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14小时前
杨潇:从石头来,到石头去 | 事关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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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前往德国唯一的外海岛屿黑尔戈兰岛,体验秋迁季的候鸟景观,同时深入感受德国独特的记忆文化与历史反思。从观鸟的期待到对二战后德国记忆文化的探讨,再到对黑尔戈兰岛历史的追溯,文章展现了岛屿的自然风光与人文历史的交织,以及作者对德国历史与现实的思考。

🐦 黑尔戈兰岛是德国唯一的外海岛屿,位于北海深处,是南迁候鸟的重要停靠点,尤其在秋迁季节,各种鸟类在此栖息。

📜 德国通过反省战争罪行,发展出一种独特的记忆文化,强调犹太大屠杀的独一性,避免将德国的受害者身份与其他罪行相比,这种文化常被右翼人士挑战。

🌊 黑尔戈兰岛博物馆以非线性方式回顾岛屿历史,从地质形成到人类活动,包括丹麦、英国和德国的统治时期,以及纳粹时期的改造计划。

🏰 黑尔戈兰岛上的纪念碑和雕像反映了德国历史的不同阶段,如德国国歌《德意志之歌》的历史变迁,以及殖民者卡尔·彼得斯的雕像争议。

🔥 1947年英军在黑尔戈兰岛引爆了6700吨炸药,摧毁纳粹军事设施,这次爆炸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非核爆炸之一,留下了深刻的历史印记。

2025-07-17 10:00:00

1950年4月26日,德国黑尔戈兰岛。左边是被地下炸弹炸毁的岛屿的南端,岩石的轮廓看起来与战前大不相同。视觉中国|图

从汉诺威往北的RE列车居然准点开出,这可是我到德国几天来的头一回。暌违五年,德铁(DB)早已不是靠谱的代名词,对基础设施投入不够的问题经年累积,终于大爆发,晚点成了常态。德铁会在App上告知晚点原因,“轨道维修”“前车占用轨道”“轨道出现不明人员”等等,大家好像也都习以为常,每当一辆列车因为晚点导致可能赶不上接驳车次,就会看到一群人在站台狂奔突进,有时接驳列车会发善心等一等,有时就在你眼前开走,还有时你赶上了,唯一原因只是接驳列车也晚点,众人上了车,集体大喘气,整节车厢如同缺氧的鱼缸。

我要去黑尔戈兰岛——德国唯一一座外海岛屿,孤悬于北海深处,是南迁候鸟的重要停靠点。正值秋迁季,我的心痒痒的,想象无数没见过的鸟儿在悬崖海岸之上拍打翅膀。这一天运气很好,在不来梅与不来梅港两次换乘都没出幺蛾子,三个小时后,我已经站在库克斯港的码头上等船了。这里是易北河入海口,阳光和风都大,激得水面愈加浩浩汤汤,白色帆船一字形驶过,耳边自动响起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岸边有座红砖纪念碑,顶着个大水雷,碑体上1914-1918、1939-1945两行数字说明与两次世界大战有关,但它为谁而立呢?掏出手机拍照翻译,纪念的是扫雷舰阵亡将士,下面黑底黄字情感浓烈:“当来自深渊的死亡,威胁着德国的战争努力时,人们挺身而出,确保他人获得自由。”

我开始犯嘀咕:能理解港口城市人民对排雷舰的依恋与情感,但德国的“战争努力(Kriegsfahrt)”?1914-1918年也就罢了,1939-1945年?那算哪门子的“努力”?“获得自由”又是哪门子自由?其实,刚刚看到一战二战并列时,我头脑里已经响起不大不小的警铃,类似于如果你听到一个德国人总把“家乡”(Heimat)一词挂在嘴边,那么他大概率是一位保守右翼。此事说来话长。简言之,二战后德国通过反省战争罪行,发展出一种独特的记忆文化,其特点之一,是体认犹太大屠杀(Holocaust)的独一性,即此罪行罪大恶极,德国人作为加害者尤须时时警醒,不可强调自己的受害者身份,亦不可将大屠杀与其他罪行相比,否则就有“相对化”乃至回避罪责之嫌。不难想见,寻求“国族正常化”的右翼不喜欢这种文化,总以各种方式挑战它,激得自由派/左派每每奋起反击——用德国作家、历史学家Per Leo的说法,这是一种反法西斯条件反射(Antifa reflex)。他痛心疾首地说,这一条件反射往往落入右翼陷阱:挑衅-反弹-辩解,一轮下来右翼有了说辞,“瞧瞧,这些自由派/左派就是这样给人扣纳粹大帽子的。”

后来我在柏林见到Per Leo,问他这种条件反射到底从何而来,他沉吟半天,说或许可以追溯到魏玛共和国时期左右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我不确定历史脉络是否如此,只知道自己这大半年研读,大概也内化了这记忆文化,到德国后就不自觉像警犬一样从各种蛛丝马迹里辨别“右翼之味”。这么做有时是好的雷达(离开柏林这样的大城市,你不难看到右翼人士回避罪责的小伎俩),有时是智力自杀,就比如那个复合词Kriegsfahrt,在句中被翻译成“战争努力”,单独查询,其实更接近中性,“战争期间的航行”。似乎……没有问题?难怪有人调侃德国没有旅行文学,此间历史太过沉重,更适合严肃的学者来书写,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触雷。也许我们此刻也需要一艘扫雷舰?这样我们就能获得“自由”?这种“自由”到底是什么呢?

我饿了,饿得头昏眼花。在开往黑尔戈兰岛的船上点了“黑尔戈兰汉堡”,端上来,里头是黑糊糊的牛肉饼、酸黄瓜,生菜再佐以酸奶油,毕竟,历史上轮番占据该岛的丹麦、英国和德国都不以美食见长。海水渐渐变清,又渐渐变蓝,目的地到了。来之前觉得自己坐了三个多小时火车,又坐了一个半小时快船,总算深入偏远之地了吧,前文“孤悬”二字几乎是下意识使用,到了后发现靠近码头的步行街人头攒动,周末客在餐厅外晒太阳打望,在冰激凌店门口排队,在免税店扫货:烈酒、香烟、巧克力。

岛极小,沿着点缀着菊苣蓝色花朵的步道爬不了多久,就到了荒草漫天的宽阔顶部,在这里看得更清晰,黑尔戈兰就是北海中冒出的一块红色巨岩。所谓悬崖海岸在这巨岩一侧,总觉老朽剥落,像一块卤水豆腐千疮百孔的横切面,小家子气,不比爱尔兰或者苏格兰同类景观的磅礴。鸟也很少。悬崖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鸬鹚,下面是常见的灰背鸥与欧绒鸭,步道两边更只有草地鹨,唧唧复唧唧。汉堡来的观鸟四人组扛着巨大的单筒望远镜,垂头丧气:繁殖季已过,悬崖上的候鸟走光了倒不意外,可秋迁的鸟儿呢?他们猜测是天气太好,鸟儿选择从高空过境,而不是停留。

我沿着悬崖海岸继续往前,不时用手机翻译阅读步道两侧的信息牌,其中一块写着1933年后纳粹对黑尔戈兰岛的改造计划,他们打算用30年的时间,通过填海建造一个可以容纳整个德国舰队的港口。一位好奇的女士看了眼信息牌,发出嫌弃的叫声,跑开了,不知她是厌恶纳粹玷污纯洁海岛,还是感叹哪怕到了这天涯海角,也逃不开记忆文化的追击?下头海水愈发清澈,我用望远镜扫到一只肥嘟嘟的灰海豹,如豚如猪如狗,精神为之一振。接近岛的最北端,白沙滩如一弯新月映入眼帘,沿步道下去,我听到了猛禽叫声,像回旋镖在空中飞,果然有红隼横切悬崖。沙滩上也有人在观鸟,一高大魁梧男士,甚至不用抬臂,相机贴腹稍加转动,就拍到了红隼归巢的高清图。

此地风景最佳,风积沙丘上长满密密灌木,结着石榴状红果,质地却如番茄般柔软多汁,再三识别,手机软件似乎铁了心,说它就是玫瑰。沙丘间也有步道,在步道上观海,无边湛蓝从红果灌木丛之上升起,偶尔飞来一只表情单纯的欧亚红尾鸲,前景就更妙。我甚至看到了一只西方秧鸡,这种鸟儿性子害羞,此刻却呆滞垂头,靠近了也不躲避,它额头上有一银色圆粒,不知何故。我转了一圈,重上悬崖,最后一班渡轮开走了,这里安静下来。太阳落得格外缓慢,下头的灌木已沉入暗色,上头仍然阳光普照,晨昏线好像在红色崖体来回拉扯,无需用力过猛,就能体会些许地球最后一次落日的错觉。岩壁上有几只北鲣鸟,北大西洋最大的海鸟,有两只还毛茸茸的未成年,这一家子为什么迟迟没飞往佛罗里达过冬呢?是想等孩子长大一点吗,还是拖延症发作?

1950年4月26日,德国黑尔戈兰岛上的水族馆废墟。这个水族馆在战前以稀有的深海鱼类而闻名。视觉中国|图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逛沙丘,秧鸡不见了,有人盘坐在沙滩上,以为是瑜伽士,走近发现还是昨天那位男士,相机还是不必举起来,藏在双腿间,像个高僧,几乎没动,海面和沙滩上的鸟儿尽入相框。他从慕尼黑来,观鸟三年多,这次要在黑尔戈兰岛待七天,今天是他的“沙滩日”,也就是在沙滩上坐一整天,等待鸟儿降临。我按他的指点看到了刚刚抵达的欧金鸻,几个金色芝麻小胖,呆萌无比。人们往往看到观鸟人眼疾手快,不知道很多时候更要慢和耐心。我喜欢他对这种状态的描述:“就这么坐着,看着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飞来的鸟,一群一群,慢慢降落在这个岛上。”

黑尔戈兰博物馆离沙丘不远,它在19世纪末的初创正是因为观鸟者:来自勃兰登堡的一位鸟类学家搜集了大量动植物标本,推动了生物研究和博物馆的建立。如今这个小小博物馆的“北海大厅”与室外若干个“龙虾小屋”,以一种非线性方式回顾这个面积只有0.07平方公里的小岛的历史:两百万年前,红色砂岩、贝壳石灰岩与白垩组成的黑尔戈兰岛由海面升起,海水侵蚀着岩层,造成崩塌,残存的石柱就是现在我们所见的47米高的红色悬崖——北鲣鸟、暴雪鹱、白翅斑海鸽的筑巢天堂。19世纪以前,这座岛屿多数时间被丹麦控制,人们在上面炼铜,捉龙虾,或者乘坐单桅帆船捕捞黑线鳕。拿破仑征服欧洲期间,这里是反抗与走私的秘密基地。此后黑尔戈兰被英国控制,成为海滨疗养胜地,当作家与知识分子受不了欧洲大陆的专制空气,就会来到这里吸氧。1841年,作家霍夫曼·冯·法勒斯莱本从汉堡来到黑尔戈兰岛,“当我独自漫步在悬崖上,”他写道,“周围只有大海和天空,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情不自禁地写起了诗,即使我并不想这么做。”这一年他创作了《德意志之歌》,当时尚不存在统一的德国,那句著名的“德意志高于一切”,唤起了人们对一个以德语为共同语言的国家的向往。1922年,这首歌被定为国歌。纳粹时期,歌中提到的东南西北四个地名(如今都在德国境外),成为第三帝国领土扩张的号角。战后,《德意志之歌》被保留为西德国歌,但拿掉了有争议的前两节。所以,现在的德国国歌里,你不会再听到“德意志高于一切”这句话,但在黑尔戈兰岛博物馆外,你能看到一个1862年建成的纪念碑基座,上面还刻着这句已经不再正确的名言。

基座旁边的碎石地上,躺着一个青铜半身像,此人是德属东非殖民地(如今的坦桑尼亚)的创立者卡尔·彼得斯。1930年代,他的雕像竖立于黑尔戈兰岛(德国在非洲的殖民地是该岛被纳入德意志帝国版图的重要筹码),在帝国时代,这位手腕残忍的殖民者被视作英雄。但如今,以何种方式展示这段历史就成了挑战。博物馆介绍说,他们也考虑过干脆不予展示,但认为把旧纪念碑推倒,让雕像头部朝下,是更好的方式。不过,我那天看到的卡尔·彼得斯,头部朝上,是谁刻意挪动位置,让他重见天光吗?我决心按捺住头脑里又一次响起的不大不小的警铃,不做多想。

从石头来,到石头去,故事往往如此。1947年4月18日,为了彻底摧毁纳粹在岛上留下的军事设施,英军在黑尔戈兰岛引爆了6700吨炸药。工程师们设计了一种机制,在大爆炸前触发一系列轻微爆炸,吓跑悬崖海岸的北鲣鸟、暴雪鹱、白翅斑海鸽。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非核爆炸,如今在岛上高低不平的地貌上仍有体现,而两块爆炸碎石被摆放在黑尔戈兰博物馆入口处,蓝光幽幽,讲述着惊人的破坏,也讲述着“大爆炸”(big bang)后的新生。“历史是文化的心跳。”翻译软件告诉我。

黑尔戈兰博物馆编织地质历史、民俗文化与人类活动的方式,让我想起德国作家燕妮·埃彭贝克的小说《客乡》。最近几年,埃彭贝克与同样出生于东德的历史学家卡佳·霍耶(Katja Hoyer,著有重新讲述东德历史的Beyond the Wall一书)在英语世界引发关注,有人说,这是东德文学的复活,但这复活也在不少德国人心里拉响了警铃,不止一位西德人告诉我,他们对这种温情脉脉的新东德叙事持保留态度。《时代》周报(Die Zeit)一篇书评在肯定埃彭贝克作品的文学性后,忧心忡忡写道,持不同政见者文学的时代曾经很重要,但在柏林墙倒掉35年后,东德已经彻底失去了它的恐怖面目,甚至变成了无知者批评西方的方法,譬如,里根-撒切尔主义的合法替代品。至于西方的自由?“在《Kairos》(埃彭贝克新作,今年刚获得国际布克奖)中,它只是消费的淫秽自由。”

从博物馆出来,我继续去看鸟。这一回我绕到了岛另一头的海边。风很大,海水拍岸发出浓重的咸腥味,一只红隼御风悬停,像极风筝,一只我不认识的海鸥腿上绑着黄色环志,编号HN338,它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观鸟人无处不在,我碰到一位来自萨尔茨堡的大哥,给他看昨天拍的西方秧鸡照片,他一眼就看出是被蜱虫叮了,恐怕性命难保。转头他就钻草丛去了,出来时拿着一根羽毛,“姬鹬。”高僧真的太多了。大哥也打算在黑尔戈兰岛住至少七天,明年他想去尼泊尔待两周,专心看野生动物,尤其是鸟类。他最想看的鸟儿是鹮嘴鹬,一种生活在山地河流的漂亮鸟儿,颜色像中国的水墨画,除了嘴巴是红的。我向他推荐了云南,祝他好运。

回程时德铁露出真面目,火车三次临时停车,完美错过接驳列车,不得不在不来梅街头游荡,等待一小时后的下一班。再上车时,天空褪去了最后一点天鹅绒蓝,因为过两天要去雷马克的故乡奥斯纳布吕克,我开始重读《西线无战事》,窗外北德的黑暗大地快速后退,才读到第二章我就忍不住哭了,雷马克写19岁的同伴克梅里希的临终时刻,“要是他能张开嘴叫喊就好了!但他只是在那里侧着脸哭。没有提到他的母亲、他的姐妹,他什么也没说。我想这些他老早就想过了,现在的他正单独面对渺小的十九岁生命。他哭泣,是因为这渺小的生命正在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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