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 11小时前
从“喷系少年”到“网络黑帮”,一个网络隐秘组织的生长
index_new5.html
../../../zaker_core/zaker_tpl_static/wap/tpl_guoji1.html

 

文章揭示了在中国互联网中,一部分青少年通过“喷系文化”形成网络暴力组织,模仿黑帮行为,进行“开盒”(泄露隐私)、网暴甚至线下骚扰。这些组织以“以暴制暴”“不服就干”为口号,利用技术手段获取他人隐私信息,并以此进行威胁和报复。文章深入探讨了“喷系文化”的起源、演变,以及青少年沉迷其中的原因,如空虚、无聊和对权力的追求。同时,文章也反映了数据泄露的严峻性,以及这些行为对受害者造成的严重身心伤害,并指出了此类组织的顽固性和难以根除性。

🌟 “喷系文化”催生青少年网络暴力组织:文章指出,以“K组织”为代表的网络群体,通过模仿黑帮的“拜码头”“找打手”等模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网络暴力体系。他们以“喷系”为主要沟通和攻击方式,热衷于“引战”、“钓鱼”,并通过“开盒”获取他人隐私信息,进行网络欺凌和线下骚扰,将暴力从线上延伸到现实。

⚖️ “开盒”与技术崇拜:文章详细阐述了“开盒”作为一种重要的网络暴力手段,已成为“喷系”组织成员展示能力、报复异己甚至牟利的方式。部分青少年对掌握“开盒”技术表现出强烈的崇拜感,并从中获得了权力感和金钱利益,这种技术门槛的降低和黑色产业链的形成,加剧了网络暴力的泛滥。

🧠 青少年沉迷“喷系圈”的深层原因:研究和采访表明,青少年沉迷于“喷系圈”并非完全源于现实生活的不如意,更多是由于“空虚、无聊”以及对亚文化群体认同的寻求。他们将“喷”视为一种消遣和行为艺术,通过攻击他人来获得优越感和存在感,即使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差,也会沉溺于这种网络互动模式。

🚨 网络暴力失控与现实危害:文章通过罗杨的经历,展现了网络暴力从线上“对骂”升级到线下骚扰、人身攻击甚至威胁家人,导致受害者身心俱疲、生活被毁的严重后果。即使报警处理,由于施暴者多为未成年人,处理起来也存在困难,使得这类组织如同“打地鼠”般难以根除,对社会安全构成潜在威胁。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中国互联网的一角,有一些青少年正借助“喷系文化”形成网络暴力组织。他们模仿黑帮“拜码头”“找打手”,四处“开盒”他人隐私信息,甚至将暴力从网络延伸到现实。



文|王均

隐秘的组织

罗杨在网络上算个“老江湖”。尽管现实中看上去,他只是一个略显羞涩的“二次元宅男”。罗杨出生于2005年,来自浙江台州附近的郊区,目前正在河北一所大学读大二,他曾是某个特殊网络组织的成员。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顶着一头黄黑渐变色的短发,日本漫画式的刘海,发尾微微外翘,坐在咖啡厅的一角。他戴了口罩,趿着拖鞋,穿着一件印有“不登校”字样的T恤,在办公的白领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个特殊的网络组织,姑且化名为“K”吧。谈起关于K组织的事情,罗杨的口中不断地冒出“老大”“小弟”“以暴制暴”“不服就干”,还有“查档”“出道”“引流”“壮大”。他说话的语速很快,一系列听不懂的黑话仿佛子弹般发射出来,但目光总是回避着我,有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感觉——起初听上去,我以为只是一群青春期少年的古惑仔幻想,花了很长时间,我才逐渐理解他所说的K组织具有怎样的破坏性。(注:文中的“查档”“开盒”,均指的是获取某人的实名身份和隐私信息,而“出道”指的是将这些信息公示在网上)

K组织成立于2019年左右,活跃于贴吧、抖音和QQ群,聚集了一些对二次元文化感兴趣的年轻人。这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大部分人在群内进进出出,不做长久停留。能留在群里的,大概分为两类:一种是完全讨厌二次元,另一种则自认为是处于文化鄙视链上端的“高端二次元”鄙视二次元文化中的“不良现象”:比如饭圈化、大众化和商业化。但这两类人都以“喷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看法——可以简单理解为“网络喷子”,喜欢在社交媒体刻意发布一些“引战”言论,吸引其他网友反驳自己,然后再群起而攻之,网暴辱骂反驳者。这一过程也被叫作“钓鱼”,他们享受这种玩弄别人的快感,并在你来我往的长久“网战”中,形成初具雏形的组织。

《混沌少年时》剧照

罗杨一度当上过K组织的“高层”,因为他了解开盒技术,经常帮群里的网暴出谋划策。他向我介绍,K组织的最上层是“总指挥”,也叫“核心”或“头儿”,有三四个人,决定着组织的行动方向,比如网暴谁;其次是“高层”,大约十余人,他们自称“一心会”(注:该名字来源于韩国第五任总统全斗焕成立的秘密军事集团)高层成员往往有一些不可或缺的功能,比如有人负责出点子,想“整人的花活”,有人负责在网上引流,拉新人加入;接着就是数十个有一定粉丝基础的博主,他们会在抖音、B站等平台发布视频,建立社群,公开攻击各类二次元博主,以期获得关注;接着是“打手”,大部分是缺零花钱用的未成年孩子,会帮助组织实施线下骚扰行为,比如喷漆、泼水、殴打目标人物,事成之后可报销路费,再另外获得数百元的报酬。

相比一般的“喷子”,K组织更不好惹,被他们盯上的人可能遭到“开盒”,即在网络上公开他人的名字、身份证号、手机号和户籍情况等个人隐私信息。如果没有认错求饶,他们可能还会打电话、发短信持续辱骂威胁,甚至发展到线下骚扰。“直到你服为止”,罗杨模仿K组织成员拽拽的口气说道。

但现在,罗杨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是因为需要帮助——他退出K组织之后,也成为这个组织的网暴受害者。他希望能引起社会的关注,了解到这个网络上的黑暗角落。

模仿黑帮的少年

在罗杨的帮助下,我加入了K组织的多个线上群聊。每个群都有一两千人,大部分都是中学生和大学生,男性大约占到八成,自称“雅士”。在群聊里,他们宣称,“邪恶二次元就是中国的灾难”,要“打死二次元”“反对弱智二次元”,而那些拥有大量受众、广为人知的动漫和游戏的粉丝,就是他们主要针对的对象。

出于对一种亚文化的厌恶,这些年轻男孩会做到什么地步呢?很快,我在群里看到一个拥有数百万粉丝的二次元博主被开盒了。K组织制作了一张“海报”,公开发布在群里,上面包括女孩的照片、身份证号、电话、住址、父母名字、学校等隐私信息,甚至还有女孩去医院看诊的记录。海报旁边,写满了不堪入目的脏话。群管理员还号召成员们一起打电话骚扰她,“欢迎致电”“祝她生日快乐”,并讨论道:“该送她什么生日礼物比较好呢?@全体成员是送沾了病毒的针管还是送死了七天七夜有鼠疫的老鼠呢?”

这个女孩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在我观察的十余天里,就目睹了十余人被“开盒”,在K组织建立的群聊公告中,三天两头就会出现一张这样的“海报”,主角各不相同——有群里表达过异见的成员,有在网络上和K组织产生过摩擦的网友,有参加漫展的Coser(注:通过服装、道具和化妆来扮演动漫、游戏中角色的人),还有素不相识的动漫、游戏博主。这些受害者被网暴的理由,有时候仅仅是“看不惯他”“对高层不敬”,甚至是“名字和我重复了”。这些“海报”上有密密麻麻数百字的个人隐私信息,如果还涵盖父母兄妹的信息,就叫作“全家出道”;如果包含亲友、同学和辅导员的信息,则被叫“诛九族”。高层骄傲地在群里宣布,这是他们的“战绩”。

《无赦之仇》剧照

根据群聊记录,K组织会公开在群里找人当线下“打手”。一次,群管理员说,“谁在驻马店,上蔡县”“888(元)砸门,谁干?砸完就跑”。有群友表示不敢做“犯法的事情”,但立刻有几人劝说道“没事”“砸了就跑没关系的”“未成年关几天就出来了”。K组织的“打手”还会在群聊中发布实时进展,拍照记录自己到被害人家门口打砸,用水泥封门、贴带脏话的“海报”情况。我获取的视频及文件显示,甚至有打手线下围殴受害人父亲。虽然打手因侮辱他人、故意损毁财物被行政拘留,但受害人父亲骨折,头脸遍布血迹。

在这个小小的网络社群中,少年们模仿着黑帮组织“拜码头”“找打手”,和其他粉丝群体“火拼”。他们随心所欲地惩罚异己者,沉浸于这种权力感。曾经关注过K组织但现在却成为群里网暴对象的王安对此评价道:“他们就是以此为乐,觉得那些博主流量再大,粉丝再多,还不是被自己吓得瑟瑟发抖。他们宣称的正义口号,都是借口。他们就是想开盒别人。那批人已经从单纯看帖子取乐变成了到处开盒取乐了。”

为了壮大组织的规模,许多成员会在短视频平台发布视频,用夸张的词汇批评热门动漫或游戏,吸引更多反感二次元文化的人加入K,这被叫作“引流”。我在平台上看到,至少有十余个博主公开在简介里宣称自己是K组织成员,其中多个博主热度过百万。如果想加入K,只要联系他们就可以。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ID进入K组织的群聊。一旦群聊被举报,成员们就会迅速通过二维码转移成员,建立一个新的群。罗杨形容,“就像打地鼠一样,永远无法消灭”。

群里的戾气很重,让旁观者有一种恐惧感。成员们经常把“殴打屠杀”挂在嘴边,将看不惯的人叫作“畸形猪狗”。一旦有成员说错话惹怒了K组织的高层管理者,就会被要求公开下跪道歉。成员之间有时候也会因观点不同发生内讧,动辄“开盒”对方,“信不信把你全家迫害了”“你也不想和我们‘喷系’为敌吧”。聊天记录显示,成员们还会毫不避讳地交流开盒技术,比如用的哪种社工库(注:社会工程学数据库,用于检索个人信息)、覆盖哪类人群,还会公开售卖开盒服务赚钱,“要开盒来找我”“接开盒业务”“帮你们屠杀看不惯的人”。

在他们看来,有了开盒技术就仿佛开了“天眼”,可以扮演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老大哥”——我在群里看见,一个成员对被威胁的对象说道:“我们的秘密克格勃组织已经将你所有资料调查完了”。

孕育暴力的“喷系圈”

K只是网络上众多“喷系”组织中的一个。有上百万的青少年逗留在这些松散的线上组织里,仅K组织的贴吧就有80余万关注者。多位受访对象告诉我,“喷系”在中国的互联网圈中已经流行了近十年,参与者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男孩。

朱海出生于1999年,已经算喷系圈的“老资格”,历经了圈子文化的多次更迭。微信头像是《古惑仔》里郑伊健饰演的陈浩南。朱海回忆,这种初具规模的网络喷系组织,早年叫“扣字帮”,2010年就已经出现了。他接触到“扣字帮”的时候在读大专,“学校管得严,出校要打报告,同学们基本平时上完课就回宿舍宅着。身上没有太多钱,互联网又是最廉价的娱乐活动,大家基本都在打游戏,我也一样。打游戏的人很容易情绪上头,打着打着就开始骂人。谁扣字(打字)的速度快,骂得多、刷屏了就是赢了”。为了骂赢别人,当时的青少年很流行组建“帮派”,这样一群人蜂拥而上更容易获胜。

《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剧照

当时,朱海创立了一个叫“圣堂”的扣字帮,最多的时候有一两百人,“大家会称呼我某神、某皇,想骂谁就有一群人听我召唤,感觉特别爽。群里也有女孩,会把骂人厉害的男生认作‘哥哥’。而且骂人厉害还可以赚钱,会有人找你帮忙,按小时收费,价格因人而异,还有收费教学项目。我就经常让我徒弟帮我干活,接单骂人”。

2015年之后,随着互联网生态的变化,喷子们的主要战场从QQ转移到了百度贴吧,朱海所说的扣字帮逐渐演变为一种更广泛的喷系文化。它不再局限于游戏骂战,还在电竞、篮球、动漫等亚文化中蔓延开来。这些亚文化贴吧内部经常分为二元对立的两派,抱团作战,在贴吧“互喷”。所谓“喷”,既是辩论,也可能是辱骂。K组织的前身也在其中,当时名为“蓝猫神教”——蓝猫是中国本土的动漫,以此为名,是为了支持国产,“踢爆日本动漫”,他们当时的口号是“蓝猫神风脚,拯救日漫痴”。

罗杨回忆,自己是在2020年第一次加入了这类“网络互喷群”。当时他还在上初中,因为疫情防控每天在家上网课,封闭的空间、母亲的念叨和管束,让他“憋得慌”,因此喜欢泡在这类QQ群里,“类似于‘孙笑川吧’的说话风格,抽象搞笑、百无禁忌的感觉,随便骂人就很爽”。到了大学时期,他独自来到河北上学,不太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这里就像个小县城,吃的东西不合胃口,也没什么玩的,而且大部分都是北方同学,很少有合得来的人,我只能在网上找伴”。他感到很枯燥,便加入了K组织。

“闲得无聊”,是许多喷系少年入圈的原因。武汉大学的硕士生刘佳欣曾在2024年发表过关于“喷系”的研究,她当时在“喷吧”招募了18名采访对象,她告诉我大部分人沉迷喷系圈,并非现实生活不如意,更多是因为“空虚、无聊”,他们往往处于一个比较闲散的人生阶段——中学生、大专生、大学生。一旦开始实习、工作和恋爱,喷子们就会慢慢淡出。“如果一个人专职当喷子,反而是会被鄙视的。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种消遣。”

比起扣字帮,“喷系”不满足于比赛打字速度,更重视的是如何“优雅、有文化、有技术地骂人”。她观察到,作为一个“喷子”,“喷”得好不好,是衡量其能力水平的重要指标。“如果一名喷子能在对喷中,码出一段不带脏字但讽刺意味十足的喷词,如‘你晃晃脑袋,听听有没有大海的声音’‘你复杂的五官掩饰不了你朴素的智商’,就会获得其他围观成员的膜拜,还会被拜师学艺。”

她发现,喷子们总认为自己是智者,被喷的对象是愚人,既然“智慧无法给予”,就要通过网络暴力的手段来表达自己的鄙视与不屑。喷子会油然生出一种正义感,为自己冠上“拯救、叫醒傻子”的名号,将“喷”美化为一种“故意、巧妙、秘密地激怒别人的行为艺术”。

这种观察与我的采访对象的叙述相吻合。罗杨说,自己起初加入K组织,反对二次元文化,就是因为看不惯许多“愚蠢、极端的二次元”。罗杨介绍,其实K组织的大部分人也是二次元爱好者,喜欢用日本动漫头像,是资深宅男,但他们讨厌那些“大众化、商业化、幼稚的动漫作品”,“比如《排球少年》《蓝色监狱》,一堆女粉丝天天磕CP,搞饭圈,搞霸凌,有的还喜欢自残。这种就是要以暴制暴”。

王安则说,近几年二次元文化的扩圈、人群的涌入,导致出现了很多“魔怔人”,需要“被骂醒”,“比如有人把某部动漫和莎士比亚的名著做对比,还有人觉得自己应该是日本人,幻想动漫里的日本生活,对日本文化产生了一种魔怔式的信仰。看到这些内容也会觉得确实该骂”。

那么,喷系圈是如何一步步突破底线,从“对骂”发展为侵犯公民隐私的网络暴力行为呢?

当“开盒”成为新的手段

朱海说,起初自己是不会开盒的,骂人就是“线上喷一喷”就结束了。“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开盒是和一个人对骂的时候,他突然把我拉进了一个群,我一进去,就看见大段刷屏辱骂我的文字,上面竟然有我的真名。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受访的喷系少年,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被开盒的时刻,但相较于恐惧,大部分人内心更多的是好奇,“牛啊,这是怎么做到的?”“怎么才能学会开盒”“我要报复回去”。这个圈子里洋溢着一种明显的“技术崇拜”。朱海没有生气,反而和骂他的人攀谈起来,得知喷系圈里有一些会开盒的“大神”,“都是国内985或者国外留学的计算机专业学生,或者是大厂程序员”。他四处拜师请教,才知道外网有许多中国公民的隐私数据,他翻墙下载后,找程序员朋友帮自己建立了一个方便检索的“社工库”,只要有对方的QQ号就可以开盒。

“我还记得自己开盒的第一个人,当把户籍信息私发给那个小男生的时候,他立马就服软了,给我发磕头的视频希望我停手。他当时留了一个搞笑的中分头,我和我朋友都把他当吉祥物,制作成各种表情包散发出去,很好玩。”在朱海的描述里,无论对方之前的喷词如何厉害,只要遇到了开盒这样的绝招,都会被“降维打击”一样,变得俯首帖耳,认自己做老大。被他开盒的人,有不少后来成了他的徒弟或朋友。

《热搜》剧照

相比朱海沉浸于开盒带来的权力感,罗杨对背后的利益更感兴趣。他注意到,开盒在这类喷子群里很常见,“大家都有需求,都想碾压对方”。在第一次成功开盒报复别人后,他意识到其中有利可图。“我以前是没有零花钱的,上大学后才有。没有生活费想出个门都难。如果能学会开盒,每单都至少能赚百八十块。”于是他找到朱海拜师,加入“查档圈”(注:查档即开盒的另一种说法),成为这个黑色产业链中的一环。罗杨入圈后也收了些徒弟,其中一人去年因批量贩卖公民个人信息,被上海检方起诉。

罗杨介绍,查档圈有几种方法:第一种最简单,做二道贩子,用境外现成的社工库查询,再转卖给别人;第二种是像朱海一样,借别人“挖好的数据”,自己建库;第三种是自己寻找漏洞和渠道挖数据,从头建立自己的社工库。在男孩们眼里,技术门槛越高,在圈里地位也越高。

就这样,通过信息贩卖、拜师收徒的形式,开盒行为不断繁衍,成为喷系圈里泛滥的网暴手段。可为什么这些青少年能够轻而易举地拿到数据呢?

卢圣龙是一家网络安全实验室的负责人,从事网络安全领域13年,他回忆,中国的数据泄露问题从2009年就开始了,也就是互联网行业刚刚开始起飞的时候,当时的网站对于安全问题并不重视,黑客轻而易举就可以利用漏洞获取大量用户的个人信息。在那之后的十年间,由于在网络安全防护上投入薄弱,我国的政府机关、各大互联网企业都有过严重的大型数据泄露事件,涉及十几亿用户。更不用提那些不计其数的小机构。

在采访中,多位喷系圈的受访对象也指出了这一点。“QQ、京东、天涯……还有一些地方政府、公安机关都有过数据泄露,有的非常精确,囊括了公民的犯罪记录。这些数据泄露事件很有名,大家(注:指开盒的人)都知道。”朱海说,每当泄露事件发生,就有人将数据赶紧下载保存起来,再通过技术将不同来源的数据整合在一起,就能得到较为完整的公民个人信息。

“泄露的数据主要有两个流向:第一种是黑产(黑色产业,依靠售卖个人信息谋取高额利润,他们非常专业,比如将房地产公司客户的数据卖给装修公司,医院新生儿的数据卖给母婴产品公司,银行高净值客户的数据卖给保险公司、电信诈骗产业,这些数据准确性更强,在市场上有很大的需求;另一种就是这些参与开盒网暴的年轻人,想要显示自己、赚点小钱。”卢圣龙说,这些数据泄露后大多流散在外网,俯拾皆是,没什么门槛,“但凡有心利用,很容易就能查找到”。

有了开盒这种手段,喷子们就能结合受害者的隐私,更精准地“打击”对方。罗杨还记得,自己曾开盒过一个有过节的网友,追踪到他的网易云账号,发现对方在上面假扮女性和多人发展网恋关系,“太精彩了,我们把这些事情全曝光了”。

而朱海为了报复一个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的网友,扒出了对方在社交媒体上的不当发言,“我把他在朋友圈说自己得新冠后在村里乱窜的消息保存下来,向警方举报了他,他被逮捕后,警方查到他手机里买卖的公民信息多达1万多条,判刑入狱一年,我大仇得报,非常爽”。

越发失控的暴力

我问罗杨,你以前开盒别人,有没有过愧疚?他说还好,“我不会随便开盒,还是比较讲原则讲底线的”。

“你的底线是什么?”

“我一般不打扰圈外人,不开盒无辜的人,不祸及家人,不发展到线下。”

“可是你也曾经打电话给对方的家人,不是吗?”

“但我很讲礼貌的,我都是好好跟对方父母说,你的小孩在网上骂人,你要管管。”

罗杨觉得自己算“盗亦有道”,认为喷系的骂战和开盒,都应该局限于线上。但K组织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底线。“大概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们越来越魔怔了。不满足于线上骂人,还要线下追杀,骚扰别人的家人。”罗杨向我出示了多张照片和视频,有的受害者被泼水,有的家门口被倒垃圾、贴遗像。朱海的遭遇则更可怕——多名“打手”受人唆使到他家打砸,他向当地派出所报警,但由于“打手”们均为未成年人,被警察教育一番后就放了,没过一个月,又有一群未成年人来到他家门口打砸。

罗杨的一个朋友是个女孩,16岁,仅因为私自转发了K组织内部的聊天记录,被高层发现,进而遭到报复。女孩被频繁报警、造谣、泼油漆,家人也收到大量不堪入目的短信,她多次尝试自杀,手腕上留下了明显的深色刀痕,目前只能休学在家,无法继续正常生活。当我加入K组织的群聊时,成员们仍时不时将女孩自残的照片拿出来嘲笑。

《搜索》剧照

K组织的行事风格,罗杨一直知道,但以前没想过干涉。聊天中谈起一个曾在漫展上被“打手”当众泼水的博主,他仍然觉得有些好笑。可当他和朋友也变成了受害者,才感觉到阻止这些施暴者的紧迫性。

2025年6月,罗杨因为帮另一个被网暴的成员出头,成为K组织打击的对象。他被“电话轰炸”,最严重的时候,午夜一小时接到13通电话。他还收到不少威胁短信:“你暑假回浙江,我也不揍你不砍你,就给你把头发剃了”“我对你妹妹的左手无名指比较感兴趣,特别想砍下来做成标本,你支不支持”。其中一个骚扰者还赶到罗杨妹妹的学校门口,拍了一则视频威胁他;此外,他在网络上关系紧密的十余位朋友也陆续遭到开盒,他的大学同学、辅导员也收到了骚扰短信。

罗杨收到的威胁短信

罗杨第一次感受到网暴入侵现实的恐怖。担心给老师同学添麻烦,他办理了休学,打算回家休养一年。现在,他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瘦了七八斤,“整个人忍不住暴躁,在家各种砸东西”。他捞起袖子和裤子给我看,一道道血红的刀痕密集排列在大腿和手臂上,都是他自己用小刀割伤的。为了彻底结束这场骚扰,6月底罗杨选择到当地公安机关的网警大队报警,并成功刑事立案。

7月初,罗杨告诉我,警方已经对骚扰他的五六名主要成员实施了抓捕。但他的恐惧没有就此结束。根据K组织内部的群聊记录,仍有多人计划继续找到罗杨学校的校友群,继续骚扰他。

文中罗杨、朱海、王安、刘佳欣、K组织为化名)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朱朱 / 审核:小白


招聘|撰稿人


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撰稿人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

大家都在看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文章原文

Fish AI Reader

Fish AI Reader

AI辅助创作,多种专业模板,深度分析,高质量内容生成。从观点提取到深度思考,FishAI为您提供全方位的创作支持。新版本引入自定义参数,让您的创作更加个性化和精准。

FishAI

FishAI

鱼阅,AI 时代的下一个智能信息助手,助你摆脱信息焦虑

联系邮箱 441953276@qq.com

相关标签

喷系文化 网络暴力 青少年犯罪 开盒 隐私泄露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