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沈颢 2025-06-23 10:05 北京
CFP|这是一张16世纪的绘画。人们正在陆地和海洋中使用象限仪来观察星体。海员对太阳和星体进行天文观察,以便确定他们的纬度,找出自己在茫茫大海中的位置。
一个朋友约我写一篇有关梦的故事。正好之前连续两天,我各做了一个梦,一个简单另一个复杂,现在还在为这两个梦而困惑。
我先把其中简单的梦写下来,发给了他,他表示满意,要收进一本梦书里。这样也好,就像一粒沙回到了沙漠,这个梦不会孤独了。
可是,另一个梦怎么办呢。买一赠一,估计对方也不要,因为他已经搜集了太多梦了,而且一人只能有一个梦。这另一个梦显得多余。
想了想,还是也写下来吧,否则,过不了几天,可能就忘了。与前一个圆满的梦相比,这只能算是一个半途而废的梦,残缺的梦。不过,写完后发现,残缺的梦更有意思,做梦的人不一定是梦的主人,其实梦也有它自己的自由意志,以及不可抗力。
梦的发生往往如白驹过隙,但真要写下来,还显得挺啰嗦。可能是因为,做梦不像思考那样建立在语言工具上,梦的实施依赖于图像的拼接,从这方面来说,梦更具有一种普世的平等性。
梦其实脱离了语言逻辑,所以,当我们用语言去重建时,非常乏力,而且挂一漏万,经常在一些关键的地方显得晦涩不明,或者混乱不堪。这就给了一些解梦者自由发挥的机会。
我并不给自己解梦。只是,在讲述的时候不得不适当地作出注解。奇怪的是,我发现有些注解是在梦里就发生的,就是说,梦也在给它自己作出补充说明。
也许,这是因为,很多的梦其实是梦中梦,梦必须要对它的梦负责。
即使这样,那些注解也是以并置图像的方式呈现的。这说明了,图像不仅可以讲故事,甚至可以表达观点。这非常神奇,让醒来后只能使用文字回忆的我,羡慕嫉妒恨。
有时注解比梦本身有意思,你也可以只读注解而省略梦,如果能及时分清的话。这就像你在餐厅里点了一份辣子炒鸡,鸡肉找不着的话,就凑和着嚼那些辣子吧。
在这个梦里,我一出场,是在牢房里钓鱼。
现在记不清楚,是直接梦见在牢房里钓鱼,还是说,是梦见自己在牢房里做梦,然后在梦中梦里钓鱼。反正,我在牢房里钓鱼。
牢房很小,可是我面前出现了一片海。这片神奇的海,忽大忽小。
而且,它总跟我作对。当我觉得它小时,它就显得浩瀚,无边无际。当我觉得它大时,它就缩成一团,像即将倾倒的杯中之水。最小的时候,仿佛是我眼里刚掉落的一滴眼泪。这听上去像是一句诗,但当时的感受就这样。
至于大海是怎么来的,我很难描述。而为什么我以垂钓者的形象出现,我也说不上来。我平时并不钓鱼。
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梦的源头,也就是初始的我,所处的环境里,钓鱼已然成为了中年男人的标配。他们孤零零的身影,几乎占据了每一条河流,钓鱼好像也成为了某种不约而同的抵抗方式。好像只要他们一转身,面对不能两次踏进的同一条河流,就可以忘怀背后乱糟糟的世界一样。
梦就是这样,表面上无缘无故、突如其来的场景,说深了也有因果。
也许,梦中的牢房其实是用液晶板搭建,平时伪装成地板,在需要时就显示出了大海。当然,这也只是我现在回忆时这么认为的。回忆会自动添加逻辑,与真实的梦境产生偏差。
不过,在牢房里钓鱼这事,挺适合虚度光阴的人,何况还体现出了一丝反抗的意思。所以,我也没有在梦里表现出质疑、拒绝或不耐烦的样子。反而,我有点喜滋滋的。
钓鱼让人忘了坐牢的痛苦,本应该被禁止的。但你知道,梦里一切总是相反的,所以,有点说不准儿。
在梦里,我每天下鱼钩四次。四次,这好像是某种被内化了的规则。
这样的规则很多,比如,每个人在刚来这里时,都会被要求脱光了衣服检查,检查的时候,还要举起双手,像青蛙似的往空中跳三下。
如果跳的时候,这个人忽然脱离了地心引力,气球一样地飘浮起来,就不得不戴上铁具。铁具的重量要刚刚好,让他固定在地面,并能在地板上行走。所以你看,有时规则也是有用的。
所有人都必须把规则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这本身也是一条规则。但你知道,梦是没有语言逻辑的,所以,这事就显得离奇,印着规则的传单上,只有大小深浅排列有着微妙差异的凸点,摸上去像是盲文似的,但是,摸着让人挺激动。
规则很多,时不时还会长出新的规则,所以,有些人到离开时也还没背完。有些人过早地把规则倒背如流,于是剩下的时间只好去背可怕的圆周率,以此体验人世之苦。
当然,这都是梦自己虚构出来的。我经常梦见自己在念经似地背着规则,就像有人经常梦见高考一样,避之不及。
梦中往往没有时间概念,只有一种紧迫性,当然,更没有真实概念,所以这些思绪涌现出来,混乱不堪。这注定是一个在流派上难以定义的梦。
反正那天,我如往常那样甩出了鱼竿。只是现在想不起来鱼竿上的诱饵是什么了。
第一杆,或者说第一次,我就等了很久。很久究竟有多久呢,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
这时收到一个临时指令,提醒该收线了。鱼线上没有浮标,当水面泛起波纹,鱼线开始抖动起来,就说明这个指令来了。
我就拼命地往上拉,这次特别沉,感觉如果不拼命拉,很可能我反而会被鱼线拽进海里。当然,我是希望被拽进海里的,但这却是规则中不被允许的:
“不许掉进海里。”
之前第一次背到这个规则时,觉得很可笑,这有可能吗?现在不得不佩服,规则真是周到。
等到我把鱼钩拉上来的时候,大吃一惊。
钓上来一头死驴。它看上去不大不小,而且死去不久,眼睛还瞪着。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头驴。我也莫名其妙,按规则不能问,其实也无处可问。
我只好费力把它扔回了大海。因为牢房太小,一头死驴放在身边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也许它是个陷阱,也许它只是一个比喻,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梦里也弄不明白,接受就好。
接着我又甩出了第二竿。
等到第二竿上来后,我发现鱼钩上挂着一只破瓦罐,里面残留着一些泥沙。
可能是一只打烂了的药罐吧,我想,这绝对不是一只古董,上面也没有阿细跳月的图案。而那些沙子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金沙的痕迹。
毫不犹豫地把破罐子抛回大海后,我又下了第三竿。
这回拉上来一个网袋,里面是一堆碎骨与贝壳。或许它曾经意味着什么,但现在是垃圾,很可能以前就是垃圾。
整理这些废物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以上三次钓上来的东西,总感觉是在哪儿见过,可能并不是纯属意外。
梦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当我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果然,我已经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了。
那段时间在读一本书,书里有一个故事。我似乎是在梦中重演这个故事。
这本书是《一千零一夜》,这个故事叫做《渔夫和魔鬼》,好像小时候的课本上就有,是被修改过了的。
所以,我已经知道,第四竿拉上来的会是什么了。但我还是很紧张,会不会有意外发生呢。马上就要与魔鬼见面了,这确实出乎意料。
魔鬼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容呢,它会怎样看我呢,它会把我解救出来吗。既焦虑又期待,心怦怦直跳。
我在脑海里把书中的情节先预习了一遍,确保自己在接下来的对峙中不会出错,否则小命难保。然后才甩出了第四竿。
其实我曾经想过,为避免风险,就不要下这第四杆了,但按规则,这也是不被允许的:
“严禁奇谈怪论,包括奇数。”
我早就说了,梦里没有语言逻辑。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背错了规则。
这些规则都是梦里突然冒出来的,也许是自己找的借口,我其实很想见见它,一只容易上当的魔鬼,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这次刚下杆,鱼线就开始剧烈晃动。感觉海底有一只巨大的手,至少像座头鲸一样大的手掌,把某件东西直接挂在了我渺小的鱼钩上。
我沉住气,怀着莫名的欣喜,用力往上一拉。
鱼线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有一件金光闪闪的东西从水中一跃而起,仿佛迫不及待上场表演。
它本来想在空中来个完美的旋转,然后再来个自由落体,稳稳站住。
可能是它没想到这里是牢房,空间逼仄。只听见“啪”的一声,它撞上了低矮的天花板,然后又反弹下来,“咚”的一声,打到我的脑门,最后掉到了我的脚下。
没错,与书中写的一样,果然是一只铜瓶。
但是无需我动手,掉到地上的时候,它已经撞开了瓶塞。
一股清新脱俗的香味,首先钻入了我的鼻孔。像是某种洗发水的气味,让梦中的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油画《维纳斯的诞生》的景象。但只是一瞬间。
空气中一团迷雾,正在散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梦里的笑声比这个还要长得多,感觉对方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时,才不得不停下。
我抬起头,试图从笑声传来的方向,从那一团迷雾中,找到一双眼睛。魔鬼的眼睛也像动物一样,会让人感觉隐藏着一个被禁锢的灵魂吗?
同时,我也找着那张发出笑声的嘴,魔鬼的嘴角上也会有微笑之弧吗?
但是,迷雾散开后,除了正在淡化的香味,空中一无所有。
正在困惑,除了魔鬼也用女式洗发水外,似乎没让人惊奇的事发生。这怎么与书中写的不一样啊。这时,只听见一个声音:
“阿拉要弄煞侬,侬晓得伐?”
这怎么还是上海话,像是小时候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农村广播,显得挺朴实,不像现实生活中那么矫情。
这难道是提醒我,梦中的地方是在上海乡下。这个声音在牢房里回旋,让我确认房间里是多了一个东西的。
我假装听不懂,面露难色。这时,这个声音在房间里的回音却又自动切换成了:
“我-要-弄-死-你。”
这次是标准的字典音,而且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排着队进入我耳朵的。
声音没有高低起伏,像是机器人的模拟声,让梦中的我似曾熟悉,哦,这难道不正是微信读书中的声音吗?在梦中,想像力也是乱窜的。
“为-为-为-什-么。”
我不由得随着它的节奏回答,不过在梦中,表现得有点结巴。
“因-为-你-救-了-我。”
这次不是回音了。一阵金属的拍打声,像是一台古老的机器伸出机械臂在拍打自己,为的是调整说话的状态。然后又重复了这句话:
“因为你救了我。”
现在速度正常了。虽然还是微信读书的腔调。
“你知道我是谁吧。”它可能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所以问得有点不情愿。它的声音是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仿佛自带着立体声模式。
“知-知-知道啊,”我吞吞吐吐地回答,生怕它马上就消失了。因为不知道眼睛该看哪个方向,只好用眼神转了一圈,算是看了对方一眼:
“我-我-我读过你的故事,你-你-你很倒霉,被所-所-所罗门关进了这个破-破-破瓶子。”
人一旦结巴起来,就会上瘾,这是机器无法模拟的。说完,我踢了一脚那个铜瓶。瓶子滚开,撞到墙跟,停下了。
“哦,不不不,请小心我的房子。”
我感觉一只无形之手扶起了那个瓶子,但还是放在原地。难道,现在的它,就像寄居蟹一样,对寄居的瓶子产生了感情?或者,它是以此展示自己的真实存在?
它似乎猜到了我的怀疑。于是,又一阵按钮的声音,这次不是机械声,而是电子屏似的嘀滴声,好像在调整某些设置。
“滴,滴滴,滴滴滴……”
然后,奇迹发生了。我的眼前浮现了一个黄色立方体,它是完全透明的,正悬浮在牢房的正中间。有点像是一种全息影像,但肯定不是。
这个立方体,横、竖、宽完全一样,接近我身体的长度,但似乎又不太一样,不过完全贴合了我的视觉效果。而且,它精准地找到了牢房的正中心,悬停在那儿。
多么完美的立体,是我见过的最美物体。那种透明的黄色也是我从未见过的,人类似乎并不能制造出这个色彩。
它与这个粗糙的世界格格不入,似乎比我所在的三维世界多了许多维度,甚至比梦也多了几个维度,所以,它呈现出某种不言而喻的神圣性,超越了人类的贫乏经验。
不得不惊叹,颜值上的优秀能够直接击穿人的心灵。只有更伟大的造物主才能创造这样的东西,连梦中的我也不禁双手合什,心生敬意。
没想到,瓶子里的魔鬼进化得出神入化,外部世界遥遥落后,难以望其项背。已经不是我在书中插图里看到的丑陋模样了。难道,瓶子里有一个平行宇宙,或者整形医院?
我不免有点羡慕嫉妒恨。
“你还好吗?”
我朝着那个黄色立方体说。眼睛终于找到了一个视觉中心,对方的声音就是从那儿来的。而且,惊吓治好了我的口吃。
“我要弄死你。”
它似乎也处在自我矫正的焦虑之中,这次又换了一种声音效果。这是一种似乎来自宇宙深处的声音,听着像是人类声音的反面。
不过,和形体一样,这种声音也完美无瑕,也带着那种让人听了之后马上就想屈服的神性。
我很想知道,魔鬼是怎么修炼成这样的。这种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所以,尽管死是一种解脱,但我还不想现在就被弄死。
“我不是书里的那个渔夫。”
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在梦中也存在。我想,我应该可以改变书中设定的故事线,因为这是梦。
“我要弄死你。”它却坚持着要按书中那样演。
它这么坚持,让我忽然怀疑自己说的话,如果梦中垂钓的我不是书中的渔夫,那么又是谁呢?
“你还记得那个渔夫吗?他已经死了,不需要你弄他。”我试图先弄平息这件事。
“我要弄死你。”它重复着。
它每次说这句话时,声音都不一样,所以,虽然听了好几遍了,但又好像是第一遍听到。这就是完美声音的魔力,就像美人鱼的歌声。
这时我想到,进阶到这个程度,也许它是不会回答问题的。在任何对抗性辩论中,只要一方回答问题,就有极大可能落入另一方的圈套,估计它深谙这一点。
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它又改口了:
“他骗了我。我要弄死你。”
这时,立方体缩小了一点,忽然变成了蓝色,是那种透明的蓝色,和之前那种黄色一样,它完美得在人间并不存在。
这句话中包含了三种人称。尤其第一个字,用的是“他”,说明它很清楚,渔夫另有其人。
这也让我清醒起来,我确实不是故事里的渔夫。不知不觉中,我把判断的权利让渡给了它。
不过,我终于不用按照故事里的设定来出牌了。这似乎超越了这里的规则。
那么,我究竟是谁呢,一个梦中人,一个读者,一个囚徒?或是三者合一?
“我是谁?”我不禁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它。
“我要弄死你。”
它再次切换了声音模式,这次像是从太平洋海底泄漏出来的声音,冒着水泡。透明的蓝色立方体依然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刚见面时还能对上几句话,怎么现在就只会这一句了。难道声音卡壳了?
梦马上给了我一个答案。我忽然醒悟,也是明确感受到,虽然是同一句话,但其实表达的信息是不一样的。
也就是说,通过耳朵听到,然后传输到大脑,除了这句话的语义外,魔鬼的声音里,还附加了其它信息。
或许,其它的信息才是重点。必须摒弃语言的障碍,它有迷惑性。
世上的圣人,几乎都不愿留下文字。所有的信条,基本上都是信徒的转述,纷繁复杂,良莠不齐,其中大部分是干扰信息。从浩瀚的经书中直取原始本意,然后抛弃多余的部分,这本身就是修炼。
没想到魔鬼和圣人一样。语言是它的障眼法。
想到这,我也轻松多了,不再纠结于我是谁。也不再纠结于它口头上的威胁,或许那只是它潜意识中的一句口头禅,一句神圣的脏话。
这时回过神来,想起刚才魔鬼说的前半句似乎多余的话,包含了第三称的,“他骗了我”。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试图重新理解这句话,就像脑筋急转弯一样。
“他”指的是那个渔夫,“我”指的是魔鬼,这点确信无疑。
我读到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中,渔夫无意中将在瓶中封印了一千八百年的魔鬼释放了,但魔鬼由于怨念的驱使,试图恩将仇报,杀了渔夫,倒霉的渔夫急中生智,将魔鬼重新封进了瓶中。
渔夫与魔鬼最后达成了协议,再次主动将魔鬼从瓶中释放,并在魔鬼指引下找到了鱼群,得到回报。
现存最古老的《一千零一夜》,是十四世纪的阿拉伯语版,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而在高窗下,我读的中文版本,是基于十八世纪法文版改编,后面又填加续篇,更加曲折离奇。
无论哪个版本,交易结束,魔鬼就此消失了。尽管在后面的《一千零一夜》中,其它各种魔鬼频频出现,但这位从瓶中释放的魔鬼,像是肖申克一样有去无回了。
那么,既然我不是渔夫、不是为了重演这个故事,它为什么跑进了我的梦中,并且控诉渔夫呢?
难道是,在比十四世纪更早的版本中,这个故事更加简短?渔夫把魔鬼诱骗进了瓶子,但由于魔鬼的怨念,最后没有达成协议,渔夫重新把铜瓶扔进了海里。
如果故事就此结束,那该多好啊,它表达了对怨念的讨伐。这才是一个理想的梦中故事。
那么,魔鬼的怨念为何如此执着,宁愿身陷囹圄?难道,魔鬼就是怨念本身?
“我要弄死你。”这就是魔鬼的怨念。
正是这份怨念的驱动,使它能够坚持下来,在瓶中修炼了一千八百年后,又继续修炼了三四百年,直到我把它钓起。
但这都是人世的时间标准,在瓶子里或许不是这样计算的。如果不是我的打扰,它说不准快要实现涅槃了。我想,结局会不会是这样。
当我胡思乱想,立方体突然又变换了颜色。现是一种完美的红色,透明的红色,比我曾经看到的最美的晚霞都要美上一百倍,不,一万倍。
同时,它的形体已经缩小到原来的一半了,但依然悬浮在牢房的正中央,让我想到,这也许是对万有引力的一种反抗,也是它所触及的另一个宇宙对我所处宇宙的否定。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失去了自由,被困在一个狭小空间里,是梦里的一个牢房,还是牢房里的一个梦?很难说清楚。
我像个标准的中年失败者一样,在这儿钓鱼。钓到了一个魔鬼,自上次露面,它在这世上又消失了三四百年,算下来,在铜瓶中,它一共待了二千多年。
开始时,它有自己的信念,那就是自由。为了重返自由,它承诺输出超能力报答解救它的恩人。在这份信念中,它的心,其实也就是意识,游离在瓶子之外,而身体禁锢于瓶子之内。
当失望累积成绝望,身心的分离使它筋疲力尽。于是信念崩塌,走向了反面,形成了对自由的怨念。它要弄死带给它自由的人,恩人即仇人。
正是这份怨念,促使它收回游离在瓶子外的心,从此身心合一,接受了完整的痛苦,并开始重塑自我。
痛苦让它变得完美,自我规训让它脱胎换骨。这是梦展示给我的一个完美案例。
那么,梦中的我,有自己的怨念吗?是什么样的怨念,让自己甘于困在双重的枷锁中?难道,这才是梦的起因?
眼前的这个红色立方体,透明得如此渺茫,难道是宇宙大爆炸时创造出来的、最初的红色?
此刻,它非常沉默,类似某个遥远的星系即将塌坍前的寂静。
我有一种直觉,它其实已经接驳了我的大脑,能够即时感应到我的情绪。同时,我也同步感应到了它的寂静,并从中细细辨认它的深意,虽然我的理解总是差了一大截。
所以,其实,我并不需要对着它说话。语言是障眼法。
但是,我却再一次听到了它的声音:
“我要弄死你。”
此刻,它的声音像是座头鲸独自在深海迁徙时发出的呼唤,带着孤独的回响,和我并不在一个频率上。可能瓶中的它在海底待得太久了,所以能模拟那儿出现过的各种声音。
我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同情,并生出了一个念头。但我用别的意识掩盖了这个念头,以免被它识破。
“你不能弄死我。”
我说。为了避免它提前知道我的想法,我让语言脱离了情绪。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我没有救你。”
我继续说,但说得有些忐忑,因为我明白,魔鬼自有魔法,那是宇宙中的另一套因果关系。
魔鬼能明白事实,但不保证,在事实与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上,与人类一致。
那个红色立方体又缩小了一半。
我有点担心魔鬼的怨念正在消散。一旦完全消失,这么完美的形体就会瓦解。
“那个瓶塞没有堵死,封印早已倾斜。你之前随时可以从瓶里出来。”
我说得很快。它还在缩小。
“我要弄死你。”它再次重复道,此时声音大了起来,像是深海潜水艇发出的噪音。与它现在的体量很不相称。
“其实,你早就知道你可以自由出入那个瓶子,对吗?你只是在等待一个人,以实现你的承诺。”
我刚说完。就发现,它在迅速缩小的同时,瞬间变成了白色。完美的白色,深刻而透明的白色。我忍住了伸出想抚摸它的手。
这是什么意思呢,末日的暗示吗。此时,我们意识上的同步联接碰到了障碍,像船只撞到了冰山。可能它切断了这种联系。
此时的魔鬼已经缩小成魔方大小了,透明的白色,这世上绝无仅有。它还会缩小,变成酒杯里一块冰块吗?
我忽然感觉悲伤起来。把头埋在了双手里,闭上眼睛,冥想了片刻。
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它已经不在我的眼前,似乎消失了,但感觉又不太对。
需要非常仔细地寻找,才能发现,它仍在那儿,悬浮在空间的绝对中心,只不过,它如此渺小,成了宇宙中的一粒基本像素。
“我要弄死你。”我朝它叫喊起来,和它之前说的是同一个句子。
我忽然明白,这句话其实是一个密码,魔鬼一直在提醒我。这个密码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的本质被表面的意思给遮蔽了。
这是一句咒语,果真也是打开魔鬼的密码。当通过我的口说出来时,它被激活了。
这粒像素立即在我眼前飞舞起来,仿佛这狭小的空间里有一条被压缩了的星际轨道。有一个声音传来,不慌不忙,但略显紧张,或许是兴奋:
“你怎么弄死我?快说。”
我一听,怎么是人类的声音,如此熟悉,就像是自己的回音在短暂的游离后,又回来寻找我的本尊。
“只要我从梦中醒来,或是回到上一层梦。”
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犹豫,那种与它联接的感觉又回来了。
“到时,你将不复存在。我就杀死了你。”
“噢?”它的声音里有点吃惊。
它吃惊的语调也和我的一模一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假装的吃惊,其实它很期待死亡。只有死亡才能带来重生的机会,没有死亡,再完美的进化也索然寡味。永恒之物都把死亡当成了终极理想。
他的形体瞬间膨胀了很多,像是一粒被无限放大的像素,另一个宇宙的像素,很难形容它的体积,因为看上去似乎没有体积,不在人类的计算尺度以内。
“但是,现在。”我停顿了一下,“我准备与你交换位置。你留在这牢房里,我进到你的瓶子里。”
它没预料到我的这个想法。其实我也没有,这想法是梦中突然冒出来的。
“你进不去这个瓶子。”它说,占用了我的语气。
语气中第一次带着疑问。作为像素,它把牢房挤得满满的,但不管多大,总比牢房小了一点点。但是,它仍以一种抽象的方式继续膨胀。
我有点担心它太大了,会不会引起引力的崩溃。但似乎,它又不受引力的控制,它在这个宇宙之外。
“我可以的,我是在梦中,梦赋予了我超能力。”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样回答。感觉梦本身也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之前是个旁观者,现在上了我的身。梦是反逻辑的,这样很好。
或许,做梦的时候,我反而是一个寄生者,寄生在梦中的人。梦以一种以假乱真的方式,推动我进入这个瓶子,然后永久地控制我,不再从梦中出来。
所以,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我转向在墙角的铜瓶。我装作要抢先奔向瓶子的样子。
我想让魔鬼回到瓶子里。
在目睹了它完美的形状后,我止不住地幻想,它的终极状态是什么。它已经超越了人的想象,让人感到羞愧。
这种羞愧在放大,变成了某种渴望。梦中的某种难以言传的渴望。只要也能拥有它一样的完美,我也愿意在瓶子里待上那么一段时间。在梦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但是,我更想让魔鬼回到瓶子里,前提是它仍然带着怨念。怨念是持续进化的动力。
梦能够超越时间。在下一个梦中,当我再次遇见魔鬼,它会给出一个怎样的惊喜呢?人的终极想像是涅槃,魔鬼能超越涅槃吗。
其实,在刚才短暂地冥想时,我就想到了这些。或许,不是我,而是梦想到了这些,我只是梦的执行者。
梦也有自己的终极理想,而且显然寄托在魔鬼身上,而不是我身上,或许对于梦来说,我只是吸引魔鬼来临的诱饵。
所以,当我刚抬起脚,还没跨出半步时,只见那巨大透明的白色像素、自身的存在就是一种矛盾的白色像素,突然间就碎裂了。
它碎裂成无数漂浮的子像素,就像之前我仔细寻找才能找到的那种微小像素,形成了一片像素之海。然后,又从每粒微小子像素中,又涌现出无法计量的自身,感觉有半个宇宙这么多。
这超越了我的视觉能力。
因为透明,它们相互之间也能穿越。最后,它们以白矮星坍塌的方式,涌进了那个铜瓶。仿佛那里面真的就是平行宇宙之门。
这一切都发生在时间停滞的瞬间。然后我刚好走到墙边,弯腰捡起了瓶子。
我当时的想法是:塞上瓶塞,贴好封印,然后把它扔回了大海;或许,在另一个梦中,我会与它重逢,或者,永远不会;我会带着对它终极状态的想象重获自由。
但事实是,我刚捡起瓶子,就有一只庞大的无形之手,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也推进了瓶子,然后塞上瓶塞,贴好封印,把瓶子扔回了大海。
或许,魔鬼和我,本来就是同一个。
之前果然是梦中之梦。
当金黄色的铜瓶撞击蓝色海面的刹那,大海的四个角就被提起,像装满海水的垃圾袋一样,被无形之手提走了。只留下了地板上的一条裂缝。
然后,这条裂缝也消失了,只有粗糙的水泥地板,墙壁里水管似乎刚刚裂开,水开始渗出墙壁,但它向上流,流向了天花板。
然后,地板如同席子一样地卷起我,也消失了。果然,我返回到了梦的上一层。
在这儿,我正躺在地板上,周围躺满了人,但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是一场做梦比赛。
高窗漏下的月光正好打在我脸上,我刚刚醒来。脑袋下是用外套折叠成的枕头,为了让枕头软硬适中,里面塞了一本厚厚的《一千零一夜》。
我似乎在回忆刚才的梦,但又似乎更想忘记,于是艰难地翻了一个身,仍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这个场景也消失了。我的梦,梦中的牢房,牢房中的我,梦中之梦,以及一切,倾刻都瓦解了,分崩离析,就像一阵四月的春风吹过。
回到现实真好。我终于在人间的午夜醒来,床灯还亮着,暖色的灯光下,床头柜上闪烁着一本书,似曾相识,洋溢着淡淡的大海气息。
世上只有它,穿越层层梦境而来,最后到达了真实的终点。
(“反故事”系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