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过去了,时代剧变,思潮更迭,回望故去的艺术家陈逸飞,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记忆点。
同辈人眼中的他,曾是澎湃激昂年代的革命主题画“旗手”:26岁创作《开路先锋》,以仰视构图塑造工人阶级纪念碑式的形象;此后的《黄河颂》和《占领总统府》,他以精湛的苏派写实技法融合个人化的抒情表达。在那个强调集体叙事的时代,陈逸飞的画作流露出别样的“浪漫英雄主义”色彩。
“50后”、“60后”的印象中,陈逸飞留美期间的创作焦点和技法出现转变,他以画笔渲染故国江南的朦胧静谧,“水乡”系列的东方意境成功引发西方关注。1984年,美国企业家和艺术品收藏家哈默访问中国,将陈逸飞的代表作《双桥》赠予邓小平,架起中外文化交流之桥。陈逸飞让周庄成为世界凝视江南的窗口,也为中国油画进入国际市场铺了路。
在“70后”、“80后”的成长记忆里,陈逸飞曾是风靡街巷的“文化红人”。他笔下身着旖旎旗袍的美女,情调古典又小资,画作卖出天价,同款挂历铺天盖地。彼时互联网还未普及,他经常西装笔挺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侃侃而谈他的“大视觉”观(当年,同样戴金丝框眼镜、因“文化苦旅”大红的作家余秋雨,样貌、神情、理念与陈逸飞相近,两人被誉为“沪上文化双璧”)。1990年代末,“视觉艺术家”陈逸飞不断扩大艺术版图,将他的视觉革命延伸至时装、杂志、电影等各个领域,曾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气象。但谁也没想到,迈过千禧年没多久,2005年4月,正当壮年、踌躇满志的他,却走得如此突然……
2025年4月26日,为纪念陈逸飞逝世20周年,上海浦东美术馆开启年度大展“时代逸飞”,全球各地约80幅油画真迹,穿越时空汇聚黄浦江畔,全面回顾这位曾呼应时代的艺术家创作生涯各个阶段的艺术风貌和思想转变。
20年前,陈丹青曾在《回想陈逸飞》一文中如许评价这位故友:“从《黄河颂》、《红旗颂》的革命主题,到《大提琴手》、《浔阳遗韵》的异样姿媚,陈逸飞坦然呈示了自己的无产阶级英雄主义与资产阶级现世情怀,而我们的国家与时代,先‘文革’而后‘改革’,为他铺垫了双重背景,双重机遇:三十多年来,逸飞时时代表着中国式的‘先进文化’,与时俱进,与时俱荣。”
对于今天的年轻人而言,“陈逸飞”的名字也许有些陌生,但在2023年岁末全国热播的影视剧《繁花》中,陈逸飞的画作《玉堂春暖》和《仕女与鸟笼》出现在了剧中李李的至真园内,这位淡出公众视线的已故画家,又一次浮出水面。画中那些光影流转的笔触,描绘着人们对“海上旧梦”的怀想,在回望时代的情绪共鸣中泛起涟漪……陈逸飞那位同龄好友余秋雨,曾这样评价他执导的第一部电影《海上旧梦》——“面对着远逝的一切和留下的一切,以心灵与时间周旋。”
“在我的空间思考历史”
在“时代逸飞”大展中,巨幅画作《踱步》(1979)被置于一个独立展厅。
灰调的背景低沉清冷,鸦片战争、甲午风云、八国联军、“五四”运动……中国近代史上那些挣扎时刻,定格成一幅幅褪色泛黄的旧照,交叠铺陈在宽银幕构图的画布上;左侧是一把无人落座的黑色靠椅,右侧是艺术家转身留下的背影,斑驳油彩如一面棱镜,折射着历史与当下的对话。
“我曾经多次在逸飞的画室近距离欣赏这件作品,时隔多年,再度相遇,激动不已!”知名主持人曹可凡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表示,陈逸飞众多画作中,他最欣赏这幅《踱步》,“当年我第一次在他画室看到这件作品,巨幅尺寸放在画室里非常扎眼,你一进去,满眼被整个画面充斥。陈逸飞很少绘制自画像,这件作品预示着他画风和心态的深刻转变。他年轻时处在中国特殊的历史阶段,基本是革命英雄主义,创作《踱步》时,伤痕文学触发了他一些想法,开始对中国历史进行反思,这种反思对一个艺术家来说非常重要。”
1978年,法国19世纪巴比松画派作品从巴黎来上海展出,陈逸飞首次目睹西方名画真迹,深受震撼,他对米勒的作品尤为倾心。1979年夏天,他开始创作《踱步》。陈逸飞的胞弟陈逸鸣称:“《踱步》中那个背对观众、凝视历史的自画像,仿佛在向今日发问:艺术何以承载时代的重量?”
创作于改革开放初期的《踱步》,可视作陈逸飞33岁时的自画像,这是他去纽约留学前在上海创作的最后一件重要作品。如果说过去的作品多少留有时代意识形态的痕迹,《踱步》则更多体现出他自主的审美个性。美国《艺术新闻》评价这件作品“焦黑尖锐,写实而意境深远,有气势且专业”,《踱步》也因此成为中国新时期美术走向国际化的起点。1998年,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举办“中华五千年文明艺术展”,陈逸飞的《踱步》位列其中。
陈逸飞本人曾如此阐述这件作品:“画的左边代表专制与无知,表现了中华民族受屈辱的历史。如袁世凯在中国共和后自封为皇帝,一次世界大战后巴黎和会向外国势力让步,激发了1919年的‘五四’运动,军阀混战,哀鸿遍野。画的右边表现的是希望,学生们起来反对大军阀曹琨,包括周恩来在内的新的共产主义青年团,一位老农民的面孔代表着群众。画面不断传递着这样的信息:促进民主与科学的发展。”
陈逸飞为作品命名《踱步》,一个“踱”字,显出几分从容和自信,细看英文标题“Thinking of History at My Space”则直白袒露他的“抱负”——“在我的空间思考历史”。《踱步》中有陈逸飞对民族命运和时代的思考,也标志着他作为艺术家将实现自我超越。
“他这个人极其敏锐,”曹可凡回忆,“陈逸飞跟我讲过,当年文化局组织三四十名文艺精英去国外留学,当中有学音乐、舞蹈、美术等不同领域的人才,大家去的地方不一样,他学美术,原本好像要派去意大利。当时,他们一群人被组织起来学外语。有一天,他发现前排弹竖琴的一位女士不见了。有人告诉他,她自费留学了。陈逸飞从没听说过所谓的‘自费留学’,这4个字撞击着他的脑子。第二天,他就去打听‘自费留学’的事。可见,他这人有多敏锐!”
1980年,34岁的陈逸飞怀揣从中国银行换来的“38块美金”上路了。他从深圳到香港、再经香港前往美国纽约自费留学,从此踏上了全新的艺术旅程。终其一生,他都“步”履不停,试图“踱”出一条新路。
正如《踱步》中颇具象征意味的转身,陈逸飞留给时代一个背影,既是对过往反思挥别,也预示着他的新艺术风格开启。在他逝世20年后,再次近观这幅意象纷繁的作品,沉默的空椅、画家的背影,依然引人深思……
那一小团红
“在作品上,我有点英雄主义;对待人生,我会像水一样平和。”
陈逸飞的成长岁月伴随着激烈动荡的时代浪潮。他的创作经受了素描、写生和墙面绘画的反复磨砺,在与多位前辈名家的交流中,他博采众长,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在纪念碑式的雄浑构图中,透着细腻温柔的浪漫情绪。
“少年宫的绘画活动室,晴天终日洒满阳光。我和小伙伴在阳光下画圆柱体、画素描,有时也画些自己突然想画的景象。如今回想,那些画面,像极了雕塑前的腹稿,鲜活、灵动,当然也不免稚气,但它们都是血液,在雕塑复活之前,已经开始热烈地流淌了。”
陈逸飞自孩提起就痴迷绘画。11岁入读上海浦光中学,他的美术老师是山水画大家萧厔泉的入室弟子、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身的施南池。少时的陈逸飞,还尤其喜爱贺友直、华山川、顾炳鑫、杨逸麟等人的连环画作品。
1960年夏,听闻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招生,陈逸飞不顾父亲劝阻,执意报考。“父亲不希望我画画,他希望我做个脚踏实地的人,比如学学工科。”
那年,上海美专预科招生100人,但报考人数远超1000人,年仅14岁的陈逸飞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在当时“老中专”同学魏景山的记忆中,“陈逸飞年纪很小,进来时还戴着红领巾。”
在上海美专,陈逸飞师承孟光等名师,接受了全面的基本功训练,课余他常到乡村写生,尤爱早晨和黄昏景色。1963年,他完成预科、直升大学部油画专业,师从名家俞云阶。据俞云阶之子俞京回忆:1966年,革命小将闯上门,陈逸飞和夏葆元穿了军装、戴上红袖章,以单位革命派已接管为由,“为爸爸妈妈挡住了天大的麻烦”。俞京最后一次面见陈逸飞是1979年,“爸爸终于在政治上翻身。那天油雕室正举办爸爸的观摩展。我们全家早到了,但来得更早的是陈逸飞,‘俞先生,我来烧头香。’我爸爸出乎意外地高兴,拉着他的手,一口常州话:‘伲啊伲,伲能力在文化部长之上,做画家亏待你了……’。”
1965年,陈逸飞提前毕业,加入新成立的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因其画艺精湛,常被派往市中心进行墙面绘制,这一经历让他声名渐起,也培养了他创作大幅作品的能力。24岁时,陈逸飞已是“油雕室”负责人,他肩扛红旗,背负油画箱,前往陕西米脂、佳县、河南三门峡等地深入生活,搜集素材。
陈逸飞与魏景山同为上海美专出身,1965年同被分配至油雕室。1971年,两人赴南京梅山铁矿考察,绘制大量手稿,合作完成大型油画《开路先锋》。他们选取工人抬钢轨昂首前行的豪迈场景,采用仰视的视角传递出筑路者顶天立地的壮阔感和生命激情。完成《开路先锋》和《红旗》(1971)后,陈逸飞参加了首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26岁的他被视作“样板美术”的宠儿。
尽管是“样板美术”,陈逸飞的最后完稿总有些与众不同。他的色调偏向冷灰,但用到的一抹红常让人眼前一亮。《红旗》双组画上坑道内的战士,《占领总统府》视觉中心的升旗手,还有《黄河颂》里全画幅中唯一的亮色——战士步枪枪口那一小团红,细看之下,战士的站姿甚至不是标准的“立正”,平稳又随意,神情透着欣喜。陈逸飞回国后有次接受采访,手里拿着当年的画稿小样颇为得意:“那时画成这样,我觉得自己也有点个性。一群大雁飞过,战士站在顶上,我还画了一朵小红花,插在枪口,这些细节我觉得都蛮有意思的。”
1977年,陈逸飞与魏景山合作完成巨幅油画《占领总统府》(该作品现藏于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1982年获“1977-1982年全国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美术作品评选”一等奖)。
“那时逸飞画画好认真……前后折腾一年多,为了捉摸红旗怎样飘,不知哪里借来庞大的鼓风机,通上电源,对准红旗使劲吹。钢盔、枪械、子弹壳之类,更是从远郊军区借来一大堆,与魏景山两人勾头耸肩爬在木架上,一五一十描质感。”陈丹青在《向上海美专致敬》一文中评议,“当年上海美专小青年出身顶高是本科,陈逸飞不过预科班,然而青春无价,才华不等闲,他们是二十岁出头便在画布上一仗一仗打过来。如今市面上或有瞄着陈逸飞不服气而说闲话的,闲话说过,请哪位说者自己也来一板一眼从头做做看。”
细看《占领总统府》,连墙上弹孔都表现得极其逼真。油画家邱瑞敏与陈逸飞曾是上海美专的同学,他追忆陈逸飞创作时“每个道具都要借到手”,“借这些东西很难,枪炮、子弹、服装,我们有时想借不到就算了,他一定要借到手,要想画得很逼真,他会想尽办法到电影厂去借,这种钻劲比我们强。”
从早年《诗与画》到近年《诗书画》等节目,曹可凡的主持生涯与艺术息息相关。他受访时坦言,自己在国画上的积累由程十发老先生带领,油画上的认知多来自陈逸飞的提点。“我以前问过他,画《占领总统府》时怎么想的?他说:德拉克罗瓦呀!《自由引导人民》,像伐啦(像吗)?只不过人家看不出,我‘化’得比较好罢了!陈逸飞其实受法国画派影响很大,他崇拜颜文樑,他跟我讲过,颜老师教他的很多东西美术史上看不到的。你看《占领总统府》的布局,那种现场感和瞬间定格,可以说,陈逸飞那时其实已经是个电影导演了。”
“他眼光很厉害,看女人、看风景都有最好的切入点”
1981年,陈逸飞入读纽约亨特学院,课余在罗耶艺术修复和装裱公司修画,接触萨金特等西方名家作品,深入了解西画制作。虽然只能赚点小钱,但这份工作被他视为自己的“第二大学”。
陈逸飞初到美国时生活十分清苦,住的是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室,吃的是粗茶淡饭,为节省0.25美元,他每天只喝自来水。没人同情一个中国留学生,即使那些常给他工作的人也只是付他微薄的工钱了事。
1982年夏天,全力追求绘画梦想的陈逸飞。毅然辞去稳定的修复工作,倾其所有前往欧洲游历。为了节省开支,他晚上多在火车上过夜,两个月内走访了西班牙、意大利、荷兰等十多个国家的博物馆,观摩了大量名画,得偿夙愿。
同年秋天,陈逸飞返回国内,画家老友杨明义建议他画一批表现江南水乡的作品,邀他同游周庄古镇写生。当时的周庄,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建筑是一幢水泥材质的邮电局,两人爬上邮电局平坦的屋顶,饱览古镇的每一寸灵动画面。返回美国后,陈逸飞潜心创作,1982年年底,他与纽约哈默画廊签约。
“我80年代中去美国留学,陈逸飞算是我们中间的佼佼者了,当年还有顾长卫、陈凯歌等许多学艺术的朋友,那时总觉得逸飞有点像我们的老大哥。”音乐家谭盾遥想当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个很好的机会:纽约市立交响乐团主动要为我搞音乐会。但我非常苦恼,没钱付租场费,逸飞就说:咱们艺术家赞助下艺术家,虽然咱们都不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但我们心里想的事是一样的,我拿出一幅画去拍卖。因为他的帮助,我在一两个星期内就把音乐会开成了。这次的影响,无论对我个人、对逸飞本人,其实都是友谊,都是事业,是文化发展的一个缘分,我记忆犹新。”
1983年,陈逸飞在哈默画廊举办首次个展,大获成功,四十余幅关于水乡的画作销售一空,其中就有《故乡的回忆——双桥》。谁也没料到,那次周庄之行,后来成就了陈逸飞,也成就了周庄——1984年哈默访华,将陈逸飞的《双桥》作为礼物敬赠邓小平,周庄也由此名扬四海。
“他是个工作起来什么都会忘记的工作狂人,做梦也不想退休……好胜心强得要死。”陈逸飞去世后,杨明义追忆这位好友,“他在艺术上不断追求最新、最美的东西,风格一直是古典的写实主义,他的眼光很厉害,看女人、看风景都有最好的切入点。”
1991年,陈逸飞创作了艺术生涯中又一经典作品《浔阳遗韵》,由此开启他的新古典主义时期:以细腻精湛的西方油画技艺,呈现引人遐思的东方韵味。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在《浔阳遗韵》中,陈逸飞借三位身着民国服饰的仕女,向唐朝诗人白居易致敬。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遇琵琶女,陈逸飞借宿周庄邂逅琵琶评弹。他以古典文本和自身经历为灵感,在画布上呈现了一个音乐和情绪流动的时空:盛唐时期的乐器、民国初年的旗袍、20世纪90年代的妆容、当代戏剧的灯效、古典油画的光影技法……陈逸飞创造出奇幻的时空拼贴,将仕女们定格于欲语还休的美妙瞬间。值得注意的是,左侧两位乐师,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一位背对观众颔首吹笛,两人以鲜少入画的角度实现“临场”,虽与观者若即若离,却营造出以画传声的通感意境,令人回味那份怀旧“遗韵”。
1991年9月,《浔阳遗韵》在香港佳士得拍出137万港元的高价,首创中国油画百万元成交纪录,陈逸飞在画坛地位的确立,也为中国当代艺术家进入国际拍卖市场铺垫了新路。2024年5月,《浔阳遗韵》亮相上海佳士得艺术中心香港春拍预展,陈逸飞次子陈天现场解读父亲的创作,“我觉得这个题材与《双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父亲找到一个新的视角重新观察中国传统艺术,他用新的媒介来传播一种中国的美,这在中国油画史上是非常独特的。”
1990年代初,先锋派、概念艺术早已成为当代艺术创作的主流,陈逸飞却坚持浪漫写实,在不少人眼里显得有些“过时”。但陈天表示,“父亲曾说过,每种花有每种花不同的开法。”在他看来,父亲在《浔阳遗韵》中制造了一种空间感和影像感,这是陈逸飞对中国艺术的感受。
“我们必须先承认,父亲与当代艺术的关系比较复杂。他敬佩德·库宁等抽象艺术家,常常鼓励他的学生和朋友研究抽象艺术。与此同时,他坚持具象写实主义、将美作为核心艺术价值。这一具有争议性的立场,在艺术界日益批判解构、甚至抛弃美的时代,父亲捍卫着美的意义。他曾说:‘艺术家的使命,是发现未被发现的美。’这种理念并非与先锋派对立,而是从另一种维度重构先锋精神。”此次作为“时代逸飞”的策展人,陈天再次强调,“父亲对美的追求不是保守,而是一种反抗。他是乐观主义者,这是他对视觉艺术的信念,以及在当代生活重拾尊严和优雅的渴望。”
“他从来都不是商人”
有种说法,若不是当年一位美国老太太的坚持,陈逸飞可能不会回国。
陈逸飞成名后,在美国整天被一群模特围着,画也很卖钱。当时,他手里存了100万美元,想在美国买房定居下来,曾相中纽约长岛的一套住宅,房东是位美国老太太,开价110万美元。陈逸飞按中国人思维,觉得不到100万应该能拿下,谁知数次奔波往返,对方仍是110万美元不松口。因这10万美元差价,在美国生活十多年的陈逸飞后来改了主意,决定回上海。
“早年国内环境,他画画没有杂念,本身就充满英雄主义:我画出的画要让人承认,让人说好,要有社会影响,哪怕没他陈逸飞的名字也无所谓。这就是国内当时的环境,跟国外完全不同,没有竞争机制,更不要说卖画。所以大家都说陈逸飞厉害,他脑子转得快,出国后能够适应,有他这个榜样,我们就跟在后面走。”陈逸飞在美国站稳脚跟后,同样作画的弟弟陈逸鸣也跟了去,在美国开启绘画生涯。陈逸鸣说,兄弟俩虽长得像,性格完全不同,“我比较宅,但哥哥很活跃,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哥哥不但画画得好,他的社交能力非常强,我们都望尘莫及,这方面他是公认的佼佼者。”
1990年代回国后,陈逸飞开始提出“大视觉”、“大美术”概念,同时涉足服装、电影、媒体、环境艺术等各个领域,“摊子越铺越大”。据陈逸鸣的回忆:“他的社交层面很广,其实80年代末已在美国和中国频繁往来,他希望能回国做点事,从纯粹的FineArt转到视觉艺术家,他在纽约看到这个方向,随着国家发展、世界潮流改变,他觉得油画跟设计、建筑、时尚、电影、媒体等界线已经模糊,都属视觉范畴。这就是他的大视觉理论,那还是90年代初,他太有远见了。‘大视觉’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跨界,有本事的人都能搞得很好,而且能把各个领域融会贯通,当代艺术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
让人谈不尽的陈逸飞,是那个时代的产物。1993年回国前,他是著名油画家陈逸飞,但1993年后的10年里,他是“视觉艺术家”陈逸飞。“绘画之外,他尝试的‘视觉艺术’,你说理想也好、野心也罢,文化视野确实非常开阔。”文艺评论家张立行回忆当年与陈逸飞交往:“我们接触时,画谈得不多,更广泛谈的是社会话题,记得他曾聊起美国野心勃勃的镀金时代……对我们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来说,老上海那种繁华,不管你是否经历过,确实是理想状态,一种梦想和胜景,就像美国的镀金时代,他想通过自己触手可及的艺术手段,或说他的视觉艺术帝国,把这种繁景呈现出来。”
回国后接受采访,陈逸飞曾多次提到自己有次陪同外宾遭遇的尴尬,面对城里林立的巨幅广告,对方委婉提了句:“中国的字真大!”这句“善意的批评”让他反思:“审美系统的改造急不可待,我们常赞叹城市发展快,但看到一些细节又觉得好像回到了大县城。有些心急的小饭店牌子竖得越大越好,看起来真是笑话。我常跟自己的司机说,今天我有重要客人来,从机场开车的线路你给我设计好,每当看到那些不雅的城市景观,我恨不得用手去遮住人家的眼睛,深感惭愧。作为艺术工作者怎能容忍?你能置身事外吗?……如果任凭视觉垃圾充斥视线,就个人而言,我们的审美敏感度将钝化,就国家而言,整个民族的审美趣味将会造成致命缺陷,从而丧失尊严。”
陈逸飞很早就萌生了涉足时装的念头,他曾回忆,自1980年去美国后,每次回来自己都是“运输大队长”。“要回家了,第一件事:买衣服!那时很多朋友、亲戚要。我做学生时住得离第五大道较近,有时也有兴趣去看那些品牌店,衣服真漂亮!但一看价格吓一跳,都要几百上千美金,再翻开来一看:都是Made in China。当时就想,国内那么多人想穿好衣服,这里那么贵我也买不起,那自己做好了,无非就是设计,我搞视觉的人,好看难看,总是懂的。”
1997年,陈逸飞成立服饰公司,次年推出女装品牌,尝试用设计体现他对女性美的理解。“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怎么去看待女性,而是女性自己有什么表现,她这个自信要很得体,能表现自己最美的一面。有些白领穿得一本正经,但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有种感觉:过去穿军装的女孩也很漂亮,戴个军帽也很美啊!实际上这里面她有一种内在透出的自信,显示自己最能被人领悟到的最美的部分,这是最重要的。”
1999年年底,陈逸飞长子陈凛在父亲邀请下回国加入逸飞投资控股集团,曾任首席财务官等职务。陈逸飞2000年获得投资后迅速拓展自己的品牌帝国——服装、模特经纪、杂志、电影工作室……但在管理与资本之间,他终究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艺术家。
为了推动社会对他“大视觉”的认知,陈逸飞2001年创办了杂志《青年视觉Vision》,每月派出五人小组,作为“奖励性的采访旅游”,让这些年轻人深入世界各地的特色城市,记录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瞬间。
“你知道,90年代末没什么杂志,当时国外有本《Wallpaper》(《墙纸》),里头各种时尚图片,我父亲就说,我们中国也要搞本这样的杂志。”陈凛向《南方人物周刊》回忆当年随父创办杂志的情境:“那时《Wallpaper》有400页,我父亲说我们也要做400页,但后来发现,人家400页里有200页是广告,但我们没广告啊!只能硬着头皮干,所有图片都要花钱去买,印刷、制作等成本非常高,但他觉得亏钱也要做。”
在美国打拼时,陈逸飞第一次直面艺术市场和制度的权力,学会了在视觉经济中定位自己的作品,但在陈凛眼中,陈逸飞“从来都不是个商人”。“父亲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不太知道怎么经营企业。他做各种尝试,其实是为了获取新的灵感,认识新的人、新的媒介,有新的思想碰撞和意识形态的交流,他比较care这些,然后100%拿自己的钱在那里垫,那只能是个无底洞。”
事实上,陈逸飞过世前,公司现金流已出现问题,自2003年起开始亏损,一年约有两千万元的漏洞。有人说,他是“最赚钱的画家,最亏钱的老板”。
陈逸飞虽然“空麻袋背米”,但在各种跨界实践中挖掘并培养了一批视觉工作者。二十多年后,当年设计逸飞时装的王一扬和张达成了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如今已为无数明星掌镜的时尚摄影师陈漫,大学时被陈逸飞发掘,她最早拍摄的封面,就刊登在《青年视觉》上。
陈凛在受访结束时感喟道:“我现在也51岁了,接近父亲当年的年纪。当时不理解他:你一个画画的,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事?参与这么多事很累,他最后其实是累死的。但回过头来看,父亲是开拓者,虽然早逝,但已过了几辈子。”
“海上旧梦”:繁华背后压抑的温暖
据现存宁波天一阁藏书楼的《北仑新碶陈氏慎德堂宗谱》记载,“朝华,字逸飞,生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二月初十日辰时。”
陈逸飞1946年4月12日生于浙江省镇海县(今属宁波),父亲陈庚赉毕业于宁波工业学校机械工程科,曾在陈家创办的慎德堂小学担任校长。陈逸飞出生6个月后,陈庚赉决定将生活之舟划出“老家门口的小河”,携妻儿坐船前往上海,学有专长的他在钢铁厂谋了份技术工作,后升任为化学工程师。
陈逸飞的母亲范雅芳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定居上海后,她常携子女前往许昌路教堂做礼拜。“母亲在教会环境中长大,也在教会工作过。我第一次看到油画、听到圣乐,就是她礼拜天带我去教堂。孩子最爱热闹,父母祈祷时,我在旁边就去看教堂内那些玻璃彩画、雕塑,还有管风琴,想起来就有种非常神圣的感觉。”陈逸飞常说,他的艺术熏陶来自母亲,“母亲爱看戏,也喜欢电影,从小跟我们讲王人美、蝴蝶、赵丹、白杨。如果给母亲画张肖像,我会画一个小小的破旧收音机,她坐在旁边,非常专心地收听无线电节目,有时会边听边跟我们说,这是怎样一个故事。”
这是怎样一个故事?1993年创作《玉堂春暖》时,陈逸飞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上海为背景,在封闭空间筑起一幅极具电影感的浮世绘群像:昏暗灯光下,身穿旗袍的女子、隐于角落的男人、举起水袖的京剧表演者……影影绰绰,神态各异。近前观察——茶盏数量与桌边人数并不一致;空椅上没有主人;项链、戒指、手镯和耳环为不同的目光驻留,通过种种细节,陈逸飞暗示了画中人物间的复杂关系,引人遐思。
“看陈逸飞的作品,要仔细体会里面人物的表现。”陈逸飞好友、美术评论家朱国荣说,“看待陈逸飞的作品要有另一个角度,1993年创作的《黄金岁月》和《玉堂春暖》会让我想到俄国画家苏里科夫的《女贵族莫洛佐娃》或《近卫军临刑的早晨》,围绕一人展开多人场景,每个人都有对这个人的思考,他带有批判现实主义倾向,反映当时的社会面目。《黄金岁月》,也许你会想,旧社会打麻将怎么也能画出来?但我觉得要从时代背景来看,陈逸飞是在寻求繁华背后一种压抑的温暖。再看《玉堂春暖》,画的是旧社会唱堂会的场景,但没人在听戏,每个人都各怀心事,甚至唱戏的人也在观察众人,谁都没有进入一个角色,但这就是当时的一种描写,这种描写很深刻。”
陈逸飞构思的这幅时代画卷中,左侧“古装”京剧戏班与右侧时髦人物及其身后的西洋挂钟形成对比,那只空置的木凳,让人又想起《踱步》中那把醒目的空椅,谁会坐上去?它仿佛在等待观者入席,画面内外营造的多重时空,既是民国上海的黄金残影,也是观者个人身份的映照。
《玉堂春暖》被视为陈逸飞“海上旧梦”系列乃至他整个艺术生涯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在2017年中国嘉德秋拍中,这件作品以1.495亿元被刘益谦竞得,大幅刷新了陈逸飞作品的拍卖纪录。也是在1993年,陈逸飞用卖画积攒的钱,拍摄了他的第一部电影《海上旧梦》,“通过我一个艺术家的眼睛,把破碎的记忆,编织成一个美丽的画面。”
拍电影是他童年的梦想,他少时住在外滩,乍浦路桥的曙光电影院,5分钱买张票,可以一直坐下去看,“看的都是纪录片,多是苏联、匈牙利、波兰的片子,放学后,我常用平时省下的零用钱去买票,坐在电影院里,一看就是好几小时。”有次,陈逸飞因玩摔跤导致右小腿骨折,卧床休养近两个月,他将多部电影的画面凭记忆绘成了彩色画页。
1990年代回上海后,陈逸飞一直将这座城市作为创作对象。国外媒体评价:“他画中的上海,是一个穿越了记忆和想象、从个人的透镜中所看到的上海。”石库门、黄浦江、苏州河畔,上海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勾起他对“逝去旧梦”的想象。“我把二三十年代比作一个万花筒,几块玻璃,你看时这么一转,搭成个画面,人们津津乐道上海的fashion(时尚),那时日本人认为这里是东方巴黎,东京人到这里来买衣服,然后有许多西欧人生活在这里,时尚的用品也是在上海得到的。我们今天回望那个年代,是对那个年代时尚的一种怀旧。”
《海上旧梦》之后,陈逸飞又执导了电影《人约黄昏》。“讲述上海一对恋人非常凄美离奇的爱情故事,朋友都说每个画面就像个油画纸,实际上我每天晚上做案头,把很多画面都画成一个小的草图,然后注明灯光的位置。这个电影还参加了戛纳影展,得了些奖,我很高兴。”
1995年,《人约黄昏》在戛纳电影节入选“特别荣誉单元”,这激励着陈逸飞继续拍摄电影《逃亡上海》和《理发师》。
2004年夏,陈逸飞接受《可凡倾听》专访时,曾谈到自己对“理发师”这个角色的理解,“我觉得这个人物性格比较多面,看上去他是个小人物,有时好像有点被命运作弄,就像一个人站在中间,周围一群人把他推到那儿摇晃两下,又反弹到这里来……但我想他还是有一个地球的吸引力,他是站在那里的。”《理发师》的拍摄风波不断,陈逸飞站在中间,也被“周围一圈人”推搡摇晃,但抱病拼命的他没能“站在那里”,最后不幸在片场倒下了……
惊闻陈逸飞猝然离世,作家王安忆扼腕叹息:“他当时就说,我先拍《理发师》练练手,然后再来拍《长恨歌》。他说《长恨歌》一定是我来拍,我能拍好。他很自信,好像非他莫属。我觉得他是个特别想做事的人,想做的实在太多了。有天晚上,也是一次应酬场合,他送我回家,他坐在车上,叹了一次苦经,他说,我这个人,想做很多事,做事总是很认真,想把事做好,但干扰非常多。然后他说了句上海话——‘钞票么扔进去,人么不开心。’我觉得这句话恐怕可以总结他这两年的心情。”
2005年4月,陈逸飞去世后没多久,陈丹青接受《可凡倾听》采访时回忆:“他从来就是做事情很认真,北方话叫‘很叫板’,不做到一个程度,他不罢休。其实60年代他就跟我说:你看好了!我将来一定拍电影。当时说这话,我们就觉得是一种愿望,后来我在美国知道他拍电影,我觉得,他终于了了自己的心愿。”
回望“时代逸飞”,曹可凡在采访结束前忆起一段“海上旧梦”——“1990年代中期,记得有一年盛夏,连着三五个月,我们一小群人,天天夜里10点,约在扬子江大酒店,在一楼咖啡厅点份15元的赤豆刨冰,坐下来就开始‘嘎三胡’,开开心心聊上一个半小时,各自散去。我、陈逸飞、孔祥东、余隆,有画廊老板,也有搞收藏的朋友,有时陈凯歌来上海也会加入。当年也没手机,大家都不提前联系,有空各自就过去,每晚人未必都到齐,但陈逸飞基本上天天都在……”
(参考资料:视频《可凡倾听(24):换双眼睛看世界——陈逸飞的选择》《可凡倾听(61):“浔阳”从今成“遗韵”——追忆陈逸飞》《画坛兄弟——陈逸飞、陈逸鸣(上海电视台艺术人文频道节目“文化天空”)》《人生在线(47):画家陈逸飞(阳光卫视20周年经典节目)》《非常访问:走近陈逸飞》《画坛兄弟传奇:知名画家陈逸鸣专访(评常DNA)》等;书籍《青年陈逸飞(龚云表、陈逸鸣著)》《逸飞视界(宋美英著)》《视觉人生:陈逸飞传(杨长勋编著)》《理发师:陈逸飞同名电影原创小说(凡一平著)》《退步集(陈丹青著)》《退步集续编(陈丹青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