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妻子的四姨,一个本与我毫无关系的人。那天听她说起,一向身体健康性格开朗的四姨突发头部动脉瘤破裂进了 icu ,“情况很不好,医生说即使维持住生命,也很难醒过来”,我表示惋惜,但并无实感。
我想不起她的样子,也记不清她是否跟我说过话,谁又会因为一个近乎陌生的姻亲的病危而感到真切的悲伤呢,我只觉得人生无常,生命易逝。
几天后我加班回家,从外省探病回来的岳母在家里与妻子说着话,“…不太好,送的太晚了…本来应该还有希望…”。我坐下以后岳母又重新与我说了一遍来龙去脉,那是她的亲姐姐,她脸上早已没有当天的急切与悲色,不知是不是因为几十年的医生经历,早已见惯生离死别。
“还是决定接她回家”,她说着,又打了好几通电话,一遍遍的说着事情的原委,“我姐爱漂亮,寿衣要买好些漂亮些,贵一点没关系的。”她说着。“本来…太晚了…”“太晚了…”
由于我妻子怀了孕,以当地习俗来说不便参与身后事。接四姨回家这天,天气闷热,潮湿氤氲,是我送的岳父岳母去医院,在 icu 门口我见到了四姨的儿子,“哥。”我跟他点头示意,他事业有成,儿女双全,母亲也正是该享福的年纪。我与他倒是见过几面,大多都是在家族聚会上,他脸色如常,与医生沟通着,跟岳父一起安排着救护车等事宜。嫂子在旁边带着两个孩子,大女儿五年级,小儿子刚上小学。
四姨被推出了 icu ,我没有看清她的脸,只看到她头顶狰狞的缝合痕迹,看到有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苍白苍白的,不见血色。也不知是病房的冷气吹的,还是生命尽头本就是无尽的灰白。
回四姨老家的这段路,由我负责送两个孩子,小的听了一路儿童手表上的历史故事,大的听了几首网络热歌,我不清楚大人们是如何向孩子解释死亡这个名词的,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的梦里,奶奶与他们早已有过约定。那是他们日夜相处的奶奶,而她将要在缺氧中走向黑夜。
抬四姨上楼的时候,二姨抓着四姨的脚,不停地说:“脚热起来了,她知道到家了”,她带着些哽咽,”她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上楼以后她又跟几位长辈反复说着,“她知道到家了,她会好起来的。”“她会好起来的…她脚热了”我终于听到了哥哥转瞬即逝的哭腔,“妈,我们回家了。”
再见四姨,氧气袋已经不见了,换上了大红色的寿衣,涂了口红,点上了蜡烛。她走了。
我们这一辈是不懂身后事的流程和习俗的,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七大姑八大姨炸开了锅似的争论起来,鼎沸的人声似乎都冲淡了灵堂前的沉重。外婆只是沉默的坐在女儿旁边,看着女儿们为自己的女儿争论不休。
我偶然在房间发现了家庭合照,我才惊觉,“原来是她”。有一些记忆碎片瞬间击中了我,是我在拍家族大合照时取景器里某个角落的笑容,也或是某次春节聚会上的礼貌问候。我终于有了些实感,哦,原来是她啊,原来是她。如果能有机会说一句再见,那就好了。
好似找到了悲伤的切入口,“你们这些腾瓜(傻瓜)…搞不灵清…”,外婆突然破口大骂起来,我觉得她大概是好些了。
以前的我不甚理解,如果我死了,又怎么会在乎我的躯体是撒向海里,还是埋在山里呢?我只会觉得他们的争论是聒噪的无意义的。现在却有些明悟,葬礼更像是一场给生人的告别仪式,她们只是在选择以怎样的方式跟自己的亲人告别。道生说,不止死人要超渡,生人也需要破地狱,生人也有很多地狱。
出殡时,我看见小孙子一蹦一跳,我真希望他能慢些长大,不要轻易懂得生命的重量。我也希望他如果能在梦里见到奶奶,不要害怕,那不是鬼魂,那是你对她的思念。
我又想起了我的爷爷,我总是想起他,想起他在我幼时抱着我护着我不让父亲打我的样子,想起在我年少时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给我开门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只记得我的样子。
平地起了些风沙,这一晃,爷爷竟也走了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