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骨子里洋溢的异域风情——承载百年历史的中央大街,拜占庭风格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冰城明珠”马迭尔宾馆,还有香喷喷的大列巴、俄罗斯红肠、格瓦斯饮料……
百年前的中央大街
昔日高高在上的沙俄殖民者,转瞬之间,就成了流离失所的“亡国奴”,中国人张开宽厚的怀抱,接纳了数十万的“白俄”流亡者。“近水楼台先得月”,25万俄侨的到来,为哈尔滨这座城市赋予浓郁的俄罗斯文化基因,不仅是俄式建筑、美食这些肉眼可见的“硬件”,还有俄式教育、俄式工商业、俄式城市文化,还有十九世纪跻身世界之巅的俄罗斯浪漫主义文学、音乐、舞蹈、绘画、滑雪、冬泳都成为哈尔滨城市魅力的一部分……百年风云中,俄罗斯文化,早就一点一滴融入哈尔滨的血液,成为“冰城”东西合璧、兼容并包的城市基因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东铁路拉来的城市,俄国人命名“哈尔滨”
按照中国地方志记载:明清时期的哈尔滨,“松花江畔三五渔人,舟子萃居一处,不过为萧瑟寒村而已”,只是几个人烟稀少的萧瑟渔村。
严格来说,哈尔滨和郑州一样,是“火车拉来的城市”。1891年,沙俄开始修筑西伯利亚大铁路,1897年正式通车;根据李鸿章与沙俄签订的《中俄密约》,俄国人进入中国,由俄国人投资、设计、监督,中国劳工大批加入,开始修建“丁”字型的中东铁路(中国东方铁路的简称,又称东清铁路),该路以哈尔滨为中心,分东部(哈尔滨至海参崴)、西部(哈尔滨至满洲里)、南部(哈尔滨至大连)三条铁路线,从六个方向同时开建,相向施工。
中东铁路
中东铁路的修建,让哈尔滨从一个小渔村,迅速膨胀为一个近代化的都市。1898年,第一批俄国铁路建设者来到哈尔滨香坊区,在田家烧锅安营扎寨,成立中东贴上建筑工程局,还设立气象站。
1903年7月14日,中东铁路全线通车,中东铁路工程局改名中东铁路管理局。此时哈尔滨的俄国侨民人数约3万人。学校、商店、银行、教堂、俱乐部、电影院等近代化设施,逐渐出现在哈尔滨这座年轻的城市。1898年,中、俄、法合资的华俄道胜银行哈尔滨分行成立,这座银行不仅是哈尔滨第一座银行,也是中国东北第一家外国银行;1902年,中国第一座电影院——高布切夫电影院正式建成,与世界上第一部电影的诞生只间隔了7年;1907年,拜占庭风格的东正教教堂——圣索菲亚大教堂开始修建,成为冰城新坐标,成为世界上第三座“圣索菲亚大教堂”……
清末民初,哈尔滨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是傅家店(即今天的哈尔滨道外区),1907年成立了滨江市,属于中国管辖,属于广义上的哈尔滨;另一部分,是中东铁路附属地——哈尔滨自治市,由俄国人管理。
1903年中东铁路通车不久,俄国中东铁路管理局就在哈尔滨召集铁路局代表多罗贡采夫、别列申斯基、警察部长扎列姆巴、哈尔滨警察局长马库金及市民代表等,召开城市公共事业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会后成立一个初级的城市自治机构——“哈尔滨城市公共事业管理委员会”。1906年,埠头区(现道里区一部分)、新市街(现南岗区一部分)共计7平方公里的区域,被划入哈尔滨市区。
1908年3月,哈尔滨举行了公议会议员选举,选出了40名议员、2名候补议员,组成了哈尔滨自治市立法机关——公议会,推举俄国人贝尔格为第一任会长,并在此基础上成立了执行机关——董事会,自此,哈尔滨自治市城市管理机构日臻完善。
从1898年中东铁路开工,到1926年中国收回哈尔滨市政权,俄国人一共统治哈尔滨28年。在此期间,建立起了一个独立于中国行政主权之外的俄国人“国中之国”。就连“哈尔滨”这个名字,都来自俄语Харбин的汉语音译。换句话说,哈尔滨先有俄文名字,之后才有了中文名。由于历史原因,东北不少地名,都沿用俄文音译,如齐齐哈尔Цицигар、满洲里Маньчжурия等。
1917年前,在中国东北生活的俄国侨民约15万人,其中三分之二生活在哈尔滨。
民国时期的中央大街
1926年,经过双方磋商,中国收回哈尔滨市政管理权,同年11月1日,储镇担任哈尔滨市第一任中国市长。
“道外是地狱,道里是人间,南岗是天堂”,哈尔滨市民的一句老话,显示了清末民初城市三大建成区的生活水准差异:道外区(傅家店),生活的绝大多数是中国苦力和其他贫苦中国人,道里区则是哈尔滨俄国贵族等上层社会的商业区、娱乐区和社会交际区域,南岗区,则是俄国贵族的居住区和文化教育区域。
俄国人为哈尔滨的早期城市建设贡献居功至伟,不容抹杀,但归根结底,仍是沙俄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行为,百载而下,这些殖民者仍然要被送上历史审判台,接受道德审判。
“十月革命”后大批俄国贵族涌入哈尔滨,19世纪俄罗斯“黄金时代”文明成果造福冰城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这句话,相信每一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
十月革命
鲜为人知的是,十月革命也给中国送来数十万的白俄流亡者。苏俄成立后,超过250万俄国人被迫流亡德国、法国、波兰、美国和中国,与“红色苏俄”相对,这些俄侨被人称为“白俄”。其中,超过20万的“白俄”,万里迢迢穿越西伯利亚,从陆路涌入哈尔滨,一下子超过本地人口。苏维埃俄国,是工农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白俄逃亡者的主体,则是苏维埃政权的专政对象——沙俄帝国的贵族阶层,其地位,远远超过哈尔滨的原有俄侨——中东铁路的建设者。
昔日高高在上沙俄帝国殖民者,转瞬之间成了无家可归的“亡国奴”……为了能有一口饭吃,昔日的“体面人”——俄国贵族,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将军擦皮鞋,公主倚门笑(当妓女)”甚至成了家常便饭,一时之间,成了哈尔滨中国人“活久见”的谈资。
但中国人的宽宏大量,是与生俱来的,哈尔滨张开怀抱,迎接这群流离失所的“政治难民”。家底丰厚的俄国贵族仍挥金如土,购买小洋楼;1917年至1922年,哈尔滨房地产行业,迎来第一个爆发期。为了安置俄侨,道里区的偏脸子、正阳河两个地方,新建了两个俄国移民村。
众所周知,19世纪,贵族们创造了俄罗斯文明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从普希金到托尔斯泰,从格林卡到柴可夫斯基,这些光辉灿烂的人物,让俄罗斯文化在近代异军突起,书写了世界文明史册上光芒万丈的一页。
哈尔滨美景
沙俄贵族分六个层次,高级贵族如留里克王族等古代贵族,享受待遇丰厚的特权和社会地位;低层级贵族,是新兴起来的资产阶级贵族以及其他社会阶层中崛起的人士,包括文学、音乐、舞蹈、科学等专业人才,也被授予贵族头衔。同西欧贵族相比,绝大多数俄国贵族的财富和地位近乎卑微,绝大多数更接近中国的士绅阶层(依靠为政府提供服务换取收入),像普希金、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等专业精英,都属于贵族,多数人“贵而不富”,属于文化层次较高的社会精英人士。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不少俄国低级贵族就有点像孔乙己,虽然属于传统社会的“士绅阶层”,但在收入方面,也接近贫困阶层,更何况那些流亡国外的落魄贵族,其实际境遇,连孔乙己也不如。
索尔仁尼琴赞叹“国外的俄罗斯”,张抗抗说“哈尔滨市莫斯科的复制品”
俄国流亡贵族作为文化精英,大批涌入哈尔滨,带来了俄罗斯“黄金时代”、“白银时代”的文明成果,从根本上彻底改写了哈尔滨的文化基因,从城市建筑到风味小吃,从文学音乐到休闲娱乐,一点一滴,绵绵密密,为哈尔滨这座城市,注入了坚实而雄浑的俄罗斯“文明密码”。
俄罗斯贵族对高雅文化的贡献肯定是其他任何国家都无法比拟的。杰弗里·霍斯金(Geoffrey Hosking)说过:“还有哪些欧洲贵族的文化成果能与普希金、莱蒙托夫、蒂乌切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格林卡、穆索尔斯基和拉赫玛尼诺夫相比拟?”
索尔仁尼琴
十九世纪俄罗斯“黄金时代”的高雅文化,更多在被驱逐的250万俄罗斯流亡者群体中,更好的保存下来。号称“俄罗斯的良心”、苏联伤痕文学之父索尔仁尼琴曾感叹说:“国外的俄罗斯——那个伟大的精神世界,在那里,俄罗斯哲学蓬勃发展,有布尔加科夫、别尔嘉耶夫、洛斯基,他们的俄罗斯艺术让世界为之陶醉,有拉赫玛尼诺夫、查利亚宾、贝努瓦、迪亚吉列夫、帕夫洛娃、扎罗夫的唐.哥萨克合唱团。那里正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深刻的研究,那里存在着不可思议的作家纳博科夫.西林,布宁本人仍然活着,并且在这二十年里一直在写作。”
哈尔滨,一度是俄罗斯贵族流亡者的“精神首都”,“近水楼台先得月”,沐浴了更多俄罗斯19世纪的文明成果。
这么说,或许过于学术化。著名作家张抗抗,则凭借女性作家特有的敏锐触觉,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哈尔滨骨子里的俄罗斯文化基因。
1993年,张抗抗曾访问俄罗斯,她突然顿悟:“莫斯科是一个面积被放大了多倍的哈尔滨……忽然觉得哈尔滨很像是莫斯科的复制品,甚至是印刷精良的盗版本图书。”
圣索菲亚大教堂
“城市建筑是哈尔滨这个混血儿的外形。东正教大教堂拜占廷风格的大圆顶与拱型穹顶、市区各种公共建筑物米黄色的墙体、建筑物外墙上的浮雕装饰,郊外别墅赭红色或深绿色的铁皮斜屋顶、阿尔巴特街的花岗石路……以至于我回到哈尔滨以后,常常发生幻觉,走在哈尔滨南岗与道里的某些街区,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像是莫斯科城被整体或局部地搬迁过来。”张抗抗在文章中说,“哈尔滨的饮食文化,受白俄的影响甚深。金碧辉煌的华梅西餐厅仍是哈尔滨俄式大餐的招牌餐馆,近年来更有‘波特曼’等后起之秀,将俄式美餐继续发扬光大。中央大街上的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街角,留存着正宗的俄式咖啡屋与冰激凌店,装饰与口味都是别具风情的。我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曾对哈尔滨人在春夏的星期天,背着啤酒红肠面包酸黄瓜,到太阳岛晒太阳、在树林里跳舞唱歌的场景大为吃惊。后来渐渐知道,此类非中国式的休闲娱乐,亦与俄国人喜爱的度假方式有关。”
民国哈尔滨俯瞰图
张抗抗认为:“哈尔滨是一个有着鲜明异国血统的文化混血儿。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够清楚地辨认岁月与时间,在这座城市的许多角落所留下的俄罗斯文明烙刻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