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医生的病人,很多愿意把自己和孩子的生命托付给她。
在她们的回忆里,邵医生温柔、耐心,会在产妇最恐惧无助时,抱着她,一声声安慰说:“乖,不用怕”,也会在送产妇出产房时候,说“你辛苦了”。
在邵医生生活的世界里,她拥有一个清晰而稳固的坐标:周口市第六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一个在岗位上工作了三十余年的、备受尊敬的医生。她也会像我们多数人一样,使用抖音,记录生活的点滴。
直到 2025 年初开始,她在数字世界里遭遇了野蛮的入侵。
根据@津云新闻 的报道,邵医生遭遇了三次医疗纠纷。第一起纠纷中,产妇羊水栓塞,需要切除子宫,家属签了同意书,但在事后反悔,要求一百万赔偿;
第二起里,医生告知产妇风险,但产妇坚持顺产,也签了同意书,但最终胎儿死亡,产妇保住了性命;
第三起,新生儿在出生两天后,缺氧,最终被诊断为脑瘫,家属认为这是医院的责任。
三起医疗纠纷,三个互不相识的家庭,在抖音上相遇,并借由平台的放大效应,对邵医生发起了持续七个月的、公开的网络暴力。
在他们发布的视频里,邵医生的所有专业和温情都被抹去,她被塑造成了一个“研究摘除子宫,研究篡改病例”的、“披着白色外衣的狼”。
邵医生并非没有反抗。她像任何一个试图在规则内解决问题的普通人一样,向平台发起了投诉和举报,但没有激起任何有效回响。
举报石沉大海,七个月的时间里,她被孤立无援地暴露在由像素、评论、点赞和分享共同构成的、无形的、数字化的利刃之下。
这是她的第一次死亡,她的社会身份和职业尊严,在网络上被判处死刑,直到 2025 年 8 月 1 日,邵医生“第二次死亡”,她从楼上跳下,物理生命在现实中归于沉寂。
一周后,8 月 8 日,抖音平台发布了一份官方声明。这份声明里,有数据,有流程,有平台的“处置”记录,有“一键防网暴”的功能指南。
却唯独缺少了——为什么?
为什么“幸存”的 13 条视频和 505 条评论就能摧毁一个人?
抖音 8 月 8 日发布的声明中列出了一些数字。
它告诉公众,在总计 89 条相关视频中,它成功“处置”了 76 条。在 962 条相关评论中,它“处置”了 457 条。
它还强调,在邵医生本人账号收到的上万条评论中,绝大多数都是支持她的,仅有的 60 条攻击性言论中,51 条被平台处理。
这些数字,经过精心的编排,试图构建一个“平台尽力了”的叙事。它将一场持续七个月、导致一条生命逝去的悲剧,定性为“一场由少数用户发起的、平台方已尽力管控但仍有不足的侵权事件”。
然而,对于一个身处暴风眼中的受害者来说,100 发子弹和 15 发子弹的区别是什么?
抖音仿佛在说自己已经挡住了 85% 的子弹,却对其余 15% 的致命子弹以及它们造成的最终伤害,轻描淡写。这种用百分比来模糊绝对伤害的逻辑,是对逝者最冷酷的冒犯。
而且,“处置”究竟是什么意思?
抖音的“处置”手段,包含了“不予推荐”、“好友可见”等多种弱干预。然而,一条“不被推荐”但依然存在的视频,对于施暴者的“粉丝”这个核心加害群体来说,是完全可见、可持续造成伤害的。
抖音将“下架”和没有实施的“封禁”这种强干预,与“限流”这种弱干预混为一谈,以此在数据上夸大了其治理的有效性。
这份声明回避了最核心的问题:那 15% 的“漏网之鱼”,并非随机存在。它们之所以“幸存”,正是因为它们在算法眼中,是“最有效”的内容 —— 最能煽动情绪、最能引发对立、最能带来流量。
平台的算法,像一个残忍的“过滤器”,它过滤掉了大部分平庸的恶意,却精准地提炼出了“毒性”最强的那一部分。然后,它将这些高浓度的“毒药”,持续、精准地投喂给那些最容易被煽动的用户群体,在一个封闭的“信息茧房”内,反复加强他们的仇恨与偏见。
这些施暴者,也是抖音的“产品”。抖音通过长期的、个性化的内容喂养,系统性地为用户裁剪信息食谱,剔除复杂,强化偏见,奖励冲动。它不知疲倦地认知教练,日复一日地训练用户,让他们逐渐丧失对复杂现实的耐心,转而拥抱简单的情绪宣泄。
于是,当“恶魔医生对抗悲惨家庭”这个充满戏剧性的超真实叙事,被投喂给这些早已被系统规训好的用户时,其后果是注定的。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攻击、他们的转发,不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而是这个巨大商业机器运转时所需要的燃料。
因此,平台不仅是没有“删干净”,它是在用自己的核心机制,筛选并“放大”了最致命的伤害。它所拦截的 85%,像是它庞大流量机器运转的“成本”,而它所“幸存”并放大的 15%,是它剩余的“利润”。
为什么抖音没有封禁这些账号?
邵医生也会使用抖音。
她的抖音上,大多是她接生的新宝宝。置顶的一条视频,是新爸爸给自己的孩子切脐带;7 月 30 日,在她自杀前几天,她接生了龙凤胎,在抖音上开心地配文:“一下子儿女双全”。
她也偶尔会分享自己的生活。她分享了凤凰传奇的演唱会视频,分享了妈妈送来的凉拌西红柿,还有自己刚周岁的孙子在伴着音乐手舞足蹈。
对 57 岁的她来说,抖音无非是现实生活的延伸。她大概以为,自己只是在使用一个更方便的电子日记本或社区公告栏,就好像抖音的 Slogan 所说,“记录美好生活”。
2024 年 5 月 19 日,邵医生发布视频:“明天就是 5 月 20 日,谐音‘我爱你’,我爱我身边的所有人,我也希望所有人心中有爱。”
但她不可能意识到,这个平台看起来是一群人在分享日常、沟通交流,如同普通生活一样,但其内核却是由“注意力—流量—变现”这一非人性的市场逻辑与系统逻辑所驱动的。
这内层冰冷的系统,是导致邵医生面对风暴时,抖音不作为的原因。
一个反复提及但总是被忽略的常识:抖音,以及所有类似的社交媒体平台,其商业模式的本质,是“注意力经济”。
它们售卖的商品,不是视频,不是服务,而是我们每一个用户的时间和注意力。广告商是它们的客户,而我们,是它们需要打包卖给客户的“产品”。
在这个商业逻辑下,平台的最高目标,就是尽可能久地、尽可能深地,将我们的注意力“钩”在它的 App 里。而能够铸造这把“钩子”的最强材料,就是人类的情绪。在所有情绪中,又以愤怒、对立、争议和窥探,最为廉价,也最为有效。
相比于快乐和温情,愤怒更能激发我们留言辩论的冲动;相比于平和,争议更能激发我们转发站队的欲望。这些行为,在平台的后台,都被标记为最高价值的“互动”,是算法系统最渴求的“燃料”。
三个“悲惨家庭”控诉一个“恶魔医生”,这充满了戏剧冲突、道德审判和身份对立。对于算法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高能量的“内容产品”。
对于抖音来说,彻底地、永久地封禁那 15 个施暴账号,是一个技术上极其简单的操作。但这个操作,在商业上,却等同于亲手关闭一座正在高效运转的“流量工厂”。这是一种商业上的“自我伤害”。
因此,平台选择了一种成本最低、收益最高的策略:用一套复杂的举报流程,来安抚和消耗受害者的精力;用一些“限流”、“好友可见”的弱干预,来应对舆论的压力;同时,默许核心的冲突性内容,在算法的精准投喂下,持续发酵,为平台创造价值。
这并不是某个人的决定,毕竟工程师和运营者们面对的不是邵医生本人,而是由数据、曲线和概率构建的模型。
抖音官方曾说,模型本质是在学习“某类人对某类视频发生特定行为的规律”。在这个高度抽象的视角下,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痛苦,被“降维”成了一系列可以被优化、被利用的数据指标。
每个人都只是在完成自己的 KPI,优化自己的模型,但没有人对最终那个“房间里的大象”—— 一个具体的人正在被毁灭 —— 负责。
即便这些人是最优秀、最善良的人,以最纯粹的技术理性去构建一个系统,如果系统的核心目标是单一且非人性的,那么“恶”的涌现依然不可避免。
为什么邵医生放弃了举报?
抖音还提供了一组看似能够证明其“响应及时”的数据:
在 2024 年 12 月至 2025 年 1 月间,共收到邵医生及其代理人发起的侵权举报 48 次,其中 32 次平台判定举报成功,并下架了对应的 19 条内容。
抖音似乎想用这组数字,来描绘一个“用户在举报、平台在处理”的正常运作画面。但在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关于挣扎与消磨的过程。
我们该怎么理解这 48 次举报?这不是简单的点击和后台记录,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专业人士,在两个月时间里,对平台抱有期待的次数,也是她尝试自救的次数。
每一次点击举报,都代表着一次伤害的发生,也代表着她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平台规则的求救信号。
然而,在 1 月份之后,邵医生这位受害者,几乎完全停止了这种官方提供的、唯一的自救行为。
是因为问题解决了吗?是因为施暴者收手了吗?抖音自己的声明否认了这一点,其中清楚记录着,后续的攻击,在 3 月、5 月、7 月,周期性地、持续地发生着。
那么,更可能的解释是,她放弃了。不是放弃求生,而是放弃了对这个平台的信任。
所谓的“32 次举报成功”,最终只换来了“19 条内容下架”。这意味着,大量的举报是重复的,或者在抖音眼中是“不成功”的。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成功”,也毫无意义。因为那 15 个账号依然存在,他们可以像打地鼠游戏一样,在一条视频被下架后,迅速发布一条新的、甚至更恶毒的。
抖音所谓的“举报渠道”,对于受害者而言,并非一个有效的“保护盾”,而是一个足以将人拖垮的“官僚泥潭”。它将举证的责任、持续监控的责任、反复申诉的责任,全部推给了本就处在巨大痛苦中的受害者。
我也问一个抖音的资深运营,为什么不及时处置这些谣言,他告诉我说,你也在平台待过,平台视角里,你得先告诉我,什么是谣言?
根据抖音的内部流程,在处理一些复杂的、需要核实的信息时,相关团队需要反复查阅官方文件,甚至动用大语言模型和人工核查员。这是一个成本高昂且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从平台的风险规避和运营效率角度出发,“等待权威定论”似乎是一个最安全、最中立的选择。
于是,平台将一个“制止伤害”的道德责任问题,偷换成一个“判断真相”的技术难题,并以此为借口,心安理得地不作为。受害者必须在系统所设定的规则、流程和标准之下,完成这个证明,否则系统就没有责任。
持续的举报和自证,本身就是对受害者的二次消耗和精神折磨。
在证明那是“谣言”之前,我们已经可以百分之百地证明,那是一种“伤害”。一个对“伤害”视而不见的系统,再去奢谈它对“真相”的追求,是毫无意义的。
她停止呼救,不是因为风暴停了,而是因为她发现,所谓的救生艇,不过是画在墙上的一个逼真幻影。
为什么抖音现在清理了所有的相关痕迹?
2025 年 5 月份,抖音出台了新的社区规则,旨在“保护热点发酵中当事人”,这是一个公开的治理宣言,向外界展示其负责任的姿态。
我们现在也知道,就在同一时间,邵医生,一个完全符合该规则保护对象的典型当事人,她的求助石沉大海,她的名誉和人身安全正在遭受持续的、毫不受控的攻击。
我们不能简单地说抖音是虚伪和作秀,面对社会舆论和监管压力,平台需要通过发布新规、建立专项等方式,来展示自己的治理决心。
这些宣言,就是它需要交付给公众和监管部门的产品。至于这个产品能否被有效、全面、无差别地应用到每一个角落,是另一个层面的、关于执行成本和效率的问题。
治理的资源和注意力,会被优先投入到那些“已经”或“可能”成为具有巨大公共影响力的事件上,如“胖猫事件”,而邵医生的遭遇,在系统的判定中,可能始终只是数以万计的“普通用户纠纷”之一,其“治理优先级”远远不够触发那个“5 月新规”的保护机制。
抖音或者其他任何平台,都是由众多部门和业务模块组成,这些模块并不总是合作无间,相互冲突、各自为政反而是常态。
我们可以想象,负责制定“5 月新规”的,可能是平台的政策研究或公共关系团队,他们的 OKR 是降低监管风险、提升平台美誉度。而负责处理邵医生投诉的,可能是某个庞大的、背负着“处理效率”OKR 的内容审核团队。
这些都不是平台最重要的 OKR,最重要的 OKR 只会是“增长”。引擎在全速轰鸣时,“治理”的刹车要么被设计得有选择性地失灵,要么其声音被完全淹没。
当邵医生的案例,其产生的“流量”价值,在系统看来高于其产生的“风险”时,系统便会默许其存在。直到悲剧发生,风险数值爆表,远远超过其流量价值时,系统才会启动最高级别的响应。
于是,在邵医生坠楼身亡后,一场规模浩大、效率惊人的清理运动开始了。
抖音上,已经找不到那些曾持续攻击她数月的账号;在邵医生的视频下面,也看不到今年 1 月到 7 月的任何评论。小红书上,不论搜索“邵医生”或者她的本名,返回的都是与这一热点事件毫不相关的内容。
这种惊人的效率,是平台迟来的忏悔吗?是它道德觉醒的证明吗?
恰恰相反。清理行为,是一场冷静、高效的“止损”,是在清除系统运行产生的、如今已威胁到自身的工业废料。这个清理过程,恰恰证明了它从未将邵医生的遭遇和那些言论看作是生活世界里的恩怨与痛苦,而自始至终都只是作为需要被管理的数据和信息来对待。
而且,我们可以进一步发现,那个可以一键删除、可以屏蔽一切的强大权力,它一直都在那里。在邵医生最需要保护的七个月里,这个权力始终休眠,却在平台自身面临舆论危机的时刻,被瞬间激活。
平台可以决定我们能看到什么,也可以决定我们看不到什么。
最初,它曾成功地放大一方的声音,将一种叙事塑造成压倒性的“事实”,并最终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
之后,它又成功地将那段被放大的历史,从公共视野中抹去,创造了一个“干净”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数字空间。
最终,岁月安稳,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