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建筑界奥斯卡”之称的普利兹克建筑奖,有史以来获奖的女性建筑师仅有两位,除了大名鼎鼎的扎哈·哈迪德,另一位便是日本建筑大师妹岛和世。
2025年的大阪世界博览会,叠合三年一度的濑户内国际艺术季,日本整个关西地区都仿佛被高光照亮,访客、游人、商旅倍增。妹岛和世也因此加倍忙碌起来,虽然已经年届七十,但她看起来依然精力饱满。妹岛和世精瘦,笑容满面,穿着坡跟的拖鞋也不影响她在怪石嶙峋的岛屿小径上健步如飞——她穿得就像她的建筑,简约而有态度,半透明的珠子项链在胸前披拂着,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她那些通透而轻盈的标志性建筑。
这里是她的主场,由她统筹规划设计的濑户内群岛之一——犬岛,历经17年的改造,此番将接受全世界目光的检阅,成为艺术季和世博会期间重要的新看点之一。
濑户内国际艺术季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盛会,以“复兴大海”为使命,让位于日本本州、四国和九州之间的一整片海域,成为海天之间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美术馆。自2010年以来,一届又一届的艺术季为濑户内海博得了全世界范围内的声誉,让这里渐渐变成全日本最文艺的乌托邦,每一届艺术季都吸引了全球超百万的游客来到这里,也被《纽约时报》评为“全球最值得去的52个目的地”之一。
在改造岛屿这件事上,日本人是认真的。他们近乎执拗,不惜投入漫长时间的努力,几乎是民族性的一部分。以濑户内海诸岛中名气最大的直岛为例,上世纪80年代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初次来到直岛,当时这里空前衰败,大规模工业开发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金属冶炼厂排出的毒气让树木大量枯萎、人口逐渐流失,整个岛屿完全丧失了活力。在企业家福武总一郎的邀约和支持下,安藤忠雄在直岛前后投入了近30年,设计创作了倍乐生之屋、地中美术馆、李禹焕美术馆、安藤美术馆、山谷美术馆(Valley Gallery)等九大建筑,将整个岛屿打造成了一座艺术的梦之岛。
如果说直岛可以被视为“安藤忠雄之岛”,那么犬岛则可以被认为是“妹岛之岛”——岛上随处可见的长着长耳朵的可爱小兔椅,就是妹岛和世的标志性设计物。自2008年开始,妹岛和世接受委托重新构建和塑造犬岛的整体建筑景观,作为濑户内海艺术项目的一部分。妹岛17年不间断地投入,分阶段翻新了岛上的废旧老屋,建造画廊,组织工作坊和社区花园……妹岛和世说,“在我的有生之年,这个项目会一直持续做下去。”
从海盗之岛到艺术家之岛
在濑户内海的17座岛屿中,犬岛原本并不起眼。这个岛面积很小,绕岛步行一周,周长也只有4公里。犬岛上分布着很多小花园,小径纵横交错,仿佛迷宫。这里曾是海盗的老巢,他们利用犬岛易守难攻的独特地形,四处袭击过往商船。再后来,犬岛成为炼铜的所在地,巨大的采石坑和高耸的红砖烟囱便是工业时代的遗迹,如今再看,却有了荒原怀古的意味——小岛最繁盛之时,岛民也不过五千余人,在采铜业日渐凋敝之后,如今居民只剩下不到20人,平均年龄超过70岁。如果不是艺术季,你可能终日徒步也邂逅不上一个原住民。
一座废弃了近一个世纪的小岛,如何藉艺术之名复活?这是妹岛和世接手犬岛整体规划后需要面临的议题,这个议题远远超出了建筑行业本身的范畴,成为综合性的社会议题,也折射出新世纪的建筑师们普遍面临的战略转型——他们不仅仅是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的组合者,他们得做人类栖居和自然环境、社会生态的规划师。
与直岛相比,犬岛的规模要小很多。如今漫步犬岛,你会感受到梦幻般的气息,随处可见花园和竹林,妹岛和世设计的建筑在小岛各处星罗棋布,可随步行小径一一探访:
在名为“F邸(F-Art House)”的开放式建筑中,日本雕塑家名和晃平的大型雕塑几乎撑满了整个空间。白色的、无穷繁衍的生物,其形态既似海面上生生不息的浮游生物,又像海底绵延不绝的珊瑚,它们生长蔓延,代替了人类,成为这座建筑的主人。妹岛和世说,这个建筑坐落在岩石之上,毗邻着一座小神社,因此有了某种守护和图腾的意味。当时拆除这里的废弃建筑时,甚至发现建筑内层还有更为久远的古老材料。这种一代代生命痕迹的叠加给了建筑师和艺术家以灵感,因此F邸保留了老建筑的原有框架,同时替换了破损的木材,移除内部隔墙,让整个空间与山林大海相通,成为会呼吸的生命体。
另一座S邸(S-Art House)则是光线和泡沫的狂欢,一道窄窄的透明亚克力弧形长廊在两座山丘之间展开,长廊上大大小小的透明珠子将四周的风景折射成幻影。虽然是不大的单体建筑,但科技含量并不含糊,丙烯酸结构的墙壁,通过埋设在地面之下的管道将温度较低的外部空气传送到长廊内部,从而实现对展示空间的温控。
I邸(S-Art House )是艺术大师埃利亚松的俏皮,三组镜子在建筑内部形成了有趣的视错觉。当你正面照镜子,会发现自我完全消失了。你看不见自己,只看见许多不相干的路人。而你以为会在某个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侧面时,那里却惊悚地出现了你的背影……这就是镜面多重折射的魔术,视觉几何的恶作剧,参观者在这里玩得不亦乐乎,渴望拆解并洞察光的路线。
在道路的拐角,一座空置的老屋,梁橼犹在。这里曾是一间名为“拐角屋”的杂货店,因为地处要道,一度是岛民们购物和闲聚的公共空间。艺术家在如今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彩绘满“犬岛之花”,当人类退去,植物卷土重来。
人在自然中的位置
妹岛和世说,当她在做犬岛项目的时候,她常常思索一个问题:到底何为自然?
“17年前,我刚刚接手这座荒岛的时候,这里光秃秃一片。因为采矿,岛上的山头已经被削平,植被被破坏,无人居住的老屋四处倒塌。如果我们不干预,它们就会腐朽并逐渐消失在自然里。而我们现在试图恢复的自然,其实是一种‘人工的自然’。”
植被是人类重新栽种的。花园是园艺师们从其他城市搬来犬岛后精心培育的。为此,这群园艺师在岛上住了8年之久,他们带来了奇花异草的种子,在这里培育果树、挖掘池塘、养殖鸡群,费尽心机地把一座精心设计的花园打造成野园野趣的样子。你得承认这就是大自然,但同时你也可以说,这是人类精心模仿的自然。
来参加艺术季的访客,可以喝到当地精酿的啤酒,吃到特色植物种子制成的蛋糕和花园里自产菜蔬烘烤的披萨,也可以在仅容一榻的迷你木屋里驻留,当几天临时岛民……建筑设计的目的似乎变成了在一个已经被人类基本遗弃的荒岛上重新设计人类的位置:人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人们来了之后,又可以做什么?
艺术家们成为了第一批临时岛民,因为他们要驻场创作,“一开始,他们都是抱着要帮助荒岛重建的心来的,觉得自己是来奉献的。但后来他们发现,每次在岛上生活一段时间,反过来给了他们滋养和能量,他们自己也得到了重建。”来自艺术季的志愿者组织“小虾队”的队员“么么”这样说。
这次跟随妹岛和世一起来到犬岛参加Prada Mode的一系列建筑沙龙、深度讨论艺术和建筑如何改变岛屿生态的,是她的建筑师朋友:日本建筑学家塚本由晴、建筑和跨领域设计师Fenna Haakma Wagenaar以及刚刚获得普利兹克奖的中国建筑师刘家琨等。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在于,都着眼于建筑与社会生态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建筑设计也往往因此指向更加宏观的维度:人类行为与社会结构。
用塚本由晴的话说,在现代社会里,大多数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种消费关系,亦可视为直接获取资源的关系,可以概括为“human resource(人力资源)”,但他决心反其道而行之,去实现“resource for human(资源为人)”。他的建筑改造项目因此也显得更加缓慢而笨拙——为了在乡村建筑中实现原汁原味的传统稻草屋顶,他们和当地农民从种水稻开始,得辛勤耕作一年才能得到建筑所需的全部稻草——他说,资本永远向着“专有”和“契约”的第一象限移动,而他却愿意停留在“共有”和“互助”的第四象限。
岛屿没有终点
妹岛和世1956年出生于日本茨城,从日本女子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之后进入伊东丰雄的建筑事务所。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女子学校的毕业生进入建筑这么一个被普遍认为是“男人的事业”的行业并不常见。妹岛与建筑学的缘分源于幼时,她曾见过一幅房子的图片,那张图片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让她着迷。她对那所房子一无所知,但在申请大学时因此决定学习建筑。
在成为建筑专业的学生后,她在学习中再一次见到了那座房子,少时的记忆瞬间被激活。原来那所房子是日本“代谢派”建筑巨擘菊竹清训设计的“天空之家”(Sky House ),于1957年在东京完工。
巧合还是宿命?师承的隐线就此埋下伏笔。菊竹清训是伊东丰雄的老师。伊东丰雄初出茅庐之时,曾在菊竹清训的事务所工作了四年左右。随后,他成立自己的事务所。妹岛和世紧接着加入了伊东丰雄的事务所,并在那里工作了六年,此后自立门户,创办妹岛和世建筑事务所。
菊竹清训建筑设计的核心理念是新陈代谢,这也是“代谢派”名称的由来,崇尚极简和空间的自由流动。在此基础上,妹岛又承袭了伊东丰雄的轻快和飘逸,进一步增加了作品中的漂浮感,她倡导开放和匀质的空间,喜欢使用轻盈透明的材质。在她心目中,建筑不存在什么固定形式,而是因物、因时、因人而异。
在妹岛和世眼中,她热衷于使用透明材料,本质上是在尝试建构多样化的关系,“透明和反射是奇妙的现象。举例来说,若想连通内外空间,或者从外部展现内部景象,可以采用透明材料建立视觉连接。根据内外光线的强弱差异,透明表面可能产生反射现象,导致无法看透。视像效果还会因透明材质的平面或曲面形态而发生变化——总有新鲜特性等待发掘。”这也成为她经典建筑风格的一部分。
妹岛曾在早年的访谈中承认,在日本这样竞争激烈的社会,对于一个刚起步者,尤其是女建筑师,没有任何宽容可言。她在1987年创立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如果不够努力,事务所很快就会倒闭。她几乎每天都从清晨工作到后半夜。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她的事务所连她自己在内只有四名成员,其中有三位是女性。如今,她的建筑事务所中男女比例各占一半,性别困扰在建筑行业内大为改善。
在建筑界,妹岛和世的名字常常与西泽立卫并列在一起为人熟知,2010年的普利兹克建筑奖,也是他俩联手获得。
在建筑界,这种长期联袂的搭档并不多见。但他们的合作就像乐高插件一样,可组合,可拆分——妹岛和世和西泽立卫在1995年创办了他们的联合建筑事务所SANNA,许多蜚声海内外的知名建筑,都是两人以SANNA之名共同完成,比如获得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的“金泽21世纪美术馆”,但两个人又分别拥有各自独立的建筑事务所。这是一种开放式的合作关系,三家事务所的工作地点相近,却彼此不共用员工或空间。用西泽立卫的话说,“我们在同一栋楼里,我会被叫去参加SANNA的会议,妹岛也会来问一些关于工程的意见……我们彼此扮演着对方批评家的角色。”
妹岛比西泽年长10岁。他们师出同门,西泽立卫还是学生的时候,在伊东丰雄的事务所工作,彼时妹岛已经自立门户,还不时回去看看。就是在伊东丰雄的事务所里,她与西泽结识。
“当我在伊东丰雄事务所工作的时候,那里大概有30个人,所以很难有机会跟伊东本人交流,但在妹岛和世的事务所,你天天可以与她讨论。”西泽立卫评价说,“妹岛和世是我所知道的最勇敢的人。她的意志坚定,当我经历挫折时,有时会迷失方向,但她却从来没有过。”
在男女搭档的刻板印象中,往往倾向于认为妹岛作为女性,应该是相对细腻感性的那一个,西泽立卫逻辑更强,但事实截然相反。妹岛和世曾说,自己习惯于直来直去地思考,而西泽却充满感情,像个诗人。
但他们有一点是一致的,两人都崇尚简洁,西泽甚至叛逆地认为,日本文化中有一种过度繁冗的倾向,这也是导致日本城市景观日渐超载和令人厌烦的原因,而简约永远比复杂更难。妹岛说,她与西泽的合作,就是通过大量讨论和模型建构把复杂设计变得越来越简单的过程。
普利兹克奖评审团称赞他们的建筑物的特色是“最少的材质面板”、“很少的细节”、“流动的空间结构”。评审团的评语写道:“妹岛和世和西泽立卫的建筑截然不同于那些视觉爆炸式的、过于修饰的作品。相反,他们始终追寻建筑的本质,这种追求赋予他们的作品以率直、经济和内敛的特征。”
在整个濑户内海的艺术改造中,西泽立卫与妹岛和世双双呈现出一种深度参与的姿态。除了犬岛,在直岛、丰岛等地,也都可以看到两人的工作成果。在艺术爱好者心目中已经成为朝圣地标的“丰岛美术馆”,就是西泽立卫的作品。丰岛美术馆静谧而纯美,充满奥义,也让丰岛这座原本由垃圾填埋形成的荒岛,变成了思考生命代谢轮回的能量场。
“犬岛项目从2008年开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终点。犬岛上的项目大多是很小的,资本也是不充足的,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依然要思考如何用各种形式向外延展。什么时候算是全部建设完成呢?我也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会持续地进行这个项目,也希望在我身后,能有后继者把犬岛的艺术改造项目做下去。”妹岛和世用日本人中罕见的超快语速,颇有把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