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深圳市某早教机构，一名幼童正在倒出课堂上要用到的彩绘颜料。南方周末记者崔慧莹/图“你带孩子去测血铅了吗？”“哪家医院可测血铅？测指尖血准还是静脉血准？”“测出血铅高，如何排铅？”
2025年7月以来，儿童是否血铅超标让很多家长情绪焦虑，甚至有父母带孩子去医院挂号，测血铅或者微量元素六项。
铅暴露是一个日常易被忽视的风险。世界卫生组织也将铅列为引起重大公共卫生关注的十种化学品之一。作为一种有毒重金属，铅可以通过呼吸、皮肤接触或食用进入人体，代谢时间长达半年甚至更久，危害长期持续。
“铅暴露可对儿童健康造成严重后果。高浓度铅暴露会使大脑和中枢神经系统严重受损，引起昏迷、抽搐甚至死亡。”世界卫生组织2024年9月在官网发文提醒，2021年，全球有150多万人死于铅暴露。
吸睛的鲜艳亮色之下，暗藏危险。常见的颜料、油漆、彩绘玻璃、铅水晶玻璃器皿、陶瓷釉料、珠宝、儿童玩具、某些化妆品及一些传统药物等，都可能有铅“潜伏”的身影。
“在儿童常接触的产品中，若明知原料铅超标仍使用，仍在产品中掺杂、掺假，以假乱真，或以不合格产品冒充合格产品，可能构成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京都食品药品法律研究中心主任汤建彬律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生产有毒、有害食品，造成30人以上严重食物中毒，可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至判处死刑。
谈“铅”色变？
家长们谈“铅”色变，是杞人忧天吗？
事实上，儿童用品频频检出重金属“铅”超标。2020年，上海消保委检测50款童鞋，有6款样品邻苯二甲酸酯超标，3款样品重金属超标。国标对童鞋类产品的重金属限量要求是砷、铅、镉含量均必须≤100毫克/千克。
“老爸评测”团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们也在给儿童吃的土方药里，测出铅等重金属超标；涂层脱落的电饭煲内胆铅、镉超标。
一位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医院翻看结果的时候，发现很多孩子都在做这个检查，“但是超标的人不多”。
7月11日，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北京儿童医院、复旦大学附属儿童医院等多家儿童医院，工作人员均表示院内可测血铅，可挂儿保科、营养科等科室。
2024年9月，世界卫生组织官网发文提醒，没有已知的安全铅暴露水平，也没有所谓的安全血铅浓度，即使血铅浓度低至3.5µg/dL（相当于35µg/L），也可能会造成儿童智力下降、行为困难和学习问题。
测完血铅后，着急排查“铅”源的家长，又开始下单“铅拭子”的产品——一种可用来检测某物体表面是否含铅、铅含量高低的产品，价格约为1元/支。
使用方法很简单。拿出一根“铅拭子”，在棉签那头滴上几滴铅激活剂，随后用棉签擦拭待测物品表面30秒左右，立即将棉签颜色与色标卡对比。颜色浅说明含铅量低，颜色越深含铅量越高。
南方周末记者以消费者身份联系多家铅拭子淘宝商家，商家均表示，铅拭子可测墙面、家具、玩具、书本等是否含铅。
不过这种快速检测的铅拭子，可能存在不准确的情况。
深圳市零废弃环保公益事业发展中心（无毒先锋），曾遇到过家长使用网购铅拭子检测儿童绘本，显示含铅，但送往检测公司检测后却未检出铅。该机构建议，将产品送到具备中国计量CMA认证、中国合格评定国家认可委员会CNAS认证等专业机构进行检测。
彩绘颜料含铅？
手指画、面部彩绘、身体彩绘……随着美术教育需求不断增长，儿童接触颜料越来越频繁。容易被家长们忽视的是，一些彩绘颜料可能含铅。
例如，用于墙体广告彩绘的一些工业级美术颜料，为了持久耐用，通常添加含铅成分：黄颜料里可能含铬黄，成分是铬酸铅；红颜料里可能含铅红，成分是四氧化三铅；白颜料里可能含铅白，成分是碱式碳酸铅；绿颜料里可能含铅绿，成分是铬酸铅和氧化铁等复合物。
某些传统的油画颜料也会含铅。有学者研究，梵高喜爱使用含铅颜料，著名的向日葵系列就大量使用铬黄，增加颜料的光泽感，铬黄颜料中还混入了白色的硫酸铅，使画作色彩更加明亮。现代油画颜料含铅的很少，像铅白颜料，多以无毒的钛白或锌白替代。
颜料为何含铅？简单说，是为了更好看。
铅化合物有增色和持久的化学性能优势，可以让颜料色彩饱和度和遮盖力更好，鲜艳色调效果更佳，如橙、黄、绿。
相比于不含铅的有机颜料，含铅颜料通常价格更低。电商平台显示，某款粉末小包装的黄色含铅颜料中铬黄，售价约27元/千克，而普通的黄色有机颜料约50元/千克。
“孩子好奇心重，舔颜料的不少，所以要注重颜料安全，把好选品关。”一家早教托育机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供孩子使用的颜料不仅是专门的儿童美术品牌，还获欧盟CE和美国相关安全认证。
由于含铅颜料存在铅暴露等质量安全隐患，人们开始关注儿童彩绘颜料能否“减铅”甚至“零铅”。
电商平台上，有不少颜料品牌号称“专为儿童研制”“水洗配方”“安全无毒”。南方周末记者以消费者身份联系淘宝综合排序和销量靠前的三家国产品牌，要求提供儿童彩绘颜料产品的检测报告。
三家品牌提供的报告，检测内容包含铅、砷、汞、镉等重金属。报告显示，三家均未检测出铅，检出量一栏以ND表示，也就是说没有达到最低检出量。
不过略有区别的是，其中两家品牌采用的是国标玩具安全（GB 6675.1-2014）和《学生用品安全通用要求》（GB 21027-2020）。另一家由于产品涉及面部彩绘，采用的是《化妆品安全技术规范》（2015版）。
这三个都是与铅有关的常见标准。前两者铅最大可迁移量限值为90毫克/千克，其中指画颜料不超过25毫克/千克；后者铅最大限值为10毫克/千克。
而除了国标玩具安全和学生用品的标准外，专门针对新型儿童颜料的相关标准也在查漏补缺中。
比如丙烯画颜料，最初是美术工作者的专业工具，现在很多普通消费者，尤其是儿童也在使用。此前，丙烯画颜料只有行业标准，产品的安全性仅对重金属项目有限量要求，如可迁移元素铅不超过90毫克/千克。
2024年6月，上海消保委联合多方发布《儿童丙烯画颜料和丙烯马克笔》团体标准，填补了空白。不过，南方周末记者没有查到该标准对铅含量限值的具体规定。
“不要妖魔化颜料涂料”
相较于含铅彩绘颜料，铅暴露和危害在工业圈已非新鲜事。
“含铅涂料是儿童铅暴露的主要来源之一，例如吸入或摄入家中含铅涂料的粉尘等等。”中国涂料工业协会联合多方发布的《中国涂料含铅情况基础研究报告（2022）》（以下简称《报告》）提到。
工业颜料主要用于塑料、陶瓷、橡胶等制品的着色，而涂料在生活中更加无处不在，主要可分为建筑涂料和工业涂料，包括外墙、地板、家具涂料，以及汽车、船舶涂料等。
《报告》指出，中国是亚洲最大的涂料生产国，也是世界上最大和增长最快的涂料生产国之一，产量占全球涂料市场近三分之一。
此前，大兴颜料母公司大兴化工专门发布声明，指出公司“生产的所有有机颜料和染料，均严格遵循国家及国际环保标准，不含铅、汞等重金属成分”。
“有老客户来问，我们怕受影响，才发这个声明。”大兴化工法定代表人王玉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兴化工做的是工业颜料，不属于彩绘颜料或食用色素，企业主要研发生产不含铅的有机颜料。
“不要妖魔化颜料涂料，我们很多企业早就开始转型。”王玉宝强调。
事实上，2014年2月，工业和信息化部发布2013年石油和化学工业经济运行情况时就提出，加快推动高档无铅涂料等高端石化化工产品发展，中国涂料工业协会亦于2015年发布了《中国淘汰含铅涂料的倡议书》。
目前，国内已有二十多项政策和标准限制铅含量。比如，车辆及船舶色漆的总铅含量要低于1000ppm，木器涂料要求总铅含量低于90ppm。ppm是一种测定浓度的单位，常用在涂料领域的铅含量限制。1ppm近似于1毫克/千克。
问题在于，生活中一些含铅涂料的达标率还不够理想。
前述《报告》显示，研究团队测量了生活环境和网售涂料中的含铅量。85个环境样本中，一所儿童乐园的橙色坐骑超标数百倍，排名第一；接近一半网售的工业涂料铅超标。
“虽然国内一些大型涂料企业已经开始使用无铅颜料，但大多数中小企业出于成本考虑仍在使用含铅颜料。”《报告》项目组研究员蔡力萍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市场监管局在抽检涂料产品时，普遍存在着抽检种类不全的问题，尤其对工业涂料的抽查比例较低，部分省市未将涂料重金属含量的检测纳入。（详见南方周末报道《鲜艳涂料下的危险：儿童乐园坐骑铅超标数百倍》）
网售“分装”颜料存隐患
南方周末记者还看到，在各大电商平台上，对含铅颜料也没有特殊的购买限制。
食品工业领域自媒体博主辛吉飞就曾网购工业颜料柠檬铬黄做面团。蒸好的面团，外观上无异常，闻起来也没有任何异味，颜色还特别亮黄。
自媒体博主辛吉飞在网上购买的工业颜料柠檬铬黄，分袋小包装上只简单标识为：柠檬黄。采访对象供图“在网上，柠檬铬黄通常以柠檬黄的名字在销售，希望消费者增加警惕性。”辛吉飞在7月13日发布的抖音视频中说道。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绝大部分电商商家都会在产品页或首页首图上标明，这种含铅颜料主要应用于屋檐彩绘、外墙广告、油漆颜料、美术颜料等。而且，在消费者问询时，一些商家还会主动提醒，“这是工业级的，不是食品级的”。
值得注意的是，工业级颜料一般都是大包装，动辄20千克或者25千克。但是，拼多多平台上，不少是500克或者1千克的“小包装”，透明塑料外包装袋上无任何标识，或只标明颜色等基础信息。
“无毒先锋”曾参与过前述《报告》的调研，长期关注铅暴露。该机构传播总监李本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合规的产品一般都要有完整的产品信息，需要警惕产品标识不全或三无信息的情况。
电商平台上，一些卖家图或买家图显示，中铬黄、柠檬铬黄等含铅颜料产品，明显包装简陋，有“分装”的可能。
一家名为“昌隆化工”的拼多多商家明确告知，古建筑彩绘专用的中铬黄、柠檬铬黄产品，是“分装”，且分装上不标注颜色。一家售卖美术锌钡白色颜料“立德粉”小包装的商家，在产品页明确标明：重量为1000克左右，“纯手工装袋”。
分装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有说明用途，可能导致不了解情况的人误食，也使得产品监管更加棘手，无法确认是正规出厂的“小样”，还是商家私自分装。《中华人民共和国产品质量法》规定，产品或者其包装上的标识必须真实，有质量检验合格证明，有中文标明的产品名称、生产厂家名称和地址，可能危及人身安全的产品，应当有警示标志或者中文警示说明。
类似的“分装”销售行为，此前在化妆品领域比较常见，而化妆品也是铅等重金属超标的重灾区之一。
李本本至今记得，一位妈妈把女儿的口红委托给他们做专业送检，结果显示铅超标10倍以上。
零铅涂料“几乎不可能”
国际上一般认为涂料总铅含量低于90ppm就达到无铅化。国内目前只有木器和建筑用墙面涂料的国标要求总铅含量低于90ppm。
在现有技术下，满足低于90ppm要求并不难实现，只是要多花点钱。
黄达昌是全国人大代表、广东千色花新材料有限公司董事长。他在2023年的两会议案中写道：大部分涂料低铅化技术可行、成本可控，应激励、督促涂料企业加强技术研发，生产低铅涂料。
黄达昌曾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有机无铅颜料颜色鲜艳，厂商可以将之与无机颜料搭配使用以达到铅铬颜料的效果。但是有机无铅颜料耐候性不强，在户外使用时会受紫外线或热的影响而褪色，且成本不菲。
另一方面，想要涂料中的铅含量完全清“零”，是几乎不可能的。
2022年，中国涂料工业协会发文解释，对于涂料行业来说，涂料产品中铅的来源，可被分为“有意识添加含铅原料”和“无意识使用含杂质铅的原料”。后者主要指的是原料被污染，或生产设备被污染。
该文章指出，如果在生产过程中并未故意添加含铅化合物，那么涂料中的铅含量一般非常低，总铅含量一般会低于90ppm。若生产企业在生产过程中特意避免使用受到严重铅污染的原料，涂料中的总铅含量也可低至甚至低于10ppm。也就是说达不到完全“清零”。
尽管很多人小心翼翼地选择无涂料的“原木家具”或“实木玩具”，但如绘本、书皮等印刷类制品，印花的服装或玩具等，也可能存在不同程度的“染铅”涂料，想完全弃用比较困难。
儿童的天生好奇心，以及频繁的手口行为，增加了接触受铅污染的尘埃、土壤和油漆的风险。世界卫生组织指出，年幼儿童吸收的铅摄入量可能会高达成人的4到5倍，因此特别容易铅中毒。
根据首都儿研所研究团队2018年发布的《中国18城市儿童血铅水平及影响因素现况调查》，在18个城市、样本量超2万名儿童的调查中，儿童血铅水平高于50μg/L的比例超过20%的有11个城市，比例超过40%的有4个城市，而且还有2个城市儿童血铅的平均值都高于50μg/L。
2021年，国家卫生健康委牵头制定了新的参考限值，将数值对齐世界卫生组织的50μg/L，并发布了《0-6岁儿童血铅参考限值标准》征求意见稿，至今还未正式定稿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