亮,就是一天”。时间被换算成金钱,以一种具体的速度流逝,工厂老板最具象的难受就是“看着工人不干活”。

生产也不行,不生产也不行,工厂必须以很低的价格售卖产品,以确保机器开着。换言之,只要机器开着,他们就必须开出很低的价格,确保产品能被卖掉。一位工厂老板说:“把你吊在一个死不了也活不下去的状态”。

工人是这条传导链上的最后一环。工人没有社保,每个月挣5000~8000元。最重要的是,工资最近两年已经没涨过了。

一些工人担心自己的收入变得不稳定。在过去,如果一个月工作饱和,起码要工作二十七八天,其中穿插几个夜班。现在,有些工人一个月只能上七八天班。为了贴补家用,很多工人选择开网约车作为副业。

这个北服的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博主叫“服装人包正忠”,他有一期节目叫“仿版和抄款是服装行业最狠的商战”,里面的十三行女老板就说,刚开发出一个版式的衣服,就立刻有大量低价、相同的版开始抄袭照做,用一模一样的视觉,模版,模特,搭配,有的甚至会用AI换脸换掉模特的照片,改一下水印,一个下午的时间就立刻上线。

等到她们去申诉,仿版立刻下架,但其实已经没有用了,因为在直播间已经卖了几千件了。做原创越来越不赚钱,抄爆款才能赚钱,流传在服装人中的一句话是:大家都在等着对方出新款。

那十三行的老板们新款的灵感从哪里来?从大牌和秀场。她们也很坦诚,就说,我们就是在抄版。

“整个业态很恶性,大家都已经习惯直播和低价,整个产业陪着这样的业态在亏钱。经济低迷,大家更加不愿意花钱来购买原创的衣服,思考服务和劳动对等的价值。不是一个人或者呼吁什么可以改变的,只能等良性循环的项目多了之后影响业态。”

小赵:就像苹说的,这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我其实犹豫了很久才敢问。因为我妈妈,我一直对服装产业挺好奇的,常刷些相关的新闻、短视频。

近几年,女装相关的内容总上热搜,大家好像默认,质量差、货不对板都该怪厂家,消费者和厂家天然站在对立面。但其实这事儿和电商的价格战脱不开干系,甚至可以说,如今女装行业的格局,电商平台得担起不小的责任。

达人带货成本高,只能在别的环节抠钱;还有“一键搜低价同款”背后的算法逻辑……36氪有篇文章《爆款越火,老板越穷,谁“杀死”了中国服装厂》说得特别透彻,里面记录了这样一组数据:

“同样都是卖9块9,高品质的成本要8块9,每件利润1块,卖10件退1件,能赚9块。低品质的成本只要5块9,每件利润4块,卖100件退90件,反倒能赚40块,就算扣掉物流成本,也能赚得更多。”

当然,没法要求每个消费者都去弄懂平台的运作机制,或者分辨其是否压榨了上游厂商。但我始终相信,我们可以摸索出另一条路径——即使现在看起来仍是荆棘满布、无路可走。就像曾有女性用户在小红书上发起倡议,鼓励大家乘机时填写建议卡,最终促使越来越多航空公司允许女乘务员穿上平底鞋。

哪怕看似没有出口,哪怕只是一句提议,只要有人回应,这条路就不再是一个人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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