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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带来的家庭风暴」
记者|孙若茜
我们发现,在很多人的生活中,孩子的出生都不只是举家欢庆的喜事,还是家庭的风险源,就像一颗石子投向水面,击碎平静、翻起泥沙。当我和身边的很多妈妈聊起育儿的话题时,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至少有一半的人在产后陷入过抑郁或焦虑的情绪。
2023年《中国妇幼健康事业发展报告》显示,我国产后抑郁(PPD)患病率达14.7%。这并不是说,那些没有被诊断为产后抑郁的妈妈就过得顺心。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研究,50%~60%的产妇会出现不同程度的产后情绪波动。为什么一个原本备受期待新生命到来后,反而会让人变得不开心?为什么养育一个孩子变得那么难?
当我们谈论产后抑郁时,通常首先会聚焦在生产痛、激素波动、睡眠被剥夺等等这些极度的身体不适导致的情绪波动,但这一次,我们更多地关注于养育者在育儿过程中所面对的家庭处境、社会处境如何左右了他们的情绪状态。
几乎所有的新手父母都会经历手足无措的挫败感。心理咨询师宫学萍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如今的新手父母大多是独生子女一代,绝大部分人的生活环境中都没有婴儿鲜活的成长过程,婴儿只存在于杂志上、广告里、邻居家……即便孕期读再多的育儿书,搜集再多的资料,当婴儿真正到来,带来的依然是完全陌生的感受:脆弱、不可能沟通、无秩序、没道理可讲。而在这些新手父母的成长过程中,不论在学校里还是在社会中,所有被考核和被表彰的能力都是包含管控力、自制力、计划性的理性思维,与抚育婴儿时面临的考验大相径庭。因此,养育孩子的过程会使很多人不断地感到挫败,挫败感带来的不适,会使人本能地向外攻击或自我攻击,就制造出了冲突或产生了抑郁。
社会学者刘汶蓉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提到的是“孤独育儿”的概念。过去,养育一个孩子可能会借用一整个村庄的力量。亲属网络的帮扶既包括分担照看孩子的实际任务,也包括提供一套比较完整的养育经验,它的存在通常能在很大程度上消解新手父母对未知的焦虑。当社会流动使家庭越发小型化、孤立化,亲属网络对育儿的帮扶也随着熟人社会消失而消失。如今,照看孩子的任务要在小家庭内部完成。在这个过程中,顺延社会的传统观念,新妈妈成为养育的“第一责任人”,承担的责任和压力自不待言。
与此同时,在“科学育儿理念”的传播之下,长辈的养育经验大多“失效”——过去的经验或者不再适用,或者不被信任。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新手父母往往每件事都要去比较、去求证,然后按照所谓的标准答案执行。今天的妈妈,很容易从网络上获取海量的育儿信息。这些信息很多基于群体研究的结果:几个月大的孩子,应该有多高、有多重、吃多少毫升奶、睡几个小时觉,各项运动能力应在何时达成……这些均有据可查。另一些信息基于个体的经验:“我的孩子长得快,因为我做到了……”信息即标准。然而,孩子并不是标准零件。偏差总会发生,一旦被视作“不达标”,母亲的焦虑就随之而来。就像我的一个朋友说,她的孩子出生时五斤多,个子有点儿小,家里人生怕孩子发育有问题,就把婴儿的体重秤摆在客厅中央。每天晨起、饭后、临睡,孩子都要被放上去,定点测量。
刘汶蓉指出,当育儿者与孩子相处的每一步都需要去搜索、求证、被指导,就意味着他/她在这个过程中完全失去了自主性,被“对还是不对”的焦虑所控制,就会失去自信。比如,孩子哭了该抱还是不饱?该饿了就喂奶还是到点才喂?当这些原本应该建立在母亲对孩子独特生命状态的体察之上做出的决策,交给了统一规范的科学理念时,母亲就几乎被异化为养育的工具,难以从养育的过程中获得幸福和享受的体验。
当母亲像一个婴幼儿育成机忙于让孩子达到各种标准时,也会依据各种标准要求自己。比如我的采访对象晓晨,她会到网上看那些潇洒的母婴博主:产后不久,她们就精神饱满地恢复健身、社交,好像孩子丝毫不曾改变她们的生活,当她们怀抱着婴儿出镜时,魅力不降反增。晓晨不知道为什么,相比她们,自己的精力会那么差,别说去健身,站不了多久她都会觉得腰酸腿疼。“我觉得我可能是被‘小红书’骗了。”这不是晓晨一个人的感受,在我们身边,包括我们自己,所有的新妈妈们几乎都是忙乱的、疲惫的、情绪起伏不定的。
是哪里出错了呢?一个新妈妈,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心理咨询师宫学萍告诉我,其实,在孩子出生后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必定有一部分活得像婴儿,甚至可以说,在那段时间里,母亲就是一个社会化的、有沟通能力的婴儿,她们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很急躁。因为,即便婴儿离开了母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依然以母亲作为其进入人类社会的过渡体,一个表达自己的通道。
此时,母亲会自然地出让一部分自我,把孩子的需求内化,而后带着孩子的情绪将这些需求传递出来。也就是说,当一个妈妈与她的婴儿同频,她的生活、情绪都几乎不可能始终保持有序。相反,如果妈妈冷静到不能与之同频,婴儿的感受会是自己没有被接纳。而对于一个婴儿来说,妈妈是否在他人眼中能保持一个完美靓丽的形象,是毫无意义的,妈妈能否对他们的需求感同身受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她们经常头发蓬乱、气急败坏。
站在社会学者刘汶蓉的角度看,过去,做妈妈应该是什么样,我们只以身边的人作为参考。和身边的人比较,大家的境遇相差不多,分享的也都是真实有效的经验。但互联网的传播常常非此即彼,少有中间态度。而且,有的互联网经验不仅难以对自己真实的生活提供参考,反而会增加因比较而产生的自我怀疑、不满和沮丧。网络上经常看到的都是“最顶层”的生活方式、“最成功”的生活状态,其中不乏夸大、炫耀,也可能有商业动机。面对这样的信息,我们不免会产生一些幻想,形成心理压力,失去正常的生活节奏。
在我的采访中,很多人还有着一种近乎相同的感受:养育孩子像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一方面,大家都知道它责任重大;另一方面,把一个婴儿养大、养好,又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一个优秀的养育者,也只是一个合格的养育者,人们并不认为她和他创造出了价值。心理咨询师宫学萍提到,现在,产后抑郁与养育者自身获得的价值感低有很大关联。在她的印象中,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间,亲子课、育儿书卖得特别好,当时,养育的价值被绝对肯定,父母的作用曾一再被强调,而现在,“不育保平安”是常常能听到的声音。如果一个人把时间全部投入到养育孩子这件事,“简直亏大了”,养孩子与和客户谈生意相比,似乎总像是损失了几个亿。抚育观念和价值在对立的声音中两头摆荡。她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如果一个时代认为抚育幼弱都没有价值,那身在其中的每个人走在人生的两端时该怎么活呢?”
当我们尝试看清新妈妈的困境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妈妈。没有情绪的出口,没有支持与理解,没有从育儿中挣脱出来喘息的机会,无论何种性别,都会陷入情绪的漩涡。根据2010年发表在《美国医学会杂志》上的一项研究,10%的新手爸爸会遭遇产后抑郁。在本期杂志中,我的同事王怡然就从男性视角进入,讲述了陷入产后抑郁的爸爸的故事。
除了新手父母要面对育儿的挑战之外,一个新生儿的诞生往往会重塑一个小家庭结构——在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家庭显现出夫妻关系与代际关系‘双轴并重’的样貌——老一辈通常会为子女分担育儿这件繁重的劳动,并因此卷入子女的日常生活。在这个过程中,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要寻找和适应自己的新角色。因此在许多家庭,不但新妈妈不开心,家里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苦衷,我的同事吴淑斌以“婆媳关系”作为采访的入口,对此进行了观察和探讨。除了老一辈辅助育儿外,越来越多的新生儿家庭将月嫂和育儿嫂作为育儿支持,因此,段弄玉对多位育儿嫂进行了采访,在讲述她们自身故事的同时,以她们的视角进入,去看待养育新生儿对一个家庭带来的波动。
在我的采访中,很多新手父母还特别谈到,在成为父母后,他们与自己父母之间的隐痛会再次浮出水面。当我和心理咨询师、《心的表达》的作者李沁云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告诉我,每一个人在成为父亲或母亲后,都会不可避免地回溯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因为孩子会时刻提醒他们自己曾经也是个孩子。每个人,无一例外在成长中会或多或少地经历心理层面的创伤,当那些陈旧的伤口被唤醒,每个人的承受力和复原力不同。当年轻的父母重新面对自己的父母,曾经被压抑的冲突,要么爆发,要么继续被默默承受。因此,当我们说“生孩子是一道坎儿”的时候,这句话确实可以从生理层面之外的角度进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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