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喊得不够整齐!”面对全场观众爆发出的铿锵的“退票”声,台上红裙金发的女士右手持麦,左手叉腰,从容得像做过200次现场表演的老艺术家。
她面带微笑,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音乐演出,批评的声浪被她的气场吞没,化成曲子的一部分。观众八拍“退票”后,她分毫不差地进入歌曲,全场大合唱:燃烧那爱情的火焰/取一把烈火在人间/红尘里爱恨一瞬间/可曾记得彼此的脸。
什么音准、音乐性、审美、规矩,当台上台下的人们一起沐浴在高饱和暖红灯光和凌厉的电音舞曲中,合着拍子摇头狂蹦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爽就完事了。在情绪价值成为刚需的时代,正确售卖情绪的人永远是焦点。
一、退如票
许多年后,更年轻的人们刷到这一系列“神启”般的演唱会的视频时,脑子里会冒出三个问题:她是谁?她在干什么?为什么观众一边喊“退票”,一边兴奋地整齐跟唱?
2025年6—7月,当同龄人大都在打麻将、跳广场舞、带孙子和刷手机时,58岁的那艺娜已经官宣了7场国内巡演。接下来她甚至有国外巡演,6月最密集时3天连开3场演唱会,7月温州铁定溜溜草坪音乐会连演2天。背靠背演出,白天飞、晚上演,每晚演2小时,一线明星的工作强度,对那艺娜来说是家常便饭。
和演出一起蓬勃发展的,是与那艺娜有关的梗:爱如火,圈如钱;《苹果香》假唱播了童声版,粉丝们说这是“娜婴献声”;P图P得鬼斧神工,粉丝辩称“神本无相”;粉丝在台下高喊“我是10年老粉”,她实诚回应“我出道才2年”;“娜师傅诊疗所,只接坚强笨女人,挂号不退,性感歌喉疗愈心灵创伤”。
玩梗花样繁多,年轻观众乐此不疲。具体到演唱会,花229元可以与那艺娜近距离互动,花666元就可以与这位“前苏联遗珠”合影,性价比最高的还是99元档,有观众感慨,“花99块钱就能找到这么多能和自己同频共振的人一起线下疯玩,我觉得非常值”。
观众喊“退票”,起初是因为那艺娜在杭州演唱会上假唱《苹果香》,假唱播的甚至是童声版。对于这种离谱操作,观众起初感到不满和愤怒,但它逐渐发展为一种默契,一种从愤怒到迷茫,从迷茫到发疯的“意识流”。“退票”变成那艺娜与观众之间的一个暗号,一种精妙的互动,一种“你们喊我假唱,那我就假唱了”的自嘲。
“退票”意味着狂欢的开始。所有人抛下对假唱或真唱、好听或难听的世俗执念,进入超脱忘我的境界,与那艺娜被电音修饰过的粗嗓一起,蹦到不知天地为何物。
互动是一种天赋。那艺娜常常听不懂观众在说什么,但依然能形成互动:观众说“考四六级”,她听成“四十六级”;观众要她跟朴彩英道歉,她说“我凭什么道歉?”;她唱到“辛劳一生的爸妈”时,观众笑着大喊“哎!”……
把调侃和攻击当成演出的一部分,在演出中不断形成共识并强化特色,能做到这一点的,怎么会是普通人?
那艺娜买网课学乐理,自称“没有技巧,全是感情”。土味正拍,过量电音,糟糕的普通话,几乎没有的唱功,这些都不重要。毕竟,谁是来那艺娜演唱会听歌的?
一般的演唱会是细腻真实的现场演出,是与偶像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是造梦,比如最近五月天请来F4重新合体。很明显,那艺娜的演唱会不是一般设定,年轻人来这儿不是为了听歌,更不是为了做梦,而是把自己扔到泥里,和几千人一起满地打滚、寻快乐。
如今和正儿八经的歌手节目相关的热搜都是“难听”,为什么还要计较那艺娜演唱会好不好听?她的演唱会虽然以音乐为名,但承载了比音乐深刻得多的功用。它让年轻人汹涌的情绪有了去处,生活中的怨念和不快,在荒诞的对话和表演中消散。
这是那艺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意义。
二、成如名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那艺娜说,再不成名就晚了。
那艺娜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才学了2年音乐,本来没有打算开巡演,但团队的人劝她,“你现在58岁了,你想等到啥时间?”,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要是你没赶上17岁的泰勒·斯威夫特、18岁的比莉·艾利什、19岁的阿黛尔和22岁的Lady Gaga,就不要错过58岁的那艺娜”的梗应运而生。
脸皮薄的人,混不了互联网。在网上,身份是自己给的,设定是自己和网友共创的,作品必须可以被解构,被嘲弄,被以各种无法预测的、高度抽象的形式传播,以达到最大的可玩性,这是成名的关键,也是名气延续的关键。
看看此前与那艺娜路线接近的那些人:完颜慧德开始尝试走严肃路线,凉了;三梦奇缘学那艺娜搞巡演,没有声量。失去网络语境下丰富的可玩性,失去了情绪反复碰撞产生的化学反应,那便一无所有。
如果放不下身段,不能把自身特色最大化,就不可能和观众默契地达成合作:网红将自己的解释权卖给观众,观众在新的理解和创作中找到乐子,情绪高涨,周而复始,网红则享受这份名气带来的好处。
正如陕西汉中农民庞麦郎说,他来自不存在的“加什比科”,是全名为“约瑟翰·庞麦郎”的天才音乐家;湖北钟祥农妇翟革英同样可以说,她来自俄罗斯,是网络上“老外爱中国”大军中的一员。据说《爱如火》版税已高达1.4亿元,风头和吸金能力都堪比在Spotify月榜中超过周杰伦的说唱歌手揽佬。
起初很少人能预料,她在互联网的第二阶段比第一阶段更红,其抽象程度和对网络吐槽的包容程度,远超常人想象。“俄罗斯娜娜”时期,她的抖音粉丝数量高达200万人,后来以“大中国娜娜”的乡土形象重启,初期流量低迷,直至签约公司推出《爱如火》后,她慢慢攀到抽象圈顶流,2023年至今以“那艺娜”名字出道,在抽象圈和主流圈的边缘随意出入,凭借《爱如火》的病毒式传播及亚文化玩梗,重新破圈。
那艺娜的声音里有土地的厚实、杂草的韧劲,她像一个农作物那样被挖到互联网进行展览。她先是将钟祥方言和俄罗斯弹舌揉面团似的揉到一起,发酵成巨大的互联网奇观,现在又借音乐之名开始了新的冒险。她的吐字,说得好听像田震,说得不好听像砖头,硬生生塞满听众的大脑缝隙,让他们停止思考,停止寻找意义或者展开批判,疯起来就完事了。
乐子人的情绪锚点,就是用荒诞对抗荒诞,用土味包围精英,打破精英叙事的遥远,反对主流规则的无聊,以那艺娜为符号和武器,大张旗鼓地抒发情绪,抄底快乐。乐子人中分化出的“娜家军”则抱持着将抽象贯彻到底的决心,在不断的二创中抬高那艺娜的声量,那艺娜的新亚文化精神图腾和网络潮流坐标地位,就此坐实。
三、网如红
能在这个时代成为特殊个体,总有过人之处。网红永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能在某个时代火起来,需要的大概不只是傻、疯、胡闹、脸皮厚这种简单的要素。真正意义上的红,多是因为卡在时代的咽喉,替人们展示了当下某些问题与矛盾,提供了一些非常规的解决办法。
那艺娜翻红的背后,是正在面临结构性困境的年轻人:过去许多上升路径仿佛失效,但新的方法还没有着落,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确定,年轻人需要发泄的渠道。他们或者借偶像移情,或者借抽象解压,如果是抽象的偶像那就更好了,大家一起发疯,一起消解严肃的问题。
每一次二创狂欢,都是年轻人的一次任性的逃离,是一种对巨大的不确定、不快乐的坚定抵抗。以抽象为名的自由虽然短暂,但非常真实。
有人先后打卡庞麦郎和那艺娜的演唱会。这二位都是近年抽象音乐人的翘楚,但类型完全不同:庞麦郎的调子是灰暗的,是低着头喃喃重复“我的父亲是瓦匠”的茫然,去他的演唱会仿佛置身于无意义的旷野,其间观众会不停追问自己,产生哲思: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下去?而那艺娜是炙热的,所有揶揄、批评、看不起都照单全收,她在设定上、表演上、物料上的无数漏洞像一把柴火,一点着,年轻人的火便旺起来,成为维持她热度的燃料。
她的演唱,无论听感或观感都像砂纸,但它似乎能将年轻人打磨、抛光,让进场时有些惆怅的他们,在无厘头的剧烈互动中享受规则倒置的快感,散发出生命的亮色。
所以,谁说养成系偶像只能从8岁看到18岁?愿意陪着娜姐从58岁唱到68岁的大有人在——应该会有的吧?
互动和成长是养成系偶像的重点,放到那艺娜身上也说得通,这是她“漏洞营销”的重要基础。即便漏洞百出,但每一个漏洞似乎都非常合理,一个58岁的农村妇女,什么都不会才是合理的;同时她身处一个合适的低位,能接住年轻人抛来的古怪、诙谐、无厘头的东西。歌唱得多像牛叫、演唱会和周边物料多砢碜、妆前妆后差别多大,其实并不重要,年轻人需要这样一个可以近距离观赏、狠狠二创的标志,来与许多事情达成和解。
那艺娜以及她塑造出来的形象,难免是粗俗的,但这种粗俗自有它的生命力,甚至可以算作优点。在娱乐圈“活人”越来越少,许多明星的形象塑造越发虚假的时候,这种毫不掩饰的“无知”反而显得珍贵。
“那艺娜”们提供的是一个虚幻的,但真实存在的可能性:不必总是感叹别人的特殊,我可以成为那个特殊的人,即便样子有些滑稽,也总归是到了台前。
仰望、追逐、效仿、意义,听起来都太累了。“那艺娜”们承接的不是重要议题,而是把重要议题拆成可消化的养分,帮助人体吸收外界的东西,用极致的荒诞对抗生活压力。她与年轻人合力,以空前抽象的姿态,击退被不够彻底的抽象作品和工业流水线作品围绕的麻木感。
也许等下一波流量风口来了,她换个方式还能逗年轻人开心。
不就是全场喊“退票”吗?没什么大不了的。掉拍、走音、假唱,那么多自称专业歌手的,还不是唱得一样难听?不就是再次消失吗?那艺娜其实早就想好了。她曾经被流量追捧,也曾被狠狠推下高位,现在媒体叫她“中国DIVA”,但她没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农妇。她在58岁生日时畅想到鸟巢开演唱会,也不讳言“不红了可以回家掰玉米”,大不了就回到湖北钟祥的田间地头,回到那片不在俄罗斯的故土。到那时,没人再要她唱歌、劝她巡演、喊她妈妈,或者起哄让她道歉和退票,要她锐评那些她听都没听过的明星。
她可以一边掰玉米,一边刷短视频,却再也刷不到自己。看到新的抽象乐子人时,可以用她宽厚洪亮的声线说:“这人挺搞笑的,比我还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