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困住了。
离开三江源纪念碑不久,我们偏离了主干道转而一探虫草的生态地。没想到车会突然熄火。司机是个藏人,外号“焜锅”,手一摊,电瓶没电了。必须有车经过,借到电瓶带动一下,才能发动。可举目一片高山森林,哪有车呢。我们偏离主干道已一百多里。
此地离玉树市还有三百多公里,但已人迹罕至,信号盲区,手机歇菜。
我们被困住了。其实一上车就有预兆。全车连司机七人。四个四川大学的学生,两男两女都是校园诗人;坐在最后的汉族老头戴着孝,浑身龌龊得本来就不该让他上车的,但司机“焜锅”宠着他,还允许他捎带重达两百斤的大口袋。
几个诗人不断地翻白眼,一口咬定是脏老头给带来的晦气。但“焜锅”说,马上检查食物和水,要立刻面对生存问题。
想着观光结束当天就赶回玉树的,所以都没带什么。“焜锅”有矿泉水一箱,酥油一罐,盐一袋,馍馍两个。诗人像是两对情侣,还是十五年前,记得他们带的全是虾片一类的膨化食品,没有正经的碳水化合物;本人有面包两个。现在看老头了,一整袋竟然全是普通面粉。
天快黑了,始终没车驶来。这鬼地方看来只有我们感兴趣。“焜锅”见状冷冷地说,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
一,食物,特别是饮用水省着用。二,我们去看看。你们不准离车。外面伤人的野生动物太多,棕熊、金钱豹、猞猁、雪豹、黑熊,还有大群的野狼。
“焜锅”带上手电,拉上脏老头走了。荒原百里,他们高举手电摇曳着,沿路去做最后的努力。
青年男女不再论诗了。我更无语。该死的调查癖,让我坚持来这里的。
“焜锅”带着老头直到晚上十点才回来,什么话也没说。他们其实很危险,至少有迷路的危险。半夜窗外狂风呼号,野狼狂嗥。大家裹紧羽绒服,虽是盛夏,晚上极冷。
翌日一早“焜锅”检查大家的食物时,脸突然一沉。说好省着点的,都没了!
快中午时仍然不见车的踪影。人人肚子饿得呱呱叫。男女们越吃零食越口渴,便又大喝“焜锅”的矿泉水,被“焜锅”一声暴喝:“嘴贱啊!”
手机不会有信号的。脏老头把面粉袋拖到了车门口,对“焜锅”说,不能再饿下去了。你就“卡什茨”吧!“焜锅”的嘴牵了一下,怏怏地去车后找了一把铁锹,下车找了一个地方就猛烈开挖。
“卡什茨”?都不明白他想干啥。“挖坑?埋人吧?!”女生惊恐地问。
他继续挖坑。脏老头说,你们五个跟我走,捡柴火去。
我们更惊恐了。
老头路上解释,“焜锅”在弄东西给大家吃。“卡什茨”是非常著名的青藏食品,已流行了近千年。
附近的森林朽木遍地。我们轮流拖着三大捆回来,满头大汗,见“焜锅”也满头大汗,在座椅的人造革上,揉面团。生面团,边揉边放进盐粒、酥油以及各种不知名的调料。
姑娘们不禁花容失色。面团是吃的呀!天呐居然在座椅上揉?!这千人骑万人靠的,多少陈年油腻被揉了进去?!
看那地坑大如脸盆,深约一尺。干啥用呢?“焜锅”虎着脸,我们不敢问。
脏老头一声不响地开始烧坑。柴火的质地好极了。风吹火旺,老头不断地添柴,俄顷又捡来一块不规则的页岩板,盖住一半的坑口,继续猛烧猛烤,烈火之下土坑烧红了,石块更红,只见“焜锅”擎着生面团大步走来,脏老头立马挑开石板,扒出炭块,用锹柄迅速捣平捣实坑底,说时迟,那时快,“焜锅”举起面团直接摁进了暗红的土坑,中间抠个洞,老头立马盖上滚烫的石板,继而把暗红的炭块也统统铲进土坑,填满缝隙。两人高度默契,一气呵成。
我们面面相觑,真是惊到。“作死的节奏?!‘火葬’面团?!”“这不糟蹋粮食吗?还有比泥土更脏的吗?!”
“焜锅”仍然面无表情,说:“回去吧。”
回到车上又是久久的饥饿煎熬。食物的最后残屑都被舔没了,饥饿能使最斯文的人扭曲。而老头和“焜锅”咕哝着藏语,我们一句都听不懂。
时已下午,一股极其浓烈奇谲的香味突然飘进了车窗。看过去,被掩埋的土坑像是排箫般地冒出缕缕青烟。地火,正隐秘地演绎着我们不懂的话术,细辨似有芝麻酱的腻香,又像蒜瓣煎烤的焦香,古早橘子皮的沉香,广东人大火煸青菜的镬气香,再细辨还有老旧柚木的微醺和陈年槟榔的叹息……
车厢内不可救药地狂躁起来。大家不顾一切地冲出车门,奔向土坑,管它“全国最脏的面团”,管它“千人揉万人靠的油垢”,不是吗?我们骨子里都有过先人大吃“叫花鸡”的基因……但“焜锅”手一挥制止了我们。脏老头正在把土坑刨开,一只琥珀色足球大小的面团滚将出来,老头的铁钩一把钩住了面团中心继而提了起来,抛在地上铺着的塑料布上,“卡什茨!”“卡什茨!”我们放弃了所有的矜持,像篝火边的山顶洞人一样,跺着脚齐声喊。
几分钟后,车内除了生物性的“咔嚓、咔嚓”的啃啮声,再没其他声音。我们害虫一般地挨着脏老头坐着,不嫌他脏,更不会鄙夷“卡什茨”,它色黄壳靓,不酸不僵,酥如麻花,松如薄脆,即便表面有硬硬的泥渣、细细的石砾,剥掉就是,剥痂一样。
就这样,天天烧坑。天天“卡什茨”。四天后,我们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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