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走进一座“冷静”的美术馆,迎面撞见的却是成都街巷常见的藤椅、竹筐,甚至是一张未及收走的川麻方桌。伴随着暧昧的灯光、迷幻的音乐,仿佛置身夜晚的成都街头,下一秒自由的节拍就要响起。
很难想象曾被视为小众的嘻哈文化,如今能成为占据美术馆的焦点。观众涌入,不止为观看,更能以书写、绘画、舞动的方式,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成为文化共创的一部分。一切就如嘻哈文化freestyle里最迷人的精髓——在随性的本能里抓住那些灵光乍现的瞬间。
或许这就是一种“很成都”的混搭。当“街头VS美术馆”的二元对立被消解,你能看到一座城市的散漫与有力,也能见证一种文化的鼓舞与生长。这场名为“成都嘻哈”的街头party,正在麓镇山顶广场的A4美术馆上演。
文 | 洲洲 沈律君
嘻哈,入场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几个举着手机的年轻人同时发出惊呼。眼前本应是美术馆电梯,却被精心布置成一个迷幻的微醺酒吧:暗红灯光流淌在吧台上,酒瓶在柜子上折射出碎光,墙壁贴满成都本地厂牌和音乐人的贴纸。门合上的那瞬间,便载着观众们与这十几秒的梦幻场景继续上下穿行。
场馆入口处布置了红色的帷幕,挂着“Entrance”的霓虹灯牌,观众拾级而下,这些设计巧妙地引导他们沉浸于“模拟”地下俱乐部的独特环境中。一抬头你便会注意到,几部电视机循环播放的画面:李伯清在讲散打评书时将眉梢轻轻扬起、迈克尔·杰克逊正走着《Dangerous》里的经典滑步、周杰伦在《双截棍》MV里甩动红布带留下的身影……这些影像揭示了本土嘻哈的隐秘起源,它是从多个文化通道中汲取养分的一种“混血产物”。
成都最早的Hip-Hop爱好者聚集地“夜叉”
位于盐市口新中兴购物中心 现已关闭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嘻哈(Hip-Hop)最早诞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纽约布朗克斯,源头是街头,是黑人和拉丁裔青年的一种“自我造音”。它有四大核心元素:DJ(打碟)、MC/Rap(说唱)、Breaking(街舞)、Graffiti(涂鸦),从声音到动作、从语言到图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街头文化系统。
而对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波成都青年来说,一开始接触到的嘻哈文化资源,实则比“Hip-Hop”这个词所限定的界限更加多元。
嘻哈的“破窗”,受到千禧年的台湾流行乐、韩流K-POP
和美国偶像文化的影响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那个时候我不听音乐,喜欢看电影,也不懂追星”,谢帝是六年级听到的同学在唱周杰伦的《双截棍》,然后发现,“对这种形式的音乐,是一种没得原因的喜欢”。
周杰伦还比较好理解,神奇的是李伯清,他大概是成都知名度最高的曲艺人。“我买了一辆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其它周身都在响……生意做得嗨,半夜都出差。生意做得大,清早八晨打电话……”这种成都方言的“散打评书”强调生活化、即兴与方言幽默。
展览现场“成都方言”的互动区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乍一看,曲艺大师和街头嘻哈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其实四川话与说唱在音韵节奏上有天然契合感,它的韵母多样性、升调特性、叠词丰富性,天然适配了说唱的停顿与重拍,让词句本身就带韵律感。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李伯清也是成都“freestyle”的先驱。
在嘻哈歌手们的运用中,方言还成为了一种身份认同的武器。展览为“成都方言”专设一章,用多媒介的手段,展示了方言对“成都嘻哈”的深刻影响——谢帝在《旺角卡门》中以“弯脚的杆杆,仙人的板。把票子赚赚,今天我管完”的方言叠词,戏谑地揭示了街头的生存法则;PSY.P杨俊逸则在《太没意思了》里用“一个二个都装神很假我觉得太没意思,颁奖典礼上摔麦克风,我的态度始终特别凶”的狠话,直面虚伪与矫饰,流露出真实的态度。
这些锋利的含义被方言的戏谑所包裹,恰似成都人“嘴上吐槽,心里包容”的处世哲学,也应了那一句:“在成都,讽刺与赞美共用同一套语法”。
源自嘻哈网站“51555论坛”街舞-西南板块的slogan
“不争第一,如何生存”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走入B1F展厅,这里设有马思唯、谢帝、王以太、KNOWKNOW、氣 GAS AKA NIT等人的专属房间,音乐、物件、服饰与影像交织,展现着独特的生活方式样本。
马思唯的房间像个微型江湖,房间挂着一幅传统水墨《谦虚有样》的题字,玻璃柜中陈列着他的创作武器:Akai MPC节奏机,《黄色迷彩》的beat就是诞生于此。
最热烈的房间属于一众街舞舞者们的混合型客厅:满墙奖杯下,红漆标语“不争第一,何以生存”如战旗高悬,投影循环播放着比赛现场炸裂的powermove。
3F展厅的主题是“媒体、城市与历史脉搏”,试图追溯人与城市街头、社区和时间之间的关系。展厅中间形似泳池的装置被赋予了“城池”的概念,它像一颗巨大的、跳动的城市心脏,直观地拆解着成都这座“城池”与在其中生长、呐喊的嘻哈个体之间的深刻联结。
站在这里,仿佛能听到马思唯的《崂山道士》里穿梭街巷的奇幻节奏,谢帝在《明天不上班》中敲击现实的鼓点,还能看到王以太在专辑《演.说.家》里流淌着的都市观察。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他们歌词中反复吟咏的“我的城池”、“扎根的街” ,或许能对应某一个文化事件的发生地:
可能是二十年前老熊在“小酒馆”组织的地下Battle现场,是“夜叉”店门口廖翔搬出设备举办Freestyle比赛的周末小广场,是更高兄弟第一次用四川话炸翻录音棚的坐标,也是THOME在T恤上喷绘下第一个涂鸦符号的街头转角。
成都嘻哈的“城池”是由无数个体的热爱、表达与共同记忆所圈出的文化疆域。
“是成都塑造了嘻哈,而不是相反”
成都嘻哈的独特,藏在它自发生长的轨迹里。在这座城市,有着未被过度干预的土壤,嘻哈如同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从茶馆氤氲的雾气里、从老小区的出租屋中、从深夜不打烊的串串摊旁钻出来。
“成都嘻哈”的联合策展人水贵,也是涂鸦写手“氣 GAS AKA NIT”。他15岁开始背着喷漆在街头“作案”,几乎把成都二环内的街道都喷了个遍。如今,随便拍张三环内的照片给他,他都能一眼认出是哪条街哪个路口。这些“地图级”的地理记忆,来自一遍又一遍扫街踩点的日子,也换来了无数次的“谈话教育”。但在他眼中,这些换来的,不是麻烦,而是归属。
正是这份扎根于街头的记忆,让水贵成为展览中最不可忽略的在地策展人。“成都嘻哈”的另一位策展人崔灿灿评价水贵是“成都街头的活地图”——他知道哪家店卖什么,哪家火锅店为什么关门。虽然水贵说话常常没什么逻辑,但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罕见的骄傲:那种心安理得、不依赖他人认证的自信。“你现在还能见到多少骄傲的人?”崔灿灿感叹,“大多数人都活在抱怨、被生活捶打的状态里。”
成都街头“川麻”切磋现场
图源:unsplash
水贵的表达并不依赖学院或体系训练,而是直接来自生活本身。安迪·沃霍尔式的社交、巴斯奎特式的勇气,这些并非遥远的艺术符号,它们是水贵的、同时也是成都少有人能忽视的真实气质:真实、机敏、让人想靠近。
是什么让这样的气质得以生成和延续?水贵说,成都是一个“走进酒吧,就算只点一瓶啤酒或可乐拿在手里一整晚,也不会感到尴尬的地方”,也是一个有创作兜底空间的地方。
“那时候3块、5块就能吃顿饭,后来6块、8块、10块,现在15块都能吃到一顿饭”,他说。正是因为生活成本不高,才让一代代年轻人能在城市的缝隙中安顿自己,也安顿下创作的念头。没有太大生存焦虑,就不必急着讨好市场、放弃表达。这是一种城市给出的“缓冲带”——让热爱可以慢慢来,天赋也有试错的空间。
图源:unsplash
2024年初春,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在玉林社区上演。成都rapper诺米坐在社区健身器上创作的diss视频意外引爆全网,一句方言歌词“谢帝谢帝我要diss你”,被网友戏谑听成“我要迪士尼”,玉林老小区的健身区一夜变身网红打卡地。
面对流量突袭,成都的回应既非驱赶也非消费,而是连夜升级设施、设计周边,甚至安排引导员维持秩序,并称“要耍就一起耍透”。诺米荒诞的歌词,无意间撕开了精英审美的规训,这也是成都式“骄傲”最生动的体现:它允许一切“不标准”、“不完美”甚至“荒诞不经”的事物,理直气壮地存在和生长,并赋予其独特的尊严。
成都有自己的“无腔调混杂性”。不同年代、背景的人群在成都能够自然共生:从潮流少年、街头涂鸦者到来自西藏的男孩,从素食主义者、酷儿到地下说唱歌手,各种身份和标签交错其间,彼此发生反应,却很少制造排异。
展览内开放给公众的台球桌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有一次崔灿灿和水贵在一家叫“野地”的酒吧门口坐到夜里两点多,楼上居民举报说太吵。可城管来了之后也只是跟他们说:能不能把椅子往屋里挪挪?声音小点?“就这样,没有人赶我们走,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城市的治理、气氛、本身就为街头文化提供了一个有温度的生态”,崔灿灿说。
基于对成都“无腔调混杂性”的洞察, 展览其中一个展区的设计被命名为“超现实主义广场”:一个没有明确时间线、没有清晰风格边界的场所。它借鉴了成都街头的开放感:观众可以打台球、听音乐、阅读、对话……那是一段成都日常的延伸。
崔灿灿说,“是成都塑造了嘻哈,而不是相反。”
高雅的美术馆vs草莽的街头
几年前,在成都实现一次真正扎根街头文化的展览,还是很困难的事情。
水贵的个展《成都地气》准备了整整四年,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美术馆或艺术空间愿意接纳。租下的场地也在中途被临时取消。他直言不讳:“这就是现状……用我人生的第一个展览证明了,成都的市场不好,还没到时候。”
彼时的他,有困惑,也有冷静观察。“因为自身修炼有限而起的浮躁,失意时有多自卑,得意时就会有多自负。”他觉得成都的“没准备好”也并非全然是坏事,“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都是未被定义的,都是可能。”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现在,成都准备好了。
表面上看,街头文化的即兴反叛与美术馆的秩序空间似乎存在天然冲突。但这场展览恰恰证明:所谓冲突,更多是刻板印象的幻象。A4美术馆馆长同时也是“成都嘻哈”项目的发起人孙莉,把这次展览视作A4美术馆“在地性实践”的延伸。“方言说唱的市井叙事、府南河边的涂鸦轨迹、地下俱乐部的即兴能量,早已渗透进成都的城市气质。”
这类创作长期散落于街头巷尾,或被窄化为“亚文化符号”。美术馆的角色就是提供一个放大器:“把地下俱乐部的声浪、排练室里的即兴,装进更敞开的容器,让城市听见那些‘做了就消失’的瞬间。”
但这也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说,街头创作的本质,是“做了就消失”;那美术馆是否在违背嘻哈的“本性”,提供了某种“定论”?
图源:unspash
要破解这种对立,在水贵看来,就不能简单把街头搬进馆内。“如果只是想还原club,那还不如直接去club。”展览的意义在于用另一种方式照亮街头文化的精神内核。
这正是他发起展览的起点:“不是为了还原街头、复制俱乐部,而是希望用展览为这群习惯了舞台和街头的人们,提供另一种看见自己和彼此的方式。”
现场可做造型的理发店旁
是每周举办现场涂鸦工作坊的“涂鸦仓库”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崔灿灿觉得办这场展览,美术馆自己也得有点“嘻哈精神”才行,那应该是一种时刻处在“进行中”的开放性。
当美术馆不再主导讲故事的方式,街头文化也就不再是被观看的对象,而是开始自己说话。
这样的理念,在纽约布朗克斯艺术博物馆2011年《Bronx Lab–Style Wars》街头文化展中就已现身,展览由博物馆发起,但真正由涂鸦、MC、B‑boy社群参与策展,决定展出内容,甚至设置开放墙面供观众涂鸦即兴创作。
展览内的共享擂台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在“成都嘻哈”,展览同样没有“收口”,它邀请观众共同“拆盒”,用崔灿灿的话说,它是一个“可以走动的场域”。1F旋转楼梯间的麻将桌,在别的展览里,可能只是一个被看的“装置”,但在“成都嘻哈”展览上,真的有观众在这里“认真”打麻将;在B1F展厅的“嘻哈城市广场”,有现场做造型的理发店,有集装箱改造的涂鸦工作室,一面巨大的涂鸦墙由18位“涂鸦写手”共同完成,在墙下则是随意、散漫摆着的——由机车、台球桌、擂台所mix的街头生活。
各种人在因为这场展览涌入美术馆。滑板少年、街舞舞者、潮流博主、说唱粉,还有美术馆周边社区的居民、带孩子来的家长……真正的街头就应该是共享的。一波人在“嘻哈城市广场”排队打台球、玩桌上足球;另一边擂台区域的几个人在录制自己带着拳击手套battle的视频;方言展厅里,几个年轻人对着电脑填写四川话测试表,笑声起伏……
图源:A4美术馆“成都嘻哈”展览
信息很明确,没有几个人只是来“看”展的,来玩、来“上场”才是这场派对想传达也能发挥的最大效果。用过往的美术馆机制,无论是“沉浸体验”还是“参与”替代“观看”的说法都很难准确概括“嘻哈展”实现的效果。更贴切的感受是,成都嘻哈、街头生活、美术馆本身,它们聚在一起,搞了一场“嘉年华”,而所有的互动本身就是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庆祝时刻。
“不是把文化推上舞台,而是让时刻持续显现”,崔灿灿说。涂鸦仍然可以被重做,说唱的故事可以被继续讲述,节日会结束,但庆祝会被记得,回声能在空间里留下余音,像一个敞开的句子。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开放式”的。成都的嘻哈文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盖章定论的命题,所以,自然“成都嘻哈”也拒绝提供完美答案。水贵也这么说,他喜欢的作品都是在“婴儿时期”的样子:排练时、犯错时、一次次磨合的过程里,那些不完美的段落才真正装载了文化的生命力——“就像一片叶子在微风中颤动”。
成都嘻哈 Chengdu Hip Hop
展览时间:2025年5月31日-8月10日
展览地点:A4美术馆B1F、1F、3F展厅
(成都天府新区麓山大道二段18号麓镇山顶广场21栋)
运营编辑:叶晨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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