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21小时前
最后一次,带爸爸穿越海峡|张帆
index_new5.html
../../../zaker_core/zaker_tpl_static/wap/tpl_guoji1.html

 

本文通过作者驾车乘坐琼州海峡轮渡的经历,结合摄影创作的视角,探讨了当代社会背景下个体迁徙、时代变迁以及人们精神状态的转变。文章以轮渡旅程为线索,穿插了作者的摄影实践、对摄影大师的观察与思考,以及对社会现象的细致观察,引发读者对个体与时代关系的思考。

🚢 作者以琼州海峡轮渡为背景,记录了不同人群在旅途中的状态,包括货车司机、务工人员、游客等,展现了当代社会个体在迁徙过程中的疲惫、冷漠和疏离感。

📸 作者结合自身的摄影实践,探讨了摄影创作的视角和方法,受到史蒂夫·肖尔和罗伯特·弗兰克等摄影大师的影响,最终选择拍摄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捕捉人们在旅途中的自然状态。

🚂 文章对比了不同时代的旅程状态,从《火车上的中国人》到当代轮渡,反映了时代变迁对人们精神状态和社会交往的影响,呈现出从热情憧憬到倦怠疏离的转变。

🏠 作者结合自身经历,探讨了气候移民的现象,以及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和选择,并以此缅怀了已逝的父亲,表达了对生命和家乡的思考。

原创 张帆 2025-06-13 11:07 北京



面朝着大海我开车驶离海岸,车窗外是海水扑打码头的啪啪声。

虽然以前有过四次乘坐海轮渡海的经历,车子开近巨大船舱的那种不适感还是再次出现。等待前面车辆上船的间隙,我仓促拿起手机按了一下快门。

货舱大铁门放倒以后成了车辆开上船的临时廊桥。开车从码头登上廊桥,有种被卷进巨人舌尖的压迫感,巨人张着大嘴渐渐包围过来直到把我连同车辆一口吞下。

登上巨轮之前,我就开始了拍摄。驾车乘坐海轮,除司机之外其他乘客都被要求在安检口下车,由旅客通道去到候船厅里等候登船。司机们把车开到码头水岸边。广场并列着十几道登船通道,对应着停靠在岸边不同班次的渡轮。在等候登船间歇,货车司机们跳下车舱,伸懒腰活动僵直的身子。

2023年底我拿起相机开始认真学摄影,这个时候对拍照最上头,每天出门背着相机,而旅行是练手的好机会。

很多摄影师把“在路上”当作重要的创作方法,旅行催生出了许多著名摄影集:史蒂夫·肖尔在1960/70年代穿梭于美国各大城市和小街小巷中,创作了《不寻常之地》和《美国表象》,成为新地形和彩色摄影先驱;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人》是摄影史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之一。1955年开始,他花了两年时间横跨美国大陆拍摄,揭示了一个此前未被承认的美国——让人们直面种族不平等、腐败、不公正以及美国梦的冷酷现实。还不得不提到我刚拿起相机时受影响最大的一幅照片《迁移的母亲》,摄影师多萝西娅·兰格在1935年到1945年行走美国南部和西部22个州,持续拍摄大萧条时期季节工、破产农民和佃农的生活状况。

“哐哐“两声闷响之后,车轮完全驶入钢筋巨舱,突然进入黑暗船体里眼睛还没有来得及适应,三秒之后才看清车外的场景。突然转换的阴凉和巨物恐惧感,让人汗毛都竖了起来。停车舱里没有稍微亲肤一些的装修材料。裸露的钢铁刷满一层层油漆,以防止海风侵蚀,有些地方能看出油漆剥落之后的残斑。冷冰冰的钢筋框架像巨人肋骨支撑起内部庞大的空间,让人坐立不安。循着引导员的指引,我跟着车队把车慢慢开进轮渡底部的停车舱体。如果排队靠前,很有可能开到最底舱,位于吃水线之下,给后进的车留出空位来。

2024年5月,我们在海口市的新海港登船,准备跨过琼州海峡。

中国大陆版图最南端的海峡,名字来自古时海南岛的名称。唐贞观时朝廷在海岛设立治理 “琼州府”,行政中心设在北部也就是今天的海口。海峡不宽,与大陆最窄处只有约18海里的距离,却因为一水之隔,孤立于陆地之外,在很长的历史上与大陆行政管理体系都若即若离,也成了著名的流放之地。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62岁的苏轼被一贬再贬,1097年从被贬之地惠州出发,他带着儿子乘木船横跨琼州海峡。他们登船的地方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港。苏轼最终落脚海南西岸的儋州,也是现在很多架空小说里喜欢用到的地名,比如《庆余年》里童年范闲呆的地方。

上到旅客舱,家人还没上船,我趴在甲板栏杆上望着旅客上船的廊道。云层很厚,海风微凉。两年前,第一次乘坐琼州海峡轮渡,我在同样的位置等候。那次我驾车同妈妈和小叔一起,带爸爸的骨灰盒回家。那一天是什么天气呢?晴还是阴?三月海南海没有进入雨季,但天空也许覆盖着同样厚厚的云层。海面应该没有吹起大风,至少没有让人眩晕的大浪。所有这些细节现在都难以想起。我只记得登船后,我把后座上爸爸的骨灰盒摆放稳当,下车从停车货舱上到旅客舱里,趴在栏杆上张望,在连接候船大厅和渡轮的廊桥上寻找妈妈小叔的身影。那时我想,爸爸第一次坐海峡轮渡,会是这样一种方式。

巨轮驶离海港,我开始随处拍拍。在社交媒体和网络课程发达的今天,学习拍摄技术似乎不难,想清楚要拍什么是更困难的事情。经历了一段无头苍蝇似的瞎拍之后,我终于想通了一点:老老实实拍自己熟悉的东西。这句话是莫言说的,他说的是“写”。于是我开始拍摄身边的人和事。一整年我都带着一台中画幅数码相机,它成了我几乎唯一拍摄的工具。我喜欢它的高像素,能够让我这种不会花太多时间在构图上的拍摄方式,后期还有挽救的余地。

摄影师的拍摄状态都非常不同,在进入测光、取景、构图、对焦到按下快门的那个时间段,他们具有显著的专业差异。有的摄影师非常专注于这个过程,花上很长的时间来保证最后一击达到最佳状态,设备的选择例如大画幅胶片相机也会让这个过程被拉长。史蒂夫·肖尔的新地形作品常常被人诟病拍得稀松平常,似乎人人都可以拍出这样的画面。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在按下快门之前他非常精确地平衡着取景器中的各个元素的位置。在《光圈》杂志里的一篇文章《形式与力量》中,他解释这是一个寻找结构(structure)而不是构图(composition)的过程。他的作品总是经得住挑剔的眼光多次审视。

布鲁斯·吉尔登则相反,他的拍摄风格非常独特,一手拿闪光灯另一只手举相机,突然跳到路人面前,闪光灯和相机几乎要砸到对方脸上,灯光闪烁快门咔哒按下,整个过程仅仅一两秒钟就完成了。

不同的创作过程带来不同的观看体验。肖尔的作品需要你长时间地细看,慢慢进入审美愉悦状态;而吉尔登的人像总是第一时间冲击你的眼球和注意力,摧毁你的审美惯性,由于极大地挑战了传统肖像审美,作品唤起人们的喜爱程度,同厌恶的程度旗鼓相当。

看多了大师们的经验,我就渐渐看懂了一个道理:要模仿和遵循他们中任何一个的拍摄方式,都不如找到让自己最放松最顺手的那种。我换了一种方式来从他们那里学习:如果一张照片有某种感觉特别地吸引我打动我,我会试图在拍摄过程中去寻找这种感受,而不是复制拍摄的技巧和手法。

《美国人》(罗伯特·弗兰克)里的照片并不聚焦战争政治等重大选题,更多是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却充满诗意的历史感,饱含忧郁,这点尤其吸引我。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的拍摄对象都是日常生活中目光所及之人,拍摄时把最主要的精力和重心放在抓住人物的自然状态,其他考量比如构图、光影、色彩通通放在了其次。这样做的坏处是,要获得一张各方面都不错的作品往往依靠运气。而要弥补这样的坏处,你需要尽可能地多拍。

我的好运来了。海面开阔,意味着背景简洁,这一点有利于衬托近景人物主体不会显得背景太杂乱。虽然是中午登船,云层厚重,阳光偶尔穿过空隙,这意味着光线不会太强,从舷窗射进船舱内的光线与室内的光线强度对比,处于照片后期调整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这也让舷窗成为不可多得的背景框架构图选择。舱内的座椅、过道、舱门,提供了不同的构图线条。钢筋舱体、座椅布罩、窗帘褶皱让背景呈现出质感。

所有的环境要素都近乎完美,我要做的,就是让镜头尽可能去捕捉旅途中人们最平常、毫无重要、非关键时刻的自然状态。那种在一个人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呈现的状态,不刻意不伪装、放下戒备,情感和仪态自然流露的时刻。在我看来,这样时刻所呈现出的样貌,极有可能是人们在社会中最接近其本真的样子。

货车司机手臂夹着枕头,有的还带上薄毯,进到旅客舱熟练地找一个偏僻些的角落,或者能把连排座椅中间的扶手扬起来的座位,铺上枕头盖上毯子就睡下了。每天在长途公路上跑,难得近两个小时海上旅程,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也有一些旅客,因为旅途劳累开始午睡小憩。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午后,即非旅游旺季也非节假日,船舱里绝大多数都是为了生计来往海峡两岸的乘客,出岛务工的队伍、经商的小贩和跨海货运司机。

客舱里有一只在旅客中很显眼的队伍,他们拎着编织袋、布包裹、垃圾塑料袋、凉席、塑料桶和纸箱,几乎没有一件行李是专为旅行准备的。每个人的全部家当都放在几个包裹里,更像是一起集体外出务工的迁徙。不太宽敞的船舱一角很快就被队伍坐满,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起来对这次旅途感到紧张,紧紧跟随同伴,也有一些人很快就找到靠墙的角落靠上,闭眼休息。

更多的画面是,人们在各个角落里看手机,座位上,蹲地上,靠着舷窗,依着栏杆。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他们没有因为在旅途中汇聚一室而觉得惊喜。在先后几次同样的轮渡拍摄中,我都没有拍到陌生人因为人生中的短暂相逢而展开交谈的场景。

很多年前我还在《生活》杂志担任编辑的时候,编辑部策划过一期摄影师王福春及他拍摄的《火车上的中国人》的报道,同样是旅程中的人们,状态却跟今天的情形差别很大。从1970年代末开始,王福春拍摄了二十多年中国人在绿皮火车旅程中的生活百态,人们聚在密闭空间里,互相认识,成为朋友甚至情侣,他们在对卡座中间的桌上打扑克、麻将;僧侣给邻座的人把脉;卧铺车厢里,互不相识的人们排队在过道里跟着广播做晨操;中铺的女孩拉起二胡,上下铺的乘客探头欣赏;一个生意人拿着砖头大的"大哥大"打电话,有可能是当时全车唯一拥有移动通信设备的人……

二十年过去,绿皮火车升级成高铁,四十小时缩短到十小时内;对卡座中间的桌子变成前排桌椅后背的翻折桌板,坐椅下方还有充电插座方便旅客摆脱电量不足焦虑;真人扑克麻将局变成网络游戏和短视频……一切都朝着快速和便捷而去,旅客被拉进另一个时空里,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进入真正的旅程中,对身边的陌生新人和风景转换毫无兴趣。

也有一些旅客出到甲板上去,他们更多为了抽烟,少数对旅途充满新鲜感的游客会去更开阔的顶层甲板,望望海、用手机拍拍照,扶住铁栏杆,三三两两聊着天。脚下是滚滚而去的浪花,偶尔能看到海鸥跟在船后。望向远处的海平面连着天际线,开阔的视野让人不由自主地释放被禁锢的心情,有种想要奔放的冲动。两年前在同样顶层甲板上偏僻的角落,我向海里抛出几张纸钱,心里默念着“爸爸跟上,回家了”。

不是每次乘坐海峡渡轮都能有这种放风的机会。在另一次回岛的航行中,渡轮封锁了上到顶层露天甲板的楼梯,只有客舱层两边的走廊可以走出去,却在扶手栏杆处焊上顶到上层甲板的铁栅栏。整艘巨轮都像一个巨大的铁笼,似乎是为了防止乘客掉(跳)海里,不知道这样是更安全还是更危险。这好像一个生活隐喻,总有人以保护的理由,把你关进另一个牢笼里。

船舱里不少人迅速找到自己的安稳小窝,进入梦乡,或者用闭眼将自己周围筑起一道“请勿打扰”的透明墙。货车司机抓紧机会补觉,搬运沉重行李的女孩爬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休息,怀抱小孩的妈妈闭上疲惫的眼睛。虽然并非刻意捕捉,在几次轮渡拍摄的照片,画面呈现出的人们的状态,大多是倦怠,漠不关心的平静或者对陌生人隐隐约约的距离感。而我多次回看《火车上的中国人》,那时的人们穿着朴素也面露旅途疲惫,却带着饱满生动的神态,旅程中满是对外部世界的新奇,对陌生人的好奇友善,对未知生活的憧憬。

在《火车上的中国人》的年代,去沿海务工、去大城市求学构成改革年代中国人迁徙的主线叙事。何伟在他的《寻路中国》里写道:“到2001年止,估计有九千万人离家外出。在驾车穿越中国的过程中,你会觉得,你见证的是人类历史最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差不多同一时期,万通六君子下海南开始他们的地产生意,虽败北海岛,却最终成为中国房地产行业崛起时期的重要人物。大陆开发海南的热情一波三折——房地产热、国际旅游岛、以及今天自由贸易岛,每过十年都会有个更响亮的口号出现。

2000年毕业我在报社工作,每年春运,各大媒体都派出相当数量的文字和摄影记者去火车站,跟着返乡人乘列车回家,记录他们的人生故事,报道里充满对家乡的思念和温情,夹杂着无奈辛酸也弥漫着对更好生活的念想。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叙事开始逐步消散,倦怠取代憧憬。逃离大城市成为当代年轻人的时髦词汇,沿海开始出现用工荒,新文旅、数字游民、回乡创业成为当代版本迁徙故事的主线,伴随电商物流迅猛增长,货车司机成为迁徙路上的主角。以及,像我父母这样的气候移民。

随着父母身体的持续衰老,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不得不把自己放进他们每年两次的气候迁徙计划中。海南成为他们每年冬天要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购置了过冬的房子,重庆湿冷的冬季会加重爸爸的肺病。而我的一位姑父,如果不在海南过冬,哮喘病几乎会要了他的命。在海南流行着一句玩笑话,海南是东北的一个省,三亚是东北人的三亚。

2022年,爸爸因为肺病加重,住进医院,当时一切都乱了套,他没能活着出来。每年迁徙的海岛成了他完成生命历程的终点。因为病情加重出乎意料的快,他没有留下遗言。从妈妈那里得知,爸爸生前曾经半开玩笑说,生后骨灰要撒进大海。在他那一辈的兄弟姐妹和朋友里,爸爸因工作经常出差旅行,见过世面,向往自由。

在妈妈的坚持下,我们在老家为他俩选好了墓地,她以后要跟他住在一起。我开车带爸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乘船跨越海峡回家。停车舱里回荡着轰轰的噪音,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能想象出发动机的位置和体积。巨大的舱体只在最上部开了一排小敞口透风,呆久了就觉得憋闷。停好车后,司机们都急急地登上扶梯去往客舱。正准备下车时,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将是满足爸爸心愿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静坐着,犹豫是否要打开后座装着他的盒子,带上一小捧。

人生中总有一些看似平常却非常重要的时刻。在拿起相机之前,我都没有记录它们。



阅读原文

跳转微信打开

Fish AI Reader

Fish AI Reader

AI辅助创作,多种专业模板,深度分析,高质量内容生成。从观点提取到深度思考,FishAI为您提供全方位的创作支持。新版本引入自定义参数,让您的创作更加个性化和精准。

FishAI

FishAI

鱼阅,AI 时代的下一个智能信息助手,助你摆脱信息焦虑

联系邮箱 441953276@qq.com

相关标签

轮渡 摄影 迁徙 时代变迁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