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宋炳晨 2025-06-28 12:39 广东
▲2024年5月17日,山东潍坊,“更好潍坊·职教力量”2024职业教育活动周暨潍坊市首届职教好品主题展览举行。(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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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向亲戚们解释自己的专业时,总要费些力气——“我们不是去挖煤,是去研究怎么用更聪明、更干净、更安全的方法把煤采出来。”
“我们专业最受欢迎的,不是学校的教授,而是企业工程师。”王宇所说的是一家头部新能源车企派到学校的兼职教师——不照本宣科,而是“让我们分组诊断故障零件,看谁能最快找到问题所在”。
对于学生而言,“订单式”培养像一张通往就业的“准乘车券”,极大缓解了毕业即失业的焦虑。对于企业而言,则获得了量身定制、省去大量岗前培训成本的员工,实现了人才精准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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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宋炳晨
责任编辑|曹海东
第一次走进学院“智能煤矿开采技术”专业的实训室时,陈东发现,想象中的采煤机、传送带和漫天粉尘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液晶显示屏,屏幕上跳动着数字和模拟巷道的三维图像。
老师告诉他,将来的矿工将在这里,通过操作杆和鼠标采煤。
陈东的上一辈,也有人从事采煤,他们挥洒汗水换来了“乌金”和家庭的生计。然而,当他选择相似的职业道路时,这条路却呈现出不同的风景。
在贵州毕节工业职业技术学院,陈东的学习目标是成为掌握绿色技能的“未来工匠”。
根据《职业分类大典(2022年版)》和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2024年公布的新职业,共有137个职业被标识为绿色职业。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交通类教学指导委员会汽车技术分委会秘书长戴庆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据统计,“十四五”期间,绿色职业人员需求近百万人,但实际从业者不过10万人。比如在煤炭大市毕节,全市煤矿企业对绿色技能人才年需求近万人,但当地两所职业院校相关专业的在校生也不过1000人,缺口巨大。
需求无疑是滚烫的,但供给端的变革却步履维艰。2025年全国两会上,教育部部长怀进鹏指出,我国现代制造业70%的人才来源于职业教育培养。《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推进职普融通、产教融合,增强职业教育适应性。
高职院校作为技能型人才的主要输出地,肩负着培养既懂技术,又懂环保的复合型人才的重要使命,这一要求,对课程体系的广度和深度提出了挑战。
高考结束,正值志愿填报,对于无数面临选择的家庭来说,职业教育除了是“退而求其次”的选项,也可能是一条通往未来的新赛道。这条赛道上,职业教育准备好了吗?
1 “我们不是去挖煤”
选择煤矿开采专业时,陈东是纠结和不情愿的。这个行业不体面、辛苦、工作环境差、危险,还没有女生,不用多长时间,他就在脑中把能想到的坏处罗列一通。
毕节工业职业技术学院院长邱国援也清楚这点。学院生源主要有两种渠道,中职升学学生和普通高考学生。“作为大专层次的职业院校,学生来到这里,普遍会有失落心态。”
不过,邱国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一行有个实在的优势——薪资高,毕业刚进入煤炭企业,起薪都在每月8000元以上,根据统计数据,毕节市2023年就业人员月均工资在6600元左右。甚至有企业开着奥迪A8来学院招人,打出标语:只要来企业上班,5年以后就能买上这辆车。
实际上,今天煤炭开采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陈东向亲戚们解释自己的专业时,总要费些力气——“我们不是去挖煤,是去研究怎么用更聪明、更干净、更安全的方法把煤采出来。”
这种“解释”恰恰反映了职业院校在开设相关绿色专业时面临的首要难题:如何定义和构建一个全新的、符合产业需求的专业内涵。
二十一世纪教育研究院职教创新中心主任刁文认为,现在职校面临的学生不是00后,也不是90后,而是10后,他们更喜欢带有新技能和新职业特点的学习,对就业的感觉和需求完全不同。
在高等职业学校专业教学标准中,各专业在“培养规格”的素质要求方面均强调“具有质量意识、环保意识、安全意识、信息素养、工匠精神、创新思维”,注重健康、安全、环保的绿色生产技术。
以陈东所在的专业为例,培养目标“已经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煤黑子’”。毕节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智能煤矿开采技术专业负责人赵家慰认为,他们的课程体系大量增加了“智能化开采”“瓦斯抽采与利用”“矿区生态修复”等新内容。学生要学习的,是如何在集控中心远程操控采煤设备,将矿井中的有害气体转化为清洁能源,在矿山闭坑后恢复其生态原貌。
贵州毕节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煤矿智能化开采技术专业学生开展实习实训。(受访者供图)
2 “教材永远是滞后的”
要想转到“绿色”,并非易事。王宇最大的感觉是,技术迭代太快了,教材永远是滞后的。
王宇在沿海一所职业院校学习新能源汽车专业,他发现刚在课堂上学会一种电池检测方法,企业来的师傅就告诉他们,这种方法已经过时了,现在主流用的是另一种更高效的算法。
而且一些技能是跨学科的,一名合格的新能源汽车维修技师,需要掌握高压电安全操作、电池健康度评估、废旧电池规范处理等技能。这些技能分散在不同的学科领域,很难用一门或几门固定的课程来完全覆盖。
放眼全国,许多院校专业的“绿色化”改造,也仍停留在表层。一些学校仅在传统专业名称上冠以绿色的帽子,课程内容却换汤不换药。
这与“绿色技能”概念模糊有一定关系。学术期刊《比较教育研究》在2024年发表的一篇论文梳理了各个国际组织对绿色技能的定义,比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强调可持续生活与从事绿色工作的技能,欧盟倡导减少人类活动对环境负面影响的技能,经合组织呼吁助推社会有韧性绿色转型所需的技能。
毕节职业技术学院教务处处长张进华介绍,他们进行了一种“渗透式”的探索。除了为所有学生开设《环境保护与生态文明》等公共课,还尝试在电子商务等专业中融入《环保包装设计》《有机农产品营销》等实战项目,校企共建绿色电商产教融合实训基地,“希望通过这些实战项目,将绿色发展理念润物细无声地融入教育教学”。
这是一种务实的策略,但也凸显了更深层次的挑战:当绿色发展从一种理念成为驱动产业变革的核心技术时,这种“附加式”的知识普及是否足够?
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职业教育研究所原所长吉利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虽然所有职业都在谈绿色发展,但不同产业对绿色的要求差异巨大,不同区域的发展压力也不一样。这意味着,绿色专业的课程设置,必须紧密结合产业和区域的实际,不能一概而论。
3 学生最欢迎企业工程师
“我们专业最受欢迎的,不是学校的教授,而是企业工程师。”王宇所说的是一家头部新能源车企派到学校的兼职教师——不照本宣科,而是“让我们分组诊断故障零件,看谁能最快找到问题所在”。
师资是职业教育绿色技能培养的一个棘手环节。同时具备教师资格和企业工作经验的教师队伍,是连接产业需求与人才培养的桥梁。
一位在职业院校工作的年轻教师曾向校领导表达过疑惑,很多老师自己都没去过新能源车企最新的生产线,没亲手摸过最新的刀片电池,怎么去教学生这些最前沿的技术?比如教采矿相关专业的老师,他们对传统的采掘工艺了如指掌,但对于编程、数据分析等智能化新知识,同样需要学习。
“我们最大的一个感触确实是老师的可持续发展能力需要不断地提升。”张进华坦言,这种知识的“时差”,在传统专业转型赋能新兴产业发展中普遍存在。
为了弥补这一“时差”,毕节市教育局联合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专门组织了针对电子商务、新能源汽车、智能煤矿开采技术等专业的带头人、骨干教师培训。张进华介绍,培训内容包括深入行业企业调研、聆听专家讲座、到高水平院校研学等,“让老师们先去‘取经’,回来再传授给学生”。
这些取经式的培训至关重要,但依旧是“短期输血”。张进华认为,除了内培,也需要外引,让企业的工程师上讲台。学校从绿色产业相关企业聘请具有丰富实践经验和深厚专业知识的专家作为兼职教师,这些专家能够将最新的绿色技术、工艺和管理理念引入课堂,让学生了解行业前沿动态。
不过,如何评定企业工程师的教学能力?如何激励他们将宝贵的“独门绝技”倾囊相授?这些空白地带,都限制了“企业师傅”更大规模、更深度地参与到教学中来。
目前已有多个省份建立了产教融合平台,例如山东省产教融合公共服务平台、山西省产教融合云平台等,借助大数据等技术,推动整合校企两个育人主体的教育资源,高效共育绿色技能人才。
4 “订单班”
“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毕业后都会直接去合作的那家车企。”王宇所在的班级,是一个“订单班”。入学时,学校与新能源汽车公司签订了合作协议,企业的技术标准、管理模式等,都渗透在日常教学中。
这种“订单班”培养,是当前产教融合的模式之一。对于学生而言,它像一张通往就业的“准乘车券”,极大地缓解了毕业即失业的焦虑。对于企业而言,则获得了量身定制、省去大量岗前培训成本的员工,实现了人才精准供给。
戴庆海表示,当一个企业和学校沟通的使用人员规模达到一定数量,学校就可以专门为其开设一个“订单班”。尤其是一些大型项目对绿色技能人才的需求是“当下的、迫切的”,仅在贵州,因煤矿智能化改造等项目,短期内的人才需求就接近万人,“订单班”正是快速响应这种海量需求的有效途径。
在他看来,“订单班”一方面能为定点企业培养特定需求的人才,另一方面也能带动同专业非“订单班”的学生课程和老师全方位的建设。
不过“订单班”的最大风险在于可能导致知识面和技能的“窄化”。学生高度依赖于某一家企业的特定技术路径和工作流程,其技能的可迁移性可能会受到影响。特别是绿色产业的技术迭代速度极快,今天的“主流”可能在三五年后就变为“非主流”。
“如果这家公司未来发展不好了,或者它的技术被淘汰了,我学的这些东西还能不能在别的公司用?”对此,王宇有时也会担心未来职业生涯。
相较于“订单班”,非“订单班”学生的就业面看似更宽,但不确定性也更大,需要主动去了解行业内不同企业的技术特点和用人需求,为自己规划更清晰的职业路径。
要解决这些,澳大利亚的探索或可借鉴。为推动清洁能源转型,2023年,澳大利亚推出了新能源学徒计划,新能源学徒有资格在学徒期间获得高达10000美元的报酬。同时,这项计划还为雇主提供优待,即如果雇用了新能源学徒,雇主将继续有资格获得优先工资补贴,这也极大地调动了企业参与的热情。
2024年9月11日,江苏宿迁,工人在位于泗洪经济开发区的江苏东磁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5G智能车间赶制光伏组件出口订单。(视觉中国 / 图)
5 与时代不脱节
学校花了大价钱买设备,投入教学后却发现,企业已经更新换代。教育与发展脱节,在发展迅速的新兴技术中尤为常见,绿色技能也不例外。
首先,是硬件上的“鸿沟”。一套先进的光伏模拟系统、一套智能楼宇能耗管理平台、一套与头部企业生产线同步的实训设备,动辄数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这对于许多地方高职院校,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其次,是软件——即课程与标准的僵化。传统的专业教学大纲和课程体系,往往以数年为一个修订周期。而绿色技术,可能在一年内就发生颠覆性的变化。当教学内容无法跟上产业节奏,学生学到的便成了屠龙之技。
教育会落后,也有可能超前。“智能煤矿开采技术”虽是未来趋势,但可能在许多煤矿尚未实现新技术改造,用的还是老技术,学生就业仍需要面对老一套技术体系。
面对这场赛跑,仅靠学校单方面的努力远远不够。戴庆海认为,只有教材、师资、课程、实训、场地、学生的培养等所有的环节落实到位,才能为绿色发展提供有力的人员保障。
《当代职业教育》在2024年4月发表的论文提到,除了从职业院校层面促进教育要素绿色化之外,还需要从教育管理层面出台促进绿色技能人才培养政策,例如深入实施绿色学校创建行动、对职业院校教师开展绿色化专题培训等。
一些职业院校已经开始了积极的探索。例如,采用“活页式”教材,将最新的行业案例、技术标准、政策法规以补充页的形式,随时更新到教学内容中;推行“项目制”教学,围绕企业真实的绿色技术改造项目,组织学生进行跨学科的学习和实践,让知识在解决实际问题中被掌握。
教育的数字化转型,也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虚拟仿真(VR)实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昂贵实体设备不足的短板;在线学习平台,可以让学生随时接触到全球最前沿的绿色知识和专家讲座;大数据分析,则可以帮助学校更精准地预测行业人才需求,动态调整专业方向。
“双碳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要求整个社会经济系统随之调整,而人才培养是其中最关键、也最需要时间的一环。”刁文说。
(陈东、王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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