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13 12:59:37
2025年4月，古劲松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双开”。消息在网络迅速发酵，原因在于他曾任安徽省铜陵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网民戏称这是“高危职位”。铜陵经开区成立于1992年。2009年以来的7任党工委书记，已有6人落马，他们在2017年至2024年7年间被查。7任党工委书记中，前五任全部落马。古劲松是第七任党工委书记，2022年3月就任，2024年11月在任上被查。截至目前，铜陵经开区党工委书记一职仍然空缺。落马的6人先后坐上铜陵经开区党工委书记这把交椅，有些还兼任管委会主任。他们一手拉项目，一手上工程，行事风格各异，但发展路径大体一致。他们在任期间，铜陵经开区国民生产总值从2009年的85.7亿元攀升至 2023 年的267.4亿元。昔日荒地，已成工厂林立的园区。其间，经开区还在2011年升格为国家级开发区。发展的背后，是6任“一把手”因沾染特殊利益腐化。他们与开发商过从甚密。在他们消失在公众视野后，多名与他们联系频繁的干部倒下。 这引起了安徽省委的重视。2025年5月24日上午，安徽省委书记梁言顺赴铜陵经开区调研，并主持召开以案示警、促改促治座谈会。更重要的背景是，2025年召开的二十届中央纪委第四次全会，首次将开发区列入系统整治领域。今年以来，从沿海到内陆的盐城、南京、南昌、安顺等地，多个经开区重要官员落马。整治风口下，开发区腐败有何特征？存在哪些共性问题？
一块地，国家损失约2.8亿元
6人当中，崔玉奇任铜陵经开区党工委书记的时间最早，落马的时间也最早。他于2009年2月至2011年2月担任此职，2017年3月，在铜陵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任上被查。崔玉奇落马当月，从2009年起担任经开区党工委第三任书记的王毅军旋即被查。当时，王的职务也是铜陵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对二人的“双开”通报中，有一条同样的表述：“违规向企业返还土地出让金。”土地长期以来是中国经济发展的驱动力之一。在铜陵经开区工作多年的钟潇（化名）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1世纪前10年，开发区以土地换项目、先征后返、补贴等形式变相减免土地出让金，这是决策者招商引资的“通行做法”。崔玉奇也不例外。他出任经开区党工委书记后，兼任管委会主任。此时，金融危机席卷全球，国内刺激内需政策密集出台，土地价格飙升。这为他大展拳脚提供了机会。2011年开工的涌银广场，2010年将商业用地卖给天洋地产，都是他任期内的手笔。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材料显示，2010 年，浙江天洋集团董事长陈曙光以3.31亿元的价格取得铜陵经开区600亩商住用地使用权，合同约定在2023年9月30日前竣工，并配建教学楼及5%廉租房，无偿移交给经开区。取得使用权后，陈曙光只是将竞买1.2亿元保证金转为土地出让金，实际上一直欠着剩余的2.21 亿，且迟迟没有开工建设。2012年1月，已卸下党工委书记职务的崔玉奇，还任着管委会主任。当月的主任办公会通过了一项决定，天洋公司只要缴清土地出让金且满足一定条件后，可以按照 3.31亿元85%的比例对其奖励返还。“实际上这是违规的。”钟潇说，早在2006年，国务院就明令禁止变相减免土地出让金，“但他是‘一把手’，干预不了。”他对崔玉奇在一次会上的言论印象深刻：“改革，就是要先行先试，突破现有法律嘛。”奖励返还的协议定了下来，却在王毅军身上“爆了雷”。2012年7月，时年53岁的王毅军从铜陵市发改委主任转任经开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跻身副厅级。王毅军上任不久，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十八大后，不少政策口子收紧，自上而下的各项督察、检查铺开。2013年，原国土资源部南京督察局赴铜陵督察。王毅军慌了，他担心开发区因此受到土地限批的处罚，自己也会受到牵连。这时，陈曙光找到王毅军，提出用“边缴边返”的方式以应付检查。判决书显示，陈曙光为此给王毅军送了 2 万元。王毅军同意帮忙，指示下属从承接园区建设的公司借款5000万元给天洋公司，天洋公司用这5000万元先后八次通过“一进一出”逐笔缴纳逐笔返还的方式，不仅缴清了2.21亿元的土地出让金欠款，还用那85%奖励返还的剩余部分，还了5000万元借款。经过一番腾挪，土地一块没开发，欠缴却已虚假“清零”。后来，法院审理认定，王毅军这一行为构成滥用职权罪，造成国家损失约2.8亿元。“事后想来，王毅军还是太爱惜羽毛。”一位与王毅军关系亲近的知情人士任莹向南方周末记者称。当地干部对他的评价中也有类似的看法：素重官声，看重政绩。退休前担任正县级干部的张玉（化名）回忆，王毅军任市发改委主任时，就常为协调部门关系、推进项目而应酬不断，并渴望有政绩以谋升迁。后到经开区，他跻身副厅级后，渐渐有了官威，也更加维护自身名节。类似违规返还土地出让金的情节在崔玉奇身上也上演过，而且干得更早，金额也更大。“他俩操作模式大同小异。”钟潇说，事后他才得知崔玉奇因受贿向相关公司返还土地出让金超3亿元、擅自决定返还契税85万多元。这一说法也得到了判决书的印证。
违规担保
判决书载明，崔玉奇受贿金额约352万元，他因受贿罪和滥用职权罪，一审获刑11年零6个月。“擅自决策、决定”在崔玉奇滥用职权案中被多次提及。“这也反映了崔玉奇的个性风格。”张玉曾和他在原铜陵县共事。在张玉眼中，崔玉奇“果敢、讲效率、看重官场间义气”，“县里找他办事，凡不用商量的直接办”。这名党工委书记对自己的想法似乎从不怀疑，推行起来毫不妥协。崔玉奇上任时，创建于1992年的经开区已经走过了17个年头。17年间，凭着富集的铜矿资源、不错的工业基础、较完善的基础设施，铜陵经开区初步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产业集群，以电子信息产业和铜基新材料产业而闻名。荣誉也随之而来。2003年，科技部授予园区“国家863计划铜陵电子材料成果产业化基地”。2005 年，原国家信息产业部将其批准为“国家（铜陵）电子产业园”。但发展也有短板，产业链不长，下游高端产品几近空白。这是横亘在经开区发展之路上的“拦路虎”。“崔玉奇眼光还算敏锐。”钟潇说，崔玉奇上任后，他紧盯铜产业链中薄弱环节——中下游加工企业，号召干部“大干快上”，多次出国招商，招揽项目可谓不遗余力。权力背后，隐藏着腐败的影子。后来纪委监委的通报中，指其“以招商之名变相公款出国旅游”。华纳国际（铜陵）电子材料有限公司就是他引进的明星项目。这家中外合资企业，中方股份由经开区下属国企持有20%，2009年3月动工。它被视为园区印刷电路板产业升级换代的重要砝码。巧合的是，华纳国际和天洋地产一样，也是在王毅军任期内出了事。华纳国际入驻经开区后，发展远不如预期。其主要技术落后，产能过剩，于2014年8月停止生产。时任华纳公司董事长赵钦堃向开发区集团公司请求续保，渡过难关。他于是找了王毅军，寻求帮忙。虽然2013年底召开的经开区主任办公会上已明确“今后经开区原则上不再做直接投资、担保事宜”，但王毅军仍擅自同意，管委会所属公司与银行签订合同，为华纳提供1600万元贷款担保。担保并未让华纳公司获救。2016年，华纳公司因抽逃资本，严重亏损被裁定破产。材料显示，时任华纳公司董事长赵钦堃每年中秋和春节，都会到王毅军办公室去送烟酒和购物卡。出事后，王毅军向任莹坦言，自己应早听她劝，不应去经开区任职。“和前两任党工委书记相比，王毅军书生气更重，个性更谨慎。”任莹说，经开区是非多，政商关系复杂，他处理不了。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中，有两位管委会干部评价其奉行“无为而治”，常以不直接分管为由推诿，决策多以口头形式安排，不召开会议研究，给人留下不作为的印象。“一个例证是，他主政经开区三年多，几乎没出让过一块工业用地。”钟潇说。“无为而治”终究没给他换来平安“着陆”。在处理天洋地产和华纳国际两件事上，王毅军的行为造成国家财产损失近3亿元，最终成为王毅军政治生涯的滑铁卢。2019年1月，王毅军因受贿罪、滥用职权罪，获刑12年，是目前已宣判的5名铜陵经开区党工委原书记中刑期最长的。“潜规则占上风”
经开区6名落马的原“一把手”中，刘其鹿是2009年起算的第二任，居崔玉奇和王毅军之间。2009年11月，刘其鹿“空降”经开区，身兼党工委副书记、纪工委书记、管委会副主任。2011年2月，他接棒崔玉奇，出任党工委书记，以副主任身份主持经开区工作。在已获刑者中，刘其鹿的刑期最短，因受贿286万多元，一审被判有期徒刑6年。刘其鹿当过老师，任过记者。调任经开区前，他长期在宣传口工作，后晋升为铜陵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铜陵官场对他的行事风格有着较为一致的评价，脑子活，点子多，有人称他“鬼子刘”。“刘其鹿主政经开区时间短，他不太懂经济，留下的印记并不多，没有明确的思路。”但钟潇很快见识了他“点子多”的一面，他为开发区琢磨出一句口号“披星戴月，闻鸡起舞”，这句话被制成横幅挂满园区。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材料显示，刘其鹿在土地竞拍征迁、容积率调整和安置房回购等方面为他人谋利。两个不同信源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刘其鹿违反生活纪律，因婚外情频被举报。2018年被查。刘其鹿、王毅军之后，就是都述奇。6个落马的铜陵经开区原“一把手”中，纪委监委唯独在对都述奇的通报中有这样的评价：“私欲膨胀无度，将个人名利、职权地位凌驾于国家和人民利益之上。”2024年底，都述奇因受贿314万元、玩忽职守造成国有资产损失一亿余元被追究刑事责任。 都述奇2016年1月到经开区，先当管委会副主任，一个月后接棒王毅军，任党工委书记。都述奇与王毅军是老相识。2007 年，王毅军离开原铜陵县，任市发改委主任时，都述奇以副主任身份主持日常工作。对此安排，他言语中偶有怨怼。他原以为自己会顺理成章接任这个位置。不同的信源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两人性格各异，关系不好。任莹介绍，后来王毅军向有关领导反映后，都述奇被安排兼任市铁路办主任，王也因而少了掣肘。后来，他再去经开区接替王毅军时，组织曾询问王的意见，王并未反对。调离市发改委后，都述奇转战市建设投资控股公司任总经理、董事长等职。他的违规违法行为主要从这里开始算起。“这条道路绿化项目是都述奇主修的。”2025年6月28日，一位知情人士指着当地的翠湖一路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绿化收益高，有的能从项目中抽30%的好处费。”但也有官员说，没那么夸张，工程很小。无论从中牟利与否，都述奇对市政建设的爱好自此一以贯之。2017年，都述奇主持工作期间，管委会办公楼搬入新址至今，更加气派，环境更优美。不仅如此，他还翻修了经开区内翠湖二路和六路两条干道。不过都述奇更重要的特征，则是其胆大的一面。“他热衷于揣摩上级心思。对于项目而言，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引荐的。”上述知情人士说，只要是领导介绍的，他都想方设法让其通过。多次专家组评审项目中，他夜里带人挨个敲门找专家：“这是市委市政府关心的项目，不行也得通过。”而对于与自己利益冲突的项目，他则以查税收、开工进度等监管为由设置障碍。“他社会气很重。”钟潇说。管委会某此例会，二十多位同事等他多时。他迟到了，一进会议室便当众炫耀某市委常委刚向大领导夸他能干，说他能搞定别人搞不定的项目。“言外之意，他受人赏识，有靠山。”钟潇说，“一般官员确实对其非常忌惮。”很多官员也接收到了信号：潜规则占了上风，要紧跟都述奇的步伐。南方周末记者多方证实，2025年3月被查的经开区管委会原副主任郑平，正是在他主政时被提拔重用。到了这一步，腐败的出现，已经不难用逻辑推导。
排名“逆转”
在都述奇主政的最后一年，2020年，铜陵经开区在商务部组织的综合考核中创下历史新低，仅排名第82位。接任者黄化锋让经开区的排名实现了“逆转”。黄化锋出任经开区党工委书记的2020年8月，铜陵正陷入发展低谷。上一年，安徽省16个地市中，铜陵的GDP排名倒数第三，增速垫底。铜陵经开区同样举步维艰：2018年的工业生产总值是151.6亿元，2019年是159.7亿元，2020年仅161.2亿元。增长几近停滞。危机之下，时任市委书记丁纯发起“解放思想”活动，发动下属在《铜陵日报》撰文，每隔一期都会发一篇类似的“自我反思”，一齐给铜陵“找毛病”。南方周末记者翻阅《铜陵日报》这一时期“自我反思”的文章。相较于其他机关单位，经开区党工委、管委会于2020 年5月22日刊登的文章只轻描淡写提及“毛病”——“与先进开发园区相比，标兵渐远、追兵迫近”，而大篇幅讲述招商引资。而黄化锋恰是招商“能手”。他的微博显示，他出任党工委书记后，一半以上时间和精力都投到招商和客户拜访，确立了包括半导体材料产业、化学原材料工业等五个产业升级路径。在黄化锋主政时，安徽微芯长江半导体材料公司、长兴材料公司、广东美联新材料公司等旗下项目落地经开区。这其中不乏上市公司。2021年1月，黄化锋在微博上展示了10个签约项目，配文称“为‘十四五’小目标落下第一笔”。此时，他就任党工委书记不到半年。经开区的排名也由此奠定了基础。据铜陵市政府官网显示，在2021年商务部组织的全国国家级经开区综合考核中，铜陵经开区位列第46名，一年内跃升36位。在管委会干部看来，黄化锋善于招商，与他长期在公司任职有关。公开简历显示，他曾在铜陵化学工业集团工作14年。年少得志，31岁便出任铜陵化工总厂厂长。2004年，黄化锋迎来职业高光，在担任铜化集团控股的六国化工股份公司党委书记期间，该公司成功上市。这成为他的一大政绩。2008年，还不到40岁的他已就任铜化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政绩为他赢得官声。2013年1月，黄化锋获任副市长，分管工信、科技、商务、金融和开发园区建设。张玉曾跟着黄化锋考察企业。在他印象中，黄人脉广，和企业老板私交好，喜欢钻研人情世故，看到老干部考察辛苦，还会贴心准备伴手礼。纪委监委通报称，黄化锋生活奢靡、贪图享乐，张玉对此也有所耳闻：“日常接触中，他衣着比其他干部更为讲究。”黄化锋主政时间短，任职不到一年，于2021年3月调任安徽马鞍山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多个信源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黄化锋的腐化早已埋下种子，源头指向铜化集团。目前，包括黄化锋在内，铜化集团已有5任董事长落马。2019年，铜化集团实施混改，引入新的投资方。时任副市长黄化锋不分管国资改制，却借“熟悉”为由，主动揽下此任。“这烫手的山芋，别人躲都来不及。”知情人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后来得知他在股权投资中为人牟利。”这位知情人的说法也在黄化锋的判决中予以证实。2025年5月，黄化锋因项目承揽、合同签订、股权投资等方面受贿3378万余元（其中507万余元未遂），获刑11年。他是目前已宣判的铜陵经开区党工委书记中，受贿金额最多的一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