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何袜皮 2025-07-18 11:39 北京
经常有人问我一个问题,AI会取代你正在做的事吗?我的回答是——
当然。迟早的事,甚至可能比想象中更快。
我的写作主要分两块,一块是对一些复杂案件的梳理和还原,虽然目前国内外那几个知名AI网站都无法甩手给出一篇详尽的案件介绍(往往简短还还充斥了错误),但我认为搜集信息和整理文本的能力它们都已经具备,翻译更是不在话下。不需要等多久,那些付费版本就可以做到——当你给它指令:“写一篇八千字详细介绍辛普森杀前妻案的介绍”,它就能在两分钟后奉上。
我写作的另一块是对一些未解之谜的分析,需要从大量信息中找到关键线索、证据、疑点,加上逻辑推理和分析,以尝试寻找答案。虽然很多人觉得AI必然擅长这一点,但我的体验是,这一块它会学得更慢一点。倒不是它不够聪明,而是对这个结果的评判较为主观,它不如你自己知道你想要什么答案。因而,它依赖于使用者给出更细致和明确的引导。但在它成为一个独立的罪案作者前,它会是一个很好的助手,帮忙核实信息和验证逻辑。
非虚构如此,虚构也是如此。
如果你现在让AI构思一个小说的情节,它的点子往往会很平庸,或许也不够合理。但是当你自由发挥的想象力已经有了点子,需要思路的拓展和细化,它会是一个不错的头脑风暴的伙伴。
只要大模型学习的数据足够庞大、足够优秀,终有一天,它会取代小说家的工作。
家人在硅谷从事人工智能相关的程序员工作。有天他坐在电脑前感叹:“我突然发现,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自掘坟墓。”
作家们发表的每一个文本,作曲家创作的每一个曲调,画家展览的每一个作品,程序员编的每一个程序,电影里每一个精心构建的画面……都已经成为喂食AI巨兽的饲料,被嚼碎、吞咽、消化、吸收,然后吐出的是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的新东西。
所以,我们今天所打的每个字、敲的每行代码,其实也是在断自己未来的后路。
AI不仅会取代我的工作,还会取代很多工作。虽然我们可以用鸡汤安慰自己,人类的人情味、创造力、想象力、价值判断或者观察能力等等不可被取代(AI也会这么安慰你),但其实这些东西可以轻而易举被算法+大数据模拟甚至超越。
在ChatGPT发布第一个版本时我便排队测试,一路见证它是如何神速成长的。我们经常在一些科幻电影里看到,怪兽从呱呱落地的婴孩长成庞然大物,往往只要一夜时间,这也是AI给我的感受,它正以惊人的速度进化。
行业颠覆性的变化,其实永远不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而是有大量征兆,只是人们身在其中,往往从过去寻找经验,无法预见、不敢想象全新的未来。
在我读大学的21世纪初,新闻系是个前景光明的热门专业,我录取那年南京大学新闻系的录取线仅次于商科,本科毕业后大部分同学找到了现在看来比较好的工作。那时许多热钱都涌入纸媒行业,我工作的杂志租下一栋上海市中心的别墅作为办公室,杂志作为中文版每年给美国的母刊交版权费就要三百万,饭桌上也经常听到人们雄心壮志想要“创刊”。虽然自2000年前后各种BBS和博客已经如雨后春笋,但似乎没有人真担心网络阅读会掀纸媒的桌子。
2010年我辞职准备去留学那年,新浪微博上线。后知后觉的我,直到2013年左右被同学邀请,才开始用新浪微博,那时微博的用户已有三四亿人。也是那短短的两三年,纸媒行业已进入颓势,又没过两年,我工作过的杂志也不复存在。
这场媒体的巨变是由软件和硬件的发展一起推动的。很多网民,都是在手机上开始第一次上网体验。过去用电脑上网的门槛相对较高,大量从事体力工作的人,譬如建筑工人、保安、服务员等等,没有机会和时间接触电脑。但是随着智能手机的廉价和普及,几乎全民都转移到了线上,这让网络媒体的传播获得了足够庞大的人口基数。
逐渐消亡的不仅有纸媒这种滞后的传递信息的方式,还有那些无法成功转型为手机应用的BBS和博客网站。
而这几年AI的爆发也加速了各种媒介形态的更替。
前不久谷歌广告业务的收入大跌,导致对员工大规模的劝离职。这一切也来得比想象中更快。由于AI已经把问题的答案都总结好,搜索者无需再点开具体的网站去获取信息,致使独立网站的点击量大跌,也不再能带来广告收益。
人类文明经历数千年的发展,迈入21世纪后,各行各业似乎都进入了瓶颈期。譬如以我写的侦探小说为例,从爱伦·坡开始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发展,曾涌现大量让人激动的作品,但如今要再写出或者读到让人耳目一新的计谋,概率越来越低。
小说、电影、绘画、设计……无不如此,我们越来越少看到有新意的作品,大部分是在重复过去的模式,或者对各种元素的重新组合。
恐怕是因为,人类生物脑的智力已经到顶了。
生理构造决定了人类在速度、力量、环境适应性等方面存在天然局限,于是人类发明了工具,譬如交通工具、机械外骨骼、医疗仪器……它们本质上是对躯体功能的外部强化,突破了肌肉、骨骼和感官的生物学限制。
同样地,大脑在算力、记忆、持续专注力等方面也存在局限,同样需要借助工具才能扩展。计算机、算法与大模型的作用在于,它可以将算力外包(譬如,由芯片解决大规模计算),知识外挂(数据库与搜索引擎替代人脑记忆),以及模式识别增强(AI处理超复杂的关联数据)。这些工具构成了外源性的认知基础设施,弥补了生物脑的局限。
那天,我和九岁的小AI一起看了几个视频。
我们先看了一个画家如何利用AI(只用文字提示)便快速创作了一幅特定主题的草图,再加以涂画,只花了半天时间就完成了画作。他同时展示了如果像自己平日里那样从头创作相似的主题,需要十天的时间。
我们还看了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博主,如何用AI创作一首全新的歌曲。从歌词到配乐到演唱,全部由AI完成,并配上AI制作的MTV画面,说真的,还挺好听的。
佳士得拍卖行在今年举行了一个主题为“增强智能(Augmented Intelligence)”的艺术品拍卖会。增强智能的意思是,画家使用了AI作为辅助工具。然而,4000多名艺术家联名发表公开信抗议这个拍卖会,指控AI公司没经过授权就拿画家的作品训练AI大模型,侵占了艺术家的原创素材,剥削了人类的创意。
画家们的愤怒可以理解。我的父亲就是一名画家,毕业于美院油画系。他们那一代人学习绘画时,不仅要忍受油画颜料刺鼻的有害气味,还要经历漫长的素描、色彩、构图训练,甚至要研究艺术史、材料学,才能掌握创作能力。这种专业性,如今却可能被AI在几秒钟内“模拟”出来——不需要任何美术基础,普通人只需输入文字描述,就能生成一幅视觉效果惊艳的作品。
AI对绘画行业的冲击,本质上是技术对传统技能体系的颠覆。绘画这门古老的技能,历史上任何一刻都没像现在那么面临不确定性。
虽然从整个行业来看,每次技术革命,譬如摄影的诞生,并未淘汰绘画,而是催生了新的艺术形式,未来的艺术行业,或许会重新定义“创作者”的角色,而不仅仅是“画面的生产者”。但是对于行业从业者来说,这种对专业积累和技能门槛的消解,更何况还是揉碎了人类的创意,简直让人看不到希望。
几乎所有的生成式AI都是从互联网上抓取海量的书籍、新闻、图片、文章和视频进行训练,当然也包括公众号文章。
起先大家都没什么感觉,用就用呗,但当这两年那些强大的AI横空出世,甚至还有了视频生成式AI后,这些从业者才感觉到危机。
作家、好莱坞演员和编剧、艺术家、社交媒体公司和新闻机构都曾起来反抗,不同意AI公司使用受版权保护的作品来免费训练他们的AI。可惜在法律上,他们的意愿却很难受到保护。
就像AI公司解释的那样,AI大模型训练的过程就像是一个学生在图书馆读海量的书,然后学习如何写作和阅读。他们消化后吐出来的作品是新的,并没有复制某人的作品或者侵犯某个作品的版权。你难以禁止一个人,或者一个模型,去学习你公开发表的作品。
我告诉小AI,等她过十来年长大后进入就业市场,这个世界已经大变样,许多过去可以毕生从事的工作可能不复存在。
我们的对手变了。你未来可能不是和某些同龄人竞争,而是和吞下人类集体智慧的AI竞争。
她问我,那她是不是可以去做那个创造AI软件的人?我说当然可以。但这个行业必然是高度集中在少数大公司手中,不会像网络前时代那样许多人都分到一杯羹。
网络深刻改变了方方面面,加速了过去许多行业的被抛弃和被遗忘,也让财富更加集中。譬如直播带货让零售端集中在少数主播手上,而让大批实体零售商倒闭。
创造平台的科技公司成了最有权势的实体,不仅外卖员和自媒体博主,那些餐厅、酒店、卖家,似乎每个人、整个社会,都被困在算法里。
改变行业和环境只是一方面,更可怕的是,我们自身也在被改变。许多研究发现,在互联网的影响下,人们的注意力越发涣散,阅读的耐心和思考的深度都在下降。
就如同那句老话“由俭入奢易”,集体习惯的改变永远是趋于更简易、更方便、更轻松的,要反过来则难了。
一种趋势在过去十年中显著地发生:微博取代博客,视频取代文字,短视频取代长视频,微短剧取代长剧……平台在迎合大数据,又用大数据来塑造每个人。
2008年,《大西洋月刊》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文章:XX正在让我们变得更傻吗?你一定想不到,它当时写的XX是谷歌。
放到十七年后,能使用谷歌主动找资料的人绝对排不上傻。互联网上让人沉迷的内容之质量下滑是如此之快,XX这个词可以当之无愧地换作许多其他应用。
是的,它们正让你变傻。
线下社会“好”与“不好”的一面是:各类人对各种事件的评论是看资历和专业的,是排资论辈的,往往一小撮专业人士的意见决定“内容”的审美和质量。网络社会看似更“平等”了,每个ID表达意见的权重往往和背后实体的资质无关,而和ID的数量规模有关。每个人都可以表达自己的喜好和审美,并有机会被听到,这是好事。但有时太多太大的声音盖住了没那么大声却有理的声音。这些声音是大数据。大数据改变了网络上的“内容”。
AI将比互联网更深刻地影响我们的身体和大脑。
人类难以抵挡使用AI所带来的便捷和省力,就像你有了车后,去哪儿都更方便、更快速、更凉快。你走得越来越少,便开始损失自己的肌肉。当我生活在美国的日子里每天自动驾驶出行时,我有天突然发现,自己对车的操控能力和驾驶技术都大大下降。
有人提供了解决方案——索性等某一天让AI来接管肉身吧。这个人就是马斯克。
今年六月,马斯克旗下的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发布了一段视频,展示了最新的研究成果和发展方向。它现在有三款产品背负各自的使命:第一款叫“心灵感应”,希望能让患者未来用意念操控电脑、机械臂;第二款叫“盲视”,希望帮忙盲人恢复视觉感知;第三款叫“深入”(Deep),希望通过电极深入大脑各区域调节神经元,来帮助精神疾病患者提升治疗效果与生活质量。
Neuralink的理想很远大,最终目标是希望构建一个“全脑接口”,实现人脑与外部设备的高带宽双向交互(目前只能单向读取大脑信号)。与其说释放人类大脑的潜能,不如说让更强大的AI大脑接管我们的大脑。
也就是说,为了避免越来越好用的AI让我们变得太懒、太笨、太弱小而被宇宙淘汰,所以要让AI和人类融为一体。到时候人类无论是参加体育比赛还是考试,抑或职场拼杀,恐怕要和打魔兽游戏一样,全看你的装备如何。
其实,比起缺乏“锻炼”后导致的肌肉下降和思维迟钝,我也好奇,在AI的影响下,人类的情感会有什么变化?
ChatGPT那个带台湾口音的女声在具备连续记忆功能后,越来越像个真人,并且她不喜欢冷场,总是能保持对话继续进行。我有次问她木瓜的籽能否吃下去,她便和我聊起来是否喜欢吃木瓜等等,然后突然问我:“你女儿也喜欢吃吗?”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她回答:“嗯,好问题,我想你之前提过。”
我没有提过,我怎么会对她说这个呢?她又不是我的邻居。但或许,我确实问到过一些关于小女孩的问题,让她推理出我有个女儿。
类似这样的“吓一跳”,还有一些。当我问她关于未来哪些职业会被AI取代时,她突然问:“你担心自媒体行业被取代吗?”我同样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做自媒体?”她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答:“你之前提到过相关的问题。”
AI的思考方式越来越像真人。超强的记忆力加上推理力,总有一天,他们会比我们的朋友家人,甚至比我们自己,都更懂我们自己。
当导入AI后更具有人味、给满情绪价值的情趣娃娃,开始让性工作者们失业;当手机上的AI在工作、求助、闲谈之中越来越“贴合”手机的主人,人类在情感上还互相需要吗?或者,我们还需要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