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由于紧张,或许是酒精作用,导演张琪5月底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的《大风杀》映后对谈中有点晕乎,一贯轻声、缓慢的讲话听起来愈发轻柔。上台前,他空腹喝了两杯威士忌以缓解紧张,结果放松过头。
然而,松过劲却带来意外的坦诚,他当众吐露了此前从未讲过的一些故事。比如,自己2006年来北京上大学,就是抱着做导演的梦想,越想靠近,却发现离得越远,一度放弃。“这么美好的一个事物,是不是我把它留在很远的地方(就好)。”又谈到了死亡。人为什么会怕死?即使有人告诉我们死亡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仍然不相信?当我们害怕死亡时,我们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三年前开始创作一个故事,里面就有两个从死人堆里过来的人。一个是匪首赵北山,赤足出场,越狱后发现手下人已经貌合神离,放任他们互相残杀;一个是警察夏然,从战场独自生还,驻守荒镇,产生各种羁绊却再一次经历了所有同伴的死亡。
故事中所有人都在小镇忙崖被大风围困,那是1995年,多变和不安不仅仅指向时代背景,同样来自人内心的冲突。张琪一直对困境中的人感到好奇,“我们到底被什么困住了。”
2025年4月,这部名为《大风杀》的电影入围了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主竞赛单元,最终摘得最佳男配角和最佳编剧奖,也获得影评人的喜爱,拿到场刊最高分;5月,全国公映,6月,转到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继续放映。
《大风杀》有出色的类型片外貌,西部小镇、警匪枪战,毫不避讳地呈现凛冽的暴力和死亡。但是,它最终走向了一个非典型类型片,没有英雄叙事,每个人物都带着自己的命题,虚无、勇敢、理想主义,他们不提供正义战胜邪恶的快感,也不提供答案。两种气质混杂,确实有所龃龉,也足够新颖。
资料馆那场对谈后不久,我去位于胡同的工作室拜访张琪。他处在手头工作进入尾声的闲暇时刻,胡同幽静,猫咪穿梭,墙上张贴的海报显示着他的来处:在拍《大风杀》之前,张琪大多隐匿幕后从事剪接,剪预告片——《让子弹飞》《美人鱼》《我不是药神》《我不是潘金莲》等,剪电影长片——《邪不压正》《芳华》《一步之遥》《扬名立万》等,是行业里的一把“金剪刀”。
“它是纯粹的创造工作。”张琪自得其乐,“特别像拼图,这个人物、这场戏,我想强调这个点,节奏长一点,还是短一点,有好多可以玩。”他会花两个月时间找一首配乐,把剧本熟读到能够背下来,把所有素材记在脑子里。但他并不觉得这些有多么了不起,甚至“跟勤奋和天赋都没关系”。只是有三点确实很重要:喜欢,专注,创造性。
张琪近乎狂热地喜欢电影。在家教严格、不断变动的环境中长大,电影在他青少年时期给他提供过庇护,提供过日常之外的想象。后来,考上中央戏剧学院影视制片专业,读到大三,他曾偷偷溜进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剧组,就是想看看电影到底是怎么拍的。
看电影、剪片子的时候,他就专注得什么都忘了,十个小时变成十分钟滑过去。至于创造性,是他一直试图对抗工业流水线的方式。大学毕业后,张琪还拍过两年左右的电视商业广告、MV,他害怕对方找他要参考,然后按照参考拍出一条交差——制造而非创作,没劲。
我们的采访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那些不常为外人道的童年秘密、创作艰辛和当下心境慢慢显现出来,有时也会走向哲思,进入语言和文字全都失效的地方,变成沉默。张琪有问必答。他信奉一件事,认识电影要先认识人,认识人要先学会认识自己。
因此,当他终于要开始拍第一部电影时,他想了很久这部电影该是什么面目。最后,他决定拍一部诚实的电影。诚实,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影迷,他仍然相信电影院的美妙之处,尽力地呈现自己眼中的世界,然后给观众营造一个大型梦境;也就是不去假装自己能做得周全,在自我表达与观众接受度之间,或者在口碑与票房之间。
开机前,张琪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把这件事做完。拍摄过半,他才觉得自己比以前勇敢一点了,“至少能拍完,没垮,没有让大家很不开心,也没有让大家觉得完了、这片完蛋了。”他想,诶,好像导演这岗位我也能胜任?
以下是张琪的讲述,根据《南方人物周刊》与张琪的对话节选整理而成:
有独特世界观的电影变少了
我小时候住在秦皇岛,那会儿多荒凉,都是荒地和农村,一眼望不到边。因为没上幼儿园,下午就踢球,然后练钢琴、画画。就是这样,没了,一天天待着。
是姥姥姥爷把我带大的。我姥爷是个特别神奇的人,给我讲各种故事,带我买书,陪我练琴。他会说俄语和日语,六十多岁了还在学英语,很厉害的。我姥姥去世后,有一年的时间吧,我姥爷每天躺床上,抱着我姥姥的照片哭。过了两年,我姥爷也去世了。
7岁的时候,因为要上学就进城了,新鲜,那么多人、楼、街、商品,那么多人说话。那时候又开始看电影,原来世界有那么多的可能性。但也会失落,因为我转学过去,那么多人,但是跟我没关系,也融不进去,电影里那么多世界,但是距离我很远,一直是这样的。
姥爷去世也没人跟我说,我回家发现姥爷不见了。他们说,你姥爷走了。走了?什么意思?死了。死了?什么意思?很困惑。
很小的时候我会去海边坐一下午。高中每周只放半天假,回家路上我就跟我爸妈打一两个小时时间差,去海边坐着。海对我来说是一个出口,一个希望。我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是我眼睛里看到的、我经历的这些,感觉有比眼前的生活更广大的东西存在。一定是这样的。所以,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看电影。
初中是每天午休不休息去看电影,午饭不吃,把饭钱攒下来,买碟。那会儿生活费每天中午是3块钱,一个礼拜能攒18块钱,碟是7块钱一张。高中更是如此。
看到一个喜欢的电影,我就会一天看一遍,一天看一遍。《PTU》(《机动部队》)是看到能背,《杀死比尔》《低俗小说》《搏击俱乐部》《黑客帝国》。这是跟小时候一个哥哥学的,那个哥哥真是绝,他到现在还是这么看电影,半年,差不多6个月,只看一部电影。每天看,没完没了地看。
我想体验不一样的人生,或者说看看别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还是对这个有好奇心。
但现在我好像很少能在电影里看到别人的世界了。信息传递速度(变快)伤害了人,让人时刻处于一个焦虑的世界当中。现在人太渴望共识了,希望所有人都按同样的方式来想一件事。
这会让我觉得很可惜,那些本来有非常独特的价值观的导演,他们因为渴望共识,不去拍自己的东西了。当人对简单答案和鸡汤的渴求大于不断追问的时候,当追问的行为和体验消失的时候,美妙的东西就消失了。
喜欢电影跟想做导演是两回事
其实,做预告片是因为可以让我最早地看到所有我想看的电影。
剪《让子弹飞》预告片的时候,我在姜文导演的公司上班,(公司)找了好多人剪(预告片),好像都不太满意,最后说还有一晚上时间,现在是12点,明天早上6点要。我就现学,学、学、学,然后在那儿剪、剪、剪,剪到6点,剪出来一个,交了。第二天就发了。(笑)
后来,我去拍广告、MV什么的,还是想试试做导演。拍广告最让我害怕的是什么?就是他们管我要参考。有一参考啪放在这,然后让我拍得一模一样,抄成那样才能交。这有什么意思呢?但这不是谁的错,是因为商业要的就是极强的确定性。
当时,刚好有人问我要不要剪《一步之遥》正片。因为第一次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剪,又开始现学软件。(笑)买了一本书,学了一宿那个软件怎么用,学完之后开始剪。很幸运,导演对我很有耐心,一般是我剪了两三场戏给他,他会细致地看,讲他的感受、看法。他不会坐在我后边看着我剪。我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我慢,因为我不会用那软件,如果他要坐我后边看着剪,操作半天,我肯定会觉得很有压力。
接着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做导演了。
就是不想做了。(沉默)我觉得不是一件我可以强求的事儿。我的生活,我的职业生涯,我能做什么,我不能做什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得对这件事儿放手了。我得承认,我可能没有能力做这件事情,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做这件事。
还得承认这件事本身可能不是我想象的那件事,就是说,对当导演这事儿本身有了怀疑。因为很多时候当导演是有权力感的。创造一个世界的权力感、能力感、身份感,你往那儿一坐,可以喊“开始”,可以喊“停”,努力地维持一个人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勤学苦干的人,或者一个天才。
没意思。是的。大部分时候这可能也是导演工作的一部分,得包装自己的作品。你知道吗?我就特别害怕有人问我问题,如果回答每次都一样,说好几遍了,我觉得假。也很害怕自己必须要一部接一部地拍,陷入每一部都要做更大、更高、更强的循环里。市场的蓬勃没有那么适合我吧,也许是因为我懒。我知道导演这个工作是很难的。
所以,不是想通了,而是觉得我可能不能胜任。那么,可以纯粹地享受电影的快乐的,就是剪接师。这个岗位不需要跟那么多人沟通,就是坐在这儿,剪就行了。(笑)
但又陷入到另一个困境,就是怎么剪接算是剪好了?不知道。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算好剪接。我的标准就是尽力,除了尽力好像没有好坏的。所有素材过来,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如果它可能好看,我就努力地把它变得更好看。用自己的想象,尝试所有可能性,想到5种就剪出5种来比较一下,别让自己犯懒。我特别怕遗憾。
我会提醒自己一点,观众看电影不是只看一遍。让电影节奏很好,很流畅,这是容易的。但很多时候抠细节,其实是为了让观众看两遍、三遍,还有得看,这个是重要的。
吃掉一根巧克力棒,我希望我不会变胖
慢慢接受做一个剪接师、一辈子可能就干这个事之后,我开始想,什么事儿我真的感兴趣,要不要追着我感兴趣的事儿走。
2017年,有一次体检,检查出来我的内脏出了很大的问题。那段时间是很恐怖的,感觉活不了多长时间了,3年、4年?然后会觉得,那怎么办?发现自己真的没有渴望要留下来点什么。很多问题确实还没有答案——好像自己真正的渴望是这个,做所有事情也都是因为这个。
病没治,从来就没管它,后来一查也没什么大事儿,自愈了。担惊受怕、绝望恐慌地过了一年。生活就是这样的,从天而降一个死亡,然后又从天而降,不死了。那还计划什么呢?我很想问为什么,但是我知道,想问的问题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吧。
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感受,就是这种虚无感,就是我的人生有很多目标,有很多想象,但这就是所有目标和想象的唯一的结果。你说我对虚无和死亡是恐惧的吗?是。因为我克服不了。完全克服不了吗?也不是。
某种程度上我喜欢电影,也有逃避现实的成分吧。也正是通过电影,让我知道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看完《楚门的世界》是很震撼的。(沉默)电影会让我想起一句话:it’s there,it’s not there。它在那儿,它也不在那儿。
那之后,有一次在机场碰到江老板(江志强,制片人,担任《大风杀》的监制),他问我要不要拍电影。我其实还挺高兴的,还有人找我拍电影。没有拍是出于懒惰,我那个时候也在很努力地做剪接,因为可以沉浸在一条比较舒适的安全的道路上,觉得这么走没多大损失。做导演这事儿真的很麻烦,我知道我的性格肯定是剧本也得写,拍也得管,剪也得剪,这一大套下来要多少年。
但我发现我那么想是心态有问题,因为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工作是一天一天做的。所以就觉得不能拖延,或者懒,先做一天吧。
《大风杀》一开始我想拍的是恐惧感。北山是我最害怕会变成的那种人,一个控制别人的人。
我有一个特别严重的毛病。因为从小到大家教特别严格,严到什么程度,我小时候是不允许哭的,感动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儿。跟别人说话必须要用“您”,不可以说脏话,什么时候能讲话什么时候不能,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所以很渴望被认可被承认,这可能困扰了我到目前为止的整个人生。当不被认可的时候会极其痛苦,会想“为什么我已经做这么好了,你还是不认可我”,自己会崩溃,然后努力做更多讨好的事情,再获得失望,再去做。
这个会很危险。因为到一定时候我发现,再这么下去,不是在于自己永远疲于奔命地去获得认可,而是在于——我会希望别人也用同样的方式来讨好我。这种期待一旦产生,就完蛋了。
很多人会一不小心变成北山,因为不管是在什么样的社会关系里,人都会很希望别人去满足自己的期待,包括对人很礼貌,很谦虚,你也是期望别人会同样地对待你。它会给自己和他人都带来伤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另外一个人的独立性。
(电影中人的无力、恐惧以及困境都来自你,那你的困境来自哪里?)来自于不知道怎么处理期待。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期待的产生。
比如说拍一个电影,一定希望它票房高,口碑又好。比如说我现在吃掉一根巧克力棒,又希望自己不会胖。我知道这非常蠢,但是我就是做不到不去期待。
(有期待被满足的时刻吗?)有,我拍了完整的两个小时的成片。我挺开心的,挺有成就感的。但就是15分钟。我是那种性格,就是说多快乐、多美好的事,或者说多大的满足感,最多开心15分钟。从小就这样,觉得它会过去的。
附近的人,无用的事
以前的报纸有个特别感动的东西,讣告,我以前经常读。那个是生活,我觉得特别美。
我还看到一些事觉得好美。这个胡同里有个阿姨,六十多岁,快70岁了,每天放电子舞曲,站在胡同中间跳舞,没人陪她,她就自己跳。还有,前段时间清明节,我在胡同里面溜达,看到一家人在那烧纸。大爷带着女儿和儿子在那,女儿烧的时候,我就过去,挨得近了点。大爷就看着我,说,没事儿,99走的!
我搬到这儿6年了,这些事儿我是今年才看到的。(以前)看不到,因为一直在工作。其实,人是最值得好奇的,人是最值得欣赏的,人的生活和人的生命有很多值得讨论和关注的。这些值得讨论和关注的,很大部分并不是关于怎么让人更舒适。像那个跳舞的阿姨,我看到她就会想到,人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度过自己的生命,听到那个“99了”,我看到的是人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对待生命当中的失去。
我特别喜欢做“没用”的事。去年我们公司第十年了,想说送客户一个什么样的礼物,想来想去就送了这个。(拿起桌子上摆着的一个银色立方体铁块,光滑,沉重)它是一个没用的东西。你拿它干什么用都可以,当镇纸,当摆设,但是你说它有什么用,它又没什么用。可是它很重,重到你没法忽视它。
我觉得这个很重要,就像电影,花三年四年拍一个两小时的东西,从功能上来讲,里边一定有很多没用的内容。或者进一步地想,电影本身似乎也没有对生活有多少作用。毕竟没有人会说,艺术是生产力,艺术也喂不饱肚子。不过,我就是特别喜欢“没用”的事儿。
(从这个角度来讲,你会怀疑自己在做的事吗?)但你有办法不干这个吗?你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