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陷入“多重危机”
南方周末 :“多重危机”(polycrsis)是你在研究和著作中多次提到的概念。你认为当今世界面临着哪些“多重危机”?亚当·图兹:“多重危机”已经成为一个普世概念。当今世界,我们有一个无法控制的美国总统,有苏丹、中东和乌克兰三场战争,有日益加剧的气候危机等。早年间,我提出“多重危机”时,外界觉得它有些激进极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多重危机”已然常态化。几年前,“多重危机”还成为一些西方组织风险报告中的关键词。(6月25日)早些时候,李强总理在夏季达沃斯大会讲话中明确表示,中国领导层理解当下是全球经济的历史性时刻和转折点。实际上,“多重危机”已经深入当代人的“血液”,成为当下世界的一部分,我还挺惊讶的。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这个从历史经验中得出的概念,会被广泛接受。南方周末:在当今的多重危机中,中国能成为缓解危机的力量吗?亚当·图兹:中国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国家,目标清晰,并致力于维护稳定与合作的世界秩序。听完今天早上(6月25日)的发言,作为西方人,感觉就像被带回了过去。就像回到了过去,我并不是批评,而是一种积极的、愉快的感觉,宛如美梦一场。作为一个美国人,醒来后,你才意识到,不,世界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中国在当前国际局势中总体是有利的。虽然其他国家认为,中国在创新科技上的成功给他们制造了压力,但这些都是良性挑战。中国需化解这些压力,增加进口。这也是改善民生的一部分。中国的创新成果应被世界接纳,这近乎是一种无偿的技术馈赠、全球共享,其研发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国自身的补贴投入。更深层地看,我认同一代人的基本叙事,那就是中国融入(世界)和对外开放,它不仅是一个积极的历史事件,更是一种必然。这也是我参加世界经济论坛的一部分原因。全球化不是一国想退就退的,各方需要选择或多或少的竞争。而中国在全球化进程中不可阻挡地起到了积极作用。南方周末:最近我读了一篇《经济学人》的文章,它的标题是“中国变酷了”。这篇文章引用了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发现,年轻美国人对中国有更好的看法。在你看来,中国真得对西方年轻人更具吸引力了吗?亚当·图兹:中国有着充满活力的流行文化和媒体生态,一些文化产品就像韩流一样,一旦涌入西方世界便会引发轰动。过去西方有一种典型的自负观念,认为中国不可能拥有软实力,即“中国是强硬的,经济上成功,但无法散发吸引力”。这种想法很荒谬,在更政治的层面,美国正经历一场巨大的转变。这场转变关乎(美国的)优越性、支配性、独特性和例外主义。老一辈人更坚信美国注定因其卓越性领导世界。近年来,亲历美国各类问题的年青一代,并不执着于上一代人的观念。这使得年轻人更可能将其他国家、经济体视为灵感和进步的源泉。南方周末:你有没有关注过中国公司泡泡玛特的玩偶拉布布(Labubu),它是一个呲牙咧嘴的毛绒小熊,丑萌丑萌的,Labubu在海外经常抢售一空,成了当代年轻人的时尚单品。“拉布布火爆全球”是否意味着中国品牌的全球影响力再度提升?亚当·图兹:其实作为一个中年男性,我没有听过拉布布。但亚洲的可爱文化确实有吸引力,它起源于日本,现在有了韩国版和中国版。西方年轻女性对TikTok等软件感兴趣,TikTok不是为男性打造的软件,更像是一款女性软件。反过来,新晋的亚洲中产女性、中国女性是奢侈品的主要消费者,她们形成了强大的消费群体。比如欧洲最大的奢侈品公司路易威登(LV),如果中国女性消费者不再青睐时,LV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贸易战下,中国应加强与新兴国家互动
南方周末:既然你提到了贸易战,您认为新一轮贸易战会如何影响中美关系?这是否意味着中美之间将寻找新的平衡?
亚当·图兹:贸易战是新冠疫情后的产物。新冠大流行期间,中美间旅行几乎停摆。如果我们去看旅行数据,我们会发现中美间的隔阂依然非常严重,国际旅行并未恢复。这也促生了“脱钩”。近些年来,无论是电动汽车,还是支付系统,中国技术发展巨大。2024年我参加大连的夏季达沃斯时,我根本无法付款,因为在中国没人用现金,我的西方信用卡不好使。如果不使用支付宝或微信支付系统,就很难在中国生活。2019年的中国可不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这场涉及140%疯狂关税的贸易战反映了一个糟糕的事实:“脱钩”几乎已经成为现实,可相信的。讽刺的是,这种真正的隔绝发生在没有人员互访、系统失控(的疫情期)。商品流动却空前繁荣,中国的贸易顺差创下历史新高。中国的出口正在蓬勃增长,虽然美国在反击,但中国对其他国家的出口正在增长。贸易战是这一怪异现象的产物。南方周末:贸易战标志着全球贸易的一种新秩序,世界其他国家或区域是否会放弃或减少对美贸易?亚当·图兹 :其他国家最希望的是贸易平衡,进出等量。他们并不反对进口,只是希望能够出口更多。但简单地说,其他国家希望减少进口,尤其是从中国进口的货物。而在美国生产更多的东西。这背后反映出中国已经是高质量、低成本生产任何产品的国家了。南方周末:在你的观察中,现阶段西方对中国最大的误解是什么?亚当·图兹:西方面对的是能否“接受中国”这个现实。这不是误解,而是能否接受真相的问题。西方难以接受的原因是:体量庞大的中国,可以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取得了极其成功的经济成就。南方周末:中国应该如何应对贸易战?你有什么建议?亚当·图兹:中方确实在努力与美方谈判。伦敦会议似乎是富有成效的。美国实际上实施威胁是不可能的,140%的关税是无法实现的。但除此之外,李强总理在讲话中非常明确地指出,未来的贸易不一定仅仅是中美之间的。全球贸易大幅增长来自新兴市场和全球南方。这也是近年来中国贸易的主要来源和推动力。这对双方都是一个非常积极变化。南方周末:有一种观点认为,也许未来会有两种平行的全球经济体系。一个由美国主导,一个由中国主导。您认为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吗?亚当·图兹:它(平行体系)已经存在,尽管美国对于墨西哥和加拿大态度极其恶劣,但这两个国家仍是美国的主要贸易伙伴。以美元为主导的贸易体系依旧不可逆转。对于富裕国家来说,与邻近的国家做生意是常态。比如,欧洲国家的主要贸易伙伴是欧盟同一贸易集团内部。我们还看到一系列新贸易中心的出现,一个围着欧洲,另一个则围着中国。在商品流通上,一个贸易中心里会有来自海湾的石油、拉丁美洲的原材料、东盟的各类进口商品等,还会出现中国参与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等各种新配置。李强总理提到的一个有趣观点“区域贸易可能是未来,但我们必须审视它再作决定,它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总理看得很清楚,区域贸易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当代青年需更多时间适应新人生路径
南方周末:当下中国的年轻人对未来感到迷茫,作为一名经济史学家,您对年青一代有何建议?他们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亚当·图兹:作为一个白人中年男子,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给中国年轻人上课。我女儿24岁,她不听我的任何意见。她完全是2000年出生的“躺平”那一代。她正是我们在中国所说的这一代人。其实,经济放缓的体感是显而易见的。中国当下经历的一切,欧洲也经历过。我出生在欧洲(德国),1950年至1960年,我父母还年轻时见证过欧洲经济迅速增长。到了1960年末,欧洲逐步推进城市化,汽车开始出现,这种经济持续到1973年的石油危机。作为经济学家,我经常会告诉公众,没事的,经济增长会恢复,你看现在中国经济增长数据还是5%,但中国有着各种经济增长的来源,仍在向上发展。但从历史学家角度看,现在中国年轻人的祖父母经历过1960年代,年老后住上宽敞、明亮的公寓,有着养老金。这一代年轻人出生后,经济放缓,大学毕业生增长至千万人,曾经上大学、找份好工作,继而成家立业的人生路径不再能复制。当代年轻人,可能会知道前三十年中国经济的繁荣期,但那只是他们父辈的事,自己却没有经历过。这些年轻人需要时间来适应、制定新的人生路径。事实上,在我看来,父辈成长环境较为恶劣,许多家庭成员共用一间卧室,年轻人相比父辈的起点高了很多,即便他们面临的迷茫、痛苦和不确定性都是真实的,但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年代,本就有巨大的机会和创新。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被中国年青一代受教育水平、创新能力所震惊,它也给中国社会带来深刻影响。中国需要观察经济增长背后人的健康问题。我在夏季达沃斯会场外散步,走了半小时还走不到会场的尽头,这次会议可能只用了10%的场地。它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在中国经济腾飞的背景下,一些硕士博士也如同是成功故事中的“蚂蚁”,自然会产生心理健康问题。其实心理问题只能通过社会关怀来解决。中国人讲究“吃苦”精神,但我认为下一代的挑战是如何关照自己的内心需求,少一些“吃苦”。大多数经济学家都会讲一样的故事:多消费,多福利,少一些“强硬”态度,少建楼,少吃苦,多关注当下的需求。我一生经历着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我在心理治疗师身上花了很多钱。他拯救了我,让我变得更好。我需要被照顾。我相信这是一个拥有巨大未满足照护需求的社会。我认为这其中有一个商业机会。如果我在中国,我会开设人工智能与心理治疗相结合的公司。我身边所有的女性都会与AI倾诉,如果我是大学生,我会成立一个由女性主导的心理咨询公司,协助人们解决精神困境。
https://feedx.net
https://feedx.s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