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 13日,厉槟源的个展《成为厉槟源》在北京松美术馆开幕,展览回顾了这位1985年出生的青年艺术家18年的创作生涯,展出了包括绘画、雕塑、摄影、影像、行为在内的六十多件作品。
不得不说开幕当天的厉槟源是幸运的,因为第二天的北京下了一整天大雨,他的开幕演出——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户外表演《分解》——在不算太酷热的初夏的阳光下完成,总好过雨中作业。在这个表演中,厉槟源貌似困在一个三米高、类似纪念碑的砖垛上,他用锤子将一块又一块砖头敲碎,直到坚固的纪念碑完全成为一堆废墟。
展出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行为艺术《最后一封信》(2020年)。多年前,厉槟源的父亲离开湖南老家去了广东做保安,在他13岁的时候,父亲在异乡意外去世。父亲去世前曾写给家里一封信,全信有36句话。内容莫过于向爱人交代自己的经济状况,劝爱人注意身体,问候长辈,敦促孩子们努力学习。如此朴素简单的一封家书,出自一个为全家负责的男性家长之手,在那个年代平凡得有点司空见惯。
但是,当儿子在自己即将36岁的时候——正是父亲去世时的年龄——带着父亲的最后一封家书来到广东,穿上父亲的保安制服,邀请了36位广东保安,让他们每个人教他用广东话念出这封信中的一句话。这个行为艺术让人潸然泪下。
语言是这个作品中的关键元素,它意味着身份、人的流动、文化归属感。36岁的父亲,为了融入广东的社会,曾学习广东话。36岁的儿子,也已经离开家乡湖南、在北京生活多年,他一定也经历过语言(至少是口音上的)转换,经历过从湖南农村文化向北方都市文化的转换。当我们看到儿子穿上父亲的制服——这个“父子身份同体”的跨时空隐喻——就足以产生强烈的情感认同。
在一篇访谈中,厉槟源曾说,“很多时候,我的行为也是对我缺失感的一种补偿。”让我冒昧地揣测一下艺术家所说的缺失感:父亲的离世,带来多年无可填补的情感缺失;无法扎根北京,带来归属感的缺失;困窘的经济状况,带来职业认同的缺失;游牧式的生活,带来亲密关系的缺失。这些缺失感,形成了创作的驱动力。
这场行为表演的地点在街头,“角色”是那些城市人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提不起兴趣去了解的保安大哥——他们大多来自经济欠发达地区、文化水平不高、情感内敛、表达笨拙。有强烈情感力量的作品无需过多的信息。他们只是面色平静地读信,我们看到的是:大都市中的异乡人、难以融入异乡的生活体验、流动给人带来的不安全感、社会快速转型附带的代际隔阂、非母语表达的不适、语言歧视甚至文化歧视等……这些意涵唤起了同时代人的共鸣,隐隐地、细密地击中我们的内心。
2011年,厉槟源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之后在黑桥城中村生活了三年,此次展出的作品《跳远练习》(2015年)就是在这个时期创作出来的。他选择了城中村特有的“村口路障”——两个喷有红色警戒线的、一米多高的、相隔2.45米的路墩,他站在上面,每当一辆车驶过,他便从一个路墩跳到另一个上,如此来回三个半小时,直至精疲力竭才停下来。这是他惯常的结束艺术实践的方式,身体达到极限才是谢幕的标准。
在这场“表演”中,光着上半身的男性艺术家,在对自己的体能和意志都进行了极限挑战之后,有了一种英雄般的彪悍。尽管不明就里,尽管不是出于审美的需求,我还是饶有兴趣地将这个无限循环播放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
作品本身的粗粝能量,和有限的视觉元素,提供了丰富的解读空间:城中村的村口——一个暧昧的地域和文化的转换区域、一个半裸的男性——公共空间所能允许的最大尺度的身体裸露自由、没有保护的“工作”、对自我身体的极限剥削、由车辆决定的运动节奏。这些元素像针灸一样,刺在一个个微观的点上,让我想到现代性的矛盾:重复、空洞、乏味、缺少意义。
因此,也请不要问,“这个作品的意义是什么?”这等于在问,“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无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