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直至4月，柠檬还是盒马“免费送菜”的常驻成员。仅3个月后，这段时间的柠檬价格飙升至3元1个，14元/斤。水果连锁百果园，A级柠檬更是29.9元/4个。很多人突然发现：不值钱的柠檬，怎么贵成这样？

为了一探究竟，我来到了中国最大的柠檬产地——四川安岳。这里的柠檬产量占全国80%，是名副其实的“中国柠檬之都”。不探不知道，现在只是柠檬涨价的开始。

“你们现在买的都是去年的果子。”安岳县岳新乡村干部刘吉毅跟我解释柠檬产业链。“柠檬耐储存嘛。中间商一般都会在丰产时多收点，囤在冷库慢慢卖。其实去年（2024年）就不行了，（产量）只有23年的一半。今年（2025年）更惨，三分之一都没有。”

市场的滞后性，让减产的影响到现在才初现端倪。有供货的老板告诉我，“低于7块钱一斤，今年都别想收到果子！”而柠檬丰产的2023年，他的收购价是5毛钱一斤。

田头价都涨到7块的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连续两年减产？真的只是外界传的“大年小年”么？在安岳走访一天后，我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文 | 梅姗姗

“35年来，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今年4月8日，商务部网站贴出一则不起眼的新闻：土耳其决定，即日起暂停柠檬出口。土耳其是世界主要柠檬生产国，但并非中国主要进口来源。所以这则信息，当时并未掀起风浪。

现在看来，它似乎预示了某些更重要的变化。

安岳县岳新乡，这个人口不过1.5万的小乡村，当地柠檬种植技术专家张光勇，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国际上有柠檬产区的国家，都一样恼火，都没有柠檬，不是旱就是寒…今年我们（中国）自己都不够用。”

张光勇是岳新乡农业服务中心的技术主管，平日工作就是辅导村民种柠檬。从传染病到新品种扦插，他几乎什么都经历过。今年这样大面积的减产，却是“35年来头一次”。

柠檬花

“别的都好解决，旱你怎么解决嘛。柠檬就是要大肥大水，往年4月怎么都要下一场透雨。今年都7月了，一场透雨都没有。”他也只能干着急。“小雨有，树死不了，也结不了果。”

柠檬并非娇贵植物，它适应亚热带气候，只要温度在13到30度之间，水肥充足，就可以变成“永动机”——四季开花，四季结果。一棵树甚至能同时挂四季果，远远望去就像一幅欧洲油画，满树金黄热烈。所以柠檬丰收并不难，比如去年，哪怕春花没落雨，只要夏花开得住，产量照样能救回来。

今年的天气，却似乎故意与柠檬作对。

先是3月春花刚开满枝桠，就遇到“强降温黄色预警”，气温骤降13度，还伴有强风。“往年3月好多人会来我们这看柠檬花海。今年花海就存在了3天！你知道为什么吗？”本地种植大户，安康农业老板刘康甚至开起了玩笑。“因为也就开了3天，花芽就冻死了。”

紧接着7月，夏花再次爬满枝头。村干部刘吉毅掏出手机，给我看他7月11日拍的视频，“你看花开得多好。然后就高温预警，气温飙到41度，花全晒死了”。

7月刚被晒秃的柠檬夏花

受到极端气候变化影响的也不止安岳。欧洲柠檬主产区西班牙、意大利，今年迎来了历史最高温47度；土耳其则在柠檬花期罕见零下霜冻，花芽大面积冻死。美国农业部预估，2024-2025年度，全球柠檬产量将巨幅萎缩，最高降幅可达57%，也就是去年总产量的一半不到。

不仅中国的柠檬少了，全世界柠檬都少了。

为什么中国柠檬出安岳？

安岳可谓是柠檬生长的天堂。

“1984年的时候，我们老乡刘云分到两棵树，就两棵，产了1000多斤柠檬，根本不用管，产量好得很”，张光勇至今清楚记得这些细节。那时的安岳，最高温度不过32度，冬天也不会跌到10度以下，春夏几场暴雨，就是来自老天爷的灌溉，柠檬在这里安家，如鱼得水，锦上添花。

但柠檬并非安岳地带原生物种。这里与柠檬结缘，要回溯到上世纪20年代，华西医大加拿大籍教授丁克森带来一株尤力克柠檬苗，被其学生、安岳人邹海凡带回老家试种。而推广成主要农产品，更是上世纪80年代末。在那之前，安岳跟西南大部分农村没太大区别，主要种红薯玉米和绿叶菜，农民收入有限。

柠檬是四季结果植物，一棵树上同时能有3季的果子挂着

“先是外地商人来安岳包地，种了第一批尤力克树苗”，刘吉毅开着车带我去看他家的柠檬田，“我家的这6亩就是当年外地商人种的，苗品质很好。后来商人跑了，柠檬田荒了一阵子，树没死。我们就自己把地收回来，继续种。”

那时候的安岳气候好，柠檬种下就能活，不需要管理。再加上坐果多，卖得贵，改种柠檬的农户，先后摆脱贫困，建起了小楼。等县政府意识到，柠檬比红薯更能帮助农民致富，规模化种植柠檬的计划诞生了。短短30年，安岳柠檬种植面积达到了48万亩，不仅成为四川出口规模最大的水果，也让中国跻身全球前五大柠檬种植国，年均产量占全球的18%。

按照中国农业发展的习惯，故事应该就如此书写下去：假以时日，中国会成为世界上柠檬产量最大的国家，安岳将改写世界柠檬生产格局。然而果树不比蓝莓草莓，不能靠大棚逆改气候。与柠檬种植面积同步上升的，是更不稳定的全球气候，而这也是今年减产的罪魁祸首。

目之所及都是柠檬树

“气象局说，我们这边是以每年0.3度的气温往上涨。” 刘吉毅站在柠檬田里，指着本应该结出柠檬的满树秃芽，心疼得不得了。“1992年这里最高温度32度，现在最高温度42度，30多年气温上升10度。说是还要继续涨。”

气温涨了，雨水少了。我问他今年这样，政府有没有想过人工降雨？刘吉毅一脸苦笑：哪来的钱嘛。柠檬是免税农产品，县政府那么多推广，都是收不到税的。这次能留住雪王（蜜雪冰城）在安岳建厂，更是下了血本，这也是希望将来为农民保生计。气候虽然不稳定，农民还是要过日子的。

他说的是今年7月3日刚在安岳县举办的蜜雪冰城安岳柠檬供应链中心建设项目，总投资1.5个亿。届时雪王将在安岳打造约3万亩高标准柠檬示范直供基地，建设2万吨冷链仓储分拣中心。

雪王其中一个柠檬收购加工厂

作为全球最大的饮品连锁企业，蜜雪冰城目前每年在安岳的柠檬采购量极高，有统计数据显示，最高可占到当地总产量的近50%。县里认为，有这样的企业在，农民至少有个底，无论丰年谷年，总有人会按标准收走他们的劳动果实。

安康农业就是雪王柠檬供应链的一员，老板刘康身边许多朋友也直供雪王。他告诉我，年初雪王就跟他们签署过今年柠檬的收购价和收购量，价格其实很公道。后来发现今年产量是在太低，雪王还主动将收购价提升了20%，总采购量降低了20%，让农户保底不亏。

“有这样的大型企业在本地，资源都会向着它”，刘康跟我分析。“比如他要10万吨柠檬，那从我们这些企业，包括县政府，都会先满足他的需求。毕竟这是长期互利合作，信任基础要建立起来。” 他觉得柠檬水不会涨价。“而且里面柠檬就两三片，成本平摊下来，就没多少了。”

柠檬水会涨价么？

但事实上，北京、广州、深圳部分蜜雪冰城门店已经开始悄悄涨价。蜜雪冰城加盟商最近收到的“关于柠檬价格调整”的通知，等于间接将成本压力转嫁至下游。

稍微关注饮品市场的人都知道，2022年，暴打柠檬茶横空出世，成为饮品届的当红爆款。全国几乎每个城市街头都能看到“XX暴打柠檬茶”“XX手打柠檬茶”，柠檬也在那个夏天，从家中“备着无妨”的小透明，升级为水果界的“超新星”。那一年的《中国餐饮发展报告》显示，全国以“柠檬茶”为主打的店铺，从前一年的不到3000家，激增至6260家，年增长率达103.3%。

这是前年丰收的时候的照片（刘吉毅摄）

借助“拔地而起”的柠檬茶店，我们也认识了一种全新的柠檬品种——香水柠檬。它通体青绿，形状椭圆，香气更浓。据吃货研究所的风味对比实验，它相较黄柠檬酸度更高，苦感也更重，传统广泛应用于东南亚菜系，是一种风味更尖锐的柠檬。除此之外，小青橘、塔西提等柠檬家族的新成员，也陆续被不同奶茶品牌相中，成为各自旗下柠檬茶的主打品种。

如今，在这场世界级黄柠檬减产漩涡中，各大品牌所用的柠檬品种，也逐渐被市场揭晓：

瑞幸的“轻咖柠檬茶”，为保证风味，坚持使用安岳黄柠檬；霸王别姬的“暴打柠檬”，则使用云南广东产的香水柠檬；沪上阿姨、一点点等品牌，过去也曾大力宣传“只用安岳尤力克柠檬”，但如今再访，情况则会因店而异：有的店员会告知“黄柠檬产品已下架”，有的则表示，上面公司告知可以替换为不受减产影响的其他品种。

北京朝阳区的冰鲜柠檬水已经标价为5元，但丰台区价格未调整

简而言之，各大奶茶品牌，正先后进入“是否更替柠檬”的阵痛期。若想继续喝到那熟悉的黄柠檬酸爽，我们可能会更频繁听到“黄柠檬卖完了”，或者遇到被默默替换为别的柠檬。当然，也包括悄然涨价的情况。

水果一向是“看天吃饭”的行业。从去年的荔枝暴涨，到今年的荔枝暴跌；从小时候西瓜8毛钱一斤，到如今平均2块多一斤……从来没有哪个水果的价格是稳定不变的。但今年土耳其的断崖式暂停出口，欧洲遭遇历史级高温，我们正进入一个极端气候更频繁、农业生产不确定性更高的时代，传统的“大年小年”经验已经不足以成为判断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