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诗人性格
对诗歌熟悉程度不一的人,大概都记得语文课本里那首精巧的短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北京时间2025年6月13日,中国台湾诗人郑愁予在美国去世,享年92岁。他随着达达的马蹄声,紧跟着余光中、洛夫、痖弦等诗坛故友,结束了在人间的游历。
“愁予是真正诗人性格。”诗人方明对《南方人物周刊》说,诗人性格是说“豪迈”、“不拘小节”,爱喝酒论诗,从不搬弄是非。
只要在台湾,郑愁予每周至少造访一次“方明诗屋”,与方明共饮共聊。郑愁予爱酒,每回必喝,喝起来“一杯接着一杯”。他晚年身体不大好,大家劝他少喝,他不听。有一回,喝完酒,睡到半夜,心脏突然非常不舒服。大家急忙寻医买药,他却若无其事,吃了一些药,第二天又继续喝酒。
与后辈相聚论诗要喝酒,自己写诗,也“应该是都要喝酒”。几次两岸诗人聚会,他当众朗诵诗作《最美的形式给予酒器》:
最美的情操
给予饮酒的人
“好汉剖腹来相见,饮哪!杯底不可饲金鱼!”
微醺是枕着山仰卧
全身成为瀑布
几杯下肚,话就多起来。他谈诗歌,评述各家诗作、谈论中国诗坛的发展,也谈祖先。郑愁予原名郑文韬,祖籍河北宁河,1933年生于山东济南,是郑成功的第11代孙。对于家辈渊源,他是常挂在嘴边的。
方明说,诗坛里很多人,常常说人是非短长,有的则“靠这些来存活”。郑愁予从不谈论这些。他只钻研诗歌本身,讲话直接甚至纯真,词、句、文法、寓意,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坚持一生未变。方明回忆,有时也有人评价郑愁予,话里带点贬意,或有编排杜撰的成分,传到他耳中,他也从不生气,更不反击。这或许源于郑愁予对诗人群体的照拂——方明记得他说过,大家都是诗人,“如果我去讲他们的坏话,外面的人听到我这样评价诗人,这可能会把外界对诗人的整体印象贬下来了”,所以,“还是不要去讲别人的是是非非。”
“方明诗屋”算是当地诗人、作家偏爱的聚餐论道之所,这里“空间并不很大,却非常温馨”。谈话的时间可以随心延宕,不受常规运营时间限制。酒喝多了,在屋内找个房间躺下,要是觉得舒服,甚至可以滚上一滚。
诗屋里的谈话,也有更近于人间烟火的部分。郑愁予的某位近亲正在法国经营农产品生意,他常常找方明讨论法国的法律和经济,“怕经营状况不好。”
移居美国后,郑愁予与诗屋的朋友们被远远分隔开来,后期脚痛难忍,回国的计划也一再推迟。方明记得,郑不用微信,往往是他打电话过去,郑老挺高兴,在那头“就很爱讲了”,一下子能讲20分钟。电话挂断后意犹未尽,没学会如何拨号的郑老点开通话记录,一个个回拨。不过,越洋话费高昂,不能打得太频繁,也不像还在诗屋时,能聊上一整天。
晚年与病痛共处他乡的郑愁予,心情如何已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被多次称为“浪子诗人”的老人,一生由漂泊而起,以无定为终。
浪子,游侠
诗人、作家罗任玲在《台湾现代诗自然美学》中谈郑愁予,在章节名中直接以“浪子与哲人”相称。“哲人”之况味,在郑愁予与人合著的《诗人与酒》中的一篇《<寂寞的人坐着看花>后记》里可见一斑。他自述创作时的思考:山水本身即是时间与空间的消长,使人产生爱与恨以及无可奈何的怅惘,“拥怀天地的人有简单的寂寞”,当人类洞晓其在生存斗争的境况,简单的寂寞不就是死亡的领悟?那么所有的界说在移情之外,如何能脱得出这山水诠释?
而“浪子”一号,据《台湾现代诗自然美学》回溯,最早应缘于郑愁予在1954年写下的诗句,也是家喻户晓的那一句: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之后,余光中在一首怀念旅美朋友的诗里,称郑愁予为浪子;诗人杨牧也在《郑愁予传奇》中提到,“郑愁予当然是浪子,是我们25年来新诗人中最令人着迷的浪子。”
“浪子”之名,可以说极好地概括了郑愁予的诗作特点乃至人生经历。《文讯》杂志社社长封德屏曾策划汇编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其中,关于郑愁予的一辑,大致概括了其人生走向。1933年生于山东济南,1949年举家赴台,1967年应邀赴美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历任基隆港务局管理员、中国青年写作协会总干事、各高校教师等职。2004年退休,2005年回到台湾,任金门大学讲座教授。
诗歌与他的迁徙几乎是同时发生的。1949年5月举家赴台前,16岁的郑愁予刚刚以“青芦”为笔名,自费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草鞋与筏子》。1951年,台湾的《野风》《现代诗》这些杂志上几乎每一期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他使用了笔名“郑愁予”,出自屈原的《九歌·湘夫人》中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驰神遥望、盼而不见,充满了愁思。后来,无论他的诗歌如何变奏,或婉约或沉着,其中的浪子心声从未退去。
与台湾隔海相望的厦门的孩子们,也许在与郑愁予颇为亲近的地缘连结中,或是在类似诗歌交流活动的影响下,对他存下了较为深刻的文学启蒙记忆。2022年12月,有人在鼓浪屿偶遇一面斑驳的灰墙,上面完整刻录了那首家喻户晓的“我打江南走过……”,不知是哪年哪月何人所为,又有多少届上岛研学的中小学生打这墙边走过。鼓浪屿历史博物馆里也有郑愁予所作《小小的岛》,有人在社交平台上记录初次参观的震撼——“像拓下来似的记住了。”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退休后的郑愁予,是厦门乃至福建省、中国大陆的常客。
2012年5月,郑愁予登上海峡两岸作家论坛开幕大会,朗诵他写于金门的《桥》。“1988年我曾和一位摄影家朋友到过福建,去了很多海港,看到很多金门的渔民与福建的渔民早已在交往,这种往来就是民心民意,是挡不住的。我写《桥》,就是希望金门先成为一座两岸交流的桥梁。而文学交流是一切交流的基础,也是影响最长远的,搭建这一桥梁更是必要。”2015年7月,他又赴福建建宁参与海峡诗会。
2016年,他来到厦门,登上当年“凤凰·鼓浪屿诗歌节”闭幕式“诗与歌的和鸣跨界音乐会”的舞台,“带着那顶郑愁予范儿的黑色呢帽,穿着蓝衫”。
他先是朗诵三首原创诗作《与相思木漫步鼓浪屿》《大胆岛童谣》《烟火是战火的女儿》:
宿命的设计师一尺一步,
悠游的行走是一步一尺……
昔日隔海无心却有意的嘘问,
竟是飘洋撒来多情的种子……
据当时报道,朗诵毕《与相思木漫步鼓浪屿》,郑愁予解释“相思木”的意象:“相思木在植物学的分类中,属含羞草科。相思木覆盖着鼓浪屿,传说种子是由乡亲从台湾跨海携来。”之后,他“兴致盎然地”清唱了《偈》,“音色豪迈,唱腔中气十足,极具感染力”。这是他迈入晚年后鲜见的公开唱诗。
2018年,时年85岁的郑愁予带着诗作《偈》登上央视《朗读者》第二季。
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从大陆到台湾,再到美国,“由两度空间上‘被逐的游’-‘被动的自由’到调整、追求自身‘主动的自由’,其对时间深沉的凝视,加上个人命运与上下几代人的命运相系相连,抑郁之‘儒’难发则成‘侠’,‘侠’而难发则‘游’,此即古代‘忧’(时间)与‘游’(空间)的传统......如何将‘游’(自然)与‘侠(人间)建构、绽放出冥合的生命境界,达到神秘的‘侠之最高形式的游’,成了郑氏一生追寻的高峰经验。”诗人、批评家白灵如此看待郑愁予的浪子情怀与游侠精神。
郑愁予一直致力于两岸交流活动,但是,也有力所不逮时。方明说,两岸诗人、作家交流,在政策上还是存在一些局限,郑愁予与他谈论起来,常常表露遗憾。
“中国的中国诗人”
多名同期诗人认为,郑愁予诗中的别致美感,来源于他的中国情怀。这或许解释了他为何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海峡诗会、两岸作家论坛等活动上,不仅做评审,还要发言、朗诵诗歌,甚至公开献唱。
在《新诗谱》中,诗评家胡亮这样评价郑愁予的诗作,“辛弃疾的名句,‘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精确地预言了郑愁予在生活和写作上的地理学……诗人进则游目大海,退则蹑足高山,其间所为,大海之诗则‘愁予’,高山之诗则‘忘我’,大海之诗则入世,高山之诗则出世也。”郑愁予去世后,胡亮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是一位能与余光中、洛夫、痖弦和商禽相提并论的中国台湾重要诗人。”
可“相提并论”的这几位,也对郑愁予赞誉颇多。例如,商禽曾说,“愁予的诗在语言、节奏,及创造意象上,有极高的成就。”痖弦也有过这样的评价:郑愁予的名字是写在云上,他那飘逸而又矜持的韵致,梦幻而又明丽的诗想,温柔的旋律,缠绵的节奏,与贵族的、东方的、淡淡的哀愁的调子,造成一种云一般的魅力,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影响。
即使晚年远在美国,他仍笔耕不辍。无论如何,诗作本身已足够传情。
杨牧曾评价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声籁华美,而且是绝对地现代的。”方明也说,郑愁予的《赋别》《错误》等作,如无中国情怀,实在难以写出。比如,这些诗作看起来“写得很简单”,细读却能找到许多江南的生活味道。这样的感觉,在香港、在台湾,都是找不到的,一定是常常回到大陆的江南,对当地的人文情怀产生感情,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他的诗歌是很传统的,虽然也受西方哲思的影响,但对唐宋诗歌的感悟更深,因此体现的都是中国情怀。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就不讲出来,表达在诗歌里面。”
2019年,方明最后一次在台湾见到郑愁予。据他回忆,当时郑老还精神矍铄,见完这个朋友,又急匆匆赶往下一个聚会。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下一年起,新冠疫情增加了回国的难度。再之后,郑老年纪太大,虽然总想着回国,多待些日子,“可是有点体力不支了。 ”
“如果我们更年轻一点,也许会更多地待在大陆,做出更多更好的富有中国情怀、中国文化精髓的东西。”方明在电话那头叹息道,“可是毕竟我们年纪都比较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