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樱花这几年在国内遍地开花,笔者颇有此感。2024年我在北京某个原为明清园林的古典公园散步,就发现园内到处是樱花,甚至主打的文创周边也是樱花冰淇淋。买来尝了一口,发现居然是草莓味的——这一点我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因为樱花本身根本就没有任何味道,一切“樱花味”食品,都是靠食用香精,配合食品研发人员的“脑洞大开”随意调配。
虽然大部分现代甜品,都是靠香精来调味,但像樱花味这样完全靠想象造出来的味道,也算非常罕见了。估计这个冰淇淋的设计者,觉得樱花的粉色看上去很有草莓味儿,就拿草莓香精调了个差不多的出来敷衍交差。所以别看宣传樱花味的零食这么多,从汽水、蛋糕,到糖果、冰淇淋样样精致粉嫩,但实际味道五花八门,且和樱花没有任何关系。以笔者的经验,除草莓味外,调配成樱桃味的最常见,毕竟这俩是一家人——无论是樱花还是樱桃,其实都不是特指某个种,而是对蔷薇科李属樱亚属的泛称:其中有好果子吃的就统称为“樱桃”,没有好果子吃的就统称为“樱花”,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原产中国 樱分两支
樱桃要结果,自然也得开花,而且樱桃花之美丽也不逊于樱花;但是反过来,樱花很多干脆就不结果。而即便能结果,樱花果也是又小又难吃,基本没有食用价值,樱花中最有代表性的山樱就是如此。
至于樱亚属的老家,倒确实在中国没有错,只是那时候地球上还没有人类:基因测序发现,樱亚属大概起源于几百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山脉到中国西南地区。大概在800万年到200万年前,当时喜马拉雅山脉迅速抬起,东亚季风格局奠定,多样的地形和多变的气候,为樱桃和樱花的祖先,提供了滋生壮大的温床。
后来,樱亚属族群一分为二,一支向东,越过横断山脉,进入长江、闽江以及川滇山区,逐渐演化出果实小而多汁的中国樱桃(Prunus pseudocerasus)及其近缘种,并自然扩散到了朝鲜半岛、日本列岛;另一支向西,经帕米尔高原、伊朗高原,最后直抵欧洲。为适应日照更强、干热更烈的环境,最终形成果核大、果肉厚、糖分高的甜樱桃(Prunus avium),这些正是后世“车厘子”的野生祖先。向西传播的甜樱桃,最终在西亚被人工驯化。公元前74年,罗马大军远征波斯,顺手把甜樱桃从西亚带回了意大利,并随着罗马大军的征服脚步传遍欧洲。
中国古籍中的“樱花”实为樱桃花
而同一时期,樱桃也密集出现在了中国古籍中。战国到西汉成书的《礼记·月令》就记载:“仲夏之月……羞以含桃,先荐寝庙。”这里所说的“含桃”,东汉郑玄注解云:“含桃,樱桃也。”中国樱桃在五月便可成熟,是众多温带水果中成熟最早的。古人觉得,最早成熟的果实必先敬献宗庙,樱桃因此成了汉代皇帝祭祀祖先的重要水果,地位一下子超脱于众果之上了。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也收录有“櫻”字,解说为:“果也。从木,嬰聲”——只提了樱有果,完全没有提它的花。
此后一直到唐宋,樱桃都是中国诗人热爱的水果。尤其是白居易,他那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不仅一口气创造了两个成语,也让樱桃从此带上美艳色彩,能和柔荑(茅草尖)、凝脂(冻猪油)、蝤蛴(天牛幼虫)、瓠犀(苦葫芦种子)、螓首(蝉的头部)、蛾眉(鳞翅目的触角)坐一桌了,成为这一堆夸美人专用词里唯一的水果——古人不愧是博物学高手,夸起人来那动植物名是一套一套的。
白居易不仅写过樱桃,还写过樱花:“逐处花皆好,随年貌自衰。红樱满眼日,白发半头时。”然而这首诗却叫《樱桃花下叹白发》,可见他赏的这个“红樱”是樱桃花,而非樱花。类似的还有宋代赵师侠的词:“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题目也叫《采桑子·樱桃花》。所以唐宋诗词里,虽然也偶尔能看到“樱花”一词,但是考证下来却基本都是樱桃花,而非山樱之类。
这大概是因为中国人的审美,就欣赏那些好吃又好看的,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就没那么喜欢。所以我们看唐诗宋词里的树花,基本就是可着梅花、桃花、梨花、杏花、李花来写,樱桃花偶尔来凑个热闹,但山樱花这种不能吃的就极少出镜了——实际上还不仅是不好吃的问题,山樱要当观赏植物,可以说毫无长处全是短板:其花期非常短,最长也不过十几天,短则只有数天。等于全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叶子,而山樱花的叶子又没什么观赏性,还不好打理。因此中国古人自然懒得种山樱,任它们在远离人类的山沟沟里自生自灭。看都很少看到,也就没人写诗了。
樱花最早被日本人驯化
虽然山樱在中国被冷落无视,但在日本还是有人为它发声的: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成书于8世纪中晚期)中,收录了大量关于植物花草的诗句,其中就有44首写樱花的诗——肯定会有人问,那怎么知道日本人写的是樱桃花还是山樱花?
答案很简单:古代日本压根儿就没有驯化果用樱桃,所以和歌里写的必然是其本土的山樱花这类“没好果子吃”的。一直到近代明治维新,日本才从中国引入了果用樱桃,并称之为“唐实樱”,意为“来自唐土有果实的樱花”。
虽然《万叶集》里有44首诗是写樱花的,但日本人并非自古就奉樱花为国粹,因为《万叶集》里咏梅诗高达118首——遣唐使把中国人喜欢赏梅和赏菊的风气带过去了,立刻被日本视作高雅活动从上到下疯狂学习。日本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成书于公元8世纪)中,“咏花诗”的主角就是梅花,而写樱花的仅收有两首。
因此日本虽然很早就开始培育赏花型的山樱,但其历史上大部分时间,樱花也只是梅花和菊花的陪衬。一直到平安时代,日本兴起国风文化(即推崇本土审美,扬弃中国文化),山樱花作为日本本土花卉的代表,地位才逐渐提高。而更重要的是,平安时代中期开始,日本崛起了武士阶层。
新阶层的崛起,往往会在审美上开辟新道路。相较于公卿贵族和平民百姓喜欢菊花梅花,日本武士更喜欢樱花:如前所述,山樱的花期极短,花落后也没什么果实,这让武士们引为知己——正所谓樱花忽然绽放,又在最灿烂的时候迅速凋落,就像赴死的年轻武士,生命短暂而荣耀。《武士道》的作者新渡户稻造,在书中有这么一句话:“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
日本热衷赏樱是近代才有的事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转型为军国主义,传统的封建武士道也被吸纳,樱花随之成为日本纳粹的最爱,开始被宣传为“国花”——是的,日本人全民热衷赏樱,其实是近代才有的事儿,已经相当于中国晚清了。而直到今天,日本王室的徽记仍然是菊花而非樱花,日本护照上就能看到;各种近代浮世绘中,梅花也依然是一个非常流行的主题。
而恰恰在明治初期,日本又培育出了著名的“染井吉野”樱花。这是个杂交品种,因此完全不能结果,只能靠扦插无性繁殖。所有染井吉野的基因都是一样的,也就有高度一致的花期。现代日本80%的樱花林,都是染井吉野,花期到来时一起绽放,六七天后又同时凋落,满天落樱确实蔚为壮观——在纳粹眼里,这简直就是完美的宣传材料。
1877年的日本幼儿园《数数歌》,就有“山樱,山樱,飘落也是为了天皇”的歌词。1911年的陆军军歌更为露骨:“掀起落樱风暴,如果你是日本男儿,就在散兵线上如花散落吧”。二战时期的日本海军歌《同期之樱》,开头就是:“你和我是同一期的樱花,在同一所军校绽放。既然是盛放的花朵,便要有凋落的觉悟。为了祖国,壮丽地凋落罢!”再比如臭名昭著的神风特攻队,包括“山樱队”“初樱队”“若樱队”“叶樱队”“樱队”“左近队”(意为皇宫左侧的樱树)“吉野队”“第二樱队”“樱井队”。后又衍生出了“樱花特攻队”。这些自杀袭击各种送死的樱X队,当然没有挽救日本的败局,反而让樱花成了纳粹狂热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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