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偶然瞥见一辆旧自行车，那些已经消逝的时光，便又悄然浮现在眼前，恍若昨日。如今城市里车水马龙，街道平坦如镜，那些曾载着我父亲和我艰难前行的陡坡，连同那辆旧车，早已无声地退隐在记忆深处。然而那一段段攀越陡坡的路途，却始终如盘踞的根脉，深深扎进我生命的土壤里。

那时候，我尚年少，篮球梦在我胸膛里如野火般燃烧。每每我训练结束，父亲便推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驮着我穿过城市的长街短巷，驶向城郊那处篮球场。夏季的烈日，如同倾倒下来的一炉熔金，炽热地灼烧着天地。父亲蹬车的身影，像一座沉稳的山峦，在酷暑中缓慢而坚韧地移动。我蜷缩在父亲身后，贴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脊背，感觉到他脊背的起伏和汗水的咸湿气息，如同小小的船停泊在颠簸而可靠的港湾。阳光无情地曝晒着我们，车轮碾过滚烫的路面时，轮胎下传出阵阵轻微焦糊的气味，车链则在吃力地咯吱作响，仿佛风烛残年的喘息，诉说着我们和陡坡之间无声的较量。

那段通往球场的路，横亘着数座陡峭的高坡。当父亲奋力蹬车向上攀爬时，我分明感觉到他双腿在颤抖，自行车似乎随时都会向后滑退。父亲的身躯如一张绷紧的弓，前倾着，后背衣衫上濡湿了大片汗水，像一幅无声的地图，描绘着沉重的付出。他喘息的声音沉重地在我耳边回旋，宛如一架在时光里艰难拉扯的破旧风箱。好几次，我听见那粗重吃力的喘息，便心疼地想跳下车，父亲却只低声而坚定地喝止：“坐稳！”这声音，竟像一股暗流之力，把我重新按回后座。那声音背后，仿佛有深不见底的支撑，使少年的心安然依靠。

终于到了篮球场，我欢欣雀跃地跃下车，奔向那片梦寐以求的场地。父亲却默默扶着车把，在树荫里歇息，如同一尊被汗水洗刷过的塑像。他背对着我，用手擦拭着额头上如注的汗水，脊背依旧微微起伏，仿佛还未从陡坡的负荷中缓过神来。我转身投入球场，浑然不知父亲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线，始终牵引着我每一次奔跑跳跃——当我回头望去，他仍静静矗立在那里，汗水浸透的衣衫贴住脊背，身形疲惫却挺立如初，仿佛一座饱经风雨却未曾坍塌的塔。那一刻，他未动分毫，却让我的世界骤然安稳如山。

归途中，夜幕已悄悄铺展，星子也悄然亮起。陡坡此时竟变成了顺风而下的坦途，自行车轻快地向下滑行，晚风温柔地拂过脸颊，吹散白日里累积的燥热。父亲骑车的姿态显得轻松多了，我则舒展手臂搂紧父亲的腰，仰头凝望夜空里初现的星光。星辉静静洒落，如同无数无声的赞许与祝福，父与子一路沉默，可又仿佛说尽了所有。自行车轮碾过月光下的归途，坡道被轻易地抛在身后，仿佛我们刚刚穿越的并非艰难险阻，而是一段被星光点亮的坦途。

后来，我在许多地方打过球，灯光炫目，地板锃亮，但再没有哪一片球场，能如父亲自行车轮颠簸送抵的那块水泥地那般，在我记忆中永恒闪耀着粗粝而纯粹的光芒。父亲日渐佝偻的脊背，如被岁月之手折叠的纸张；当我的手轻轻抚过他脊背上那微微变形的骨节，猛然间惊醒：原来那曾经载我翻越陡坡的脊梁，自己却早已被命运碾成了一道无声的陡坡。

父亲当年载我翻越的那些坡坎，如今早已被推平，拓宽为车流不息的大道。然而，在记忆的深处，那辆叮当作响的老旧自行车依旧攀行在岁月的陡坡上——父亲驮着我，驮着我稚嫩的梦想，驮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如今，我已大学毕业，西装革履穿行于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脚下的皮鞋踏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再不会沾染当年球场边的尘土。篮球场换成了明亮的体育馆，篮球鞋也愈发昂贵轻捷，每一次精准的投篮、激烈的对抗，似乎都赢得了掌声与喝彩。然而，每当篮球撞击地板的回声在空旷的场馆里响起，我总会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声音，竟不如记忆中城郊水泥地上那颗磨破了皮的旧篮球落地的闷响，来得更惊心动魄，更直抵心魂。

车轮之下，那一道又一道父爱铸就的陡坡，最终都化作了铺展在我脚下、通往远方的平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