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无名小辈》,提莫西·查拉梅饰演迪伦(视觉中国 供图)
2025年2月14日,詹姆斯·曼高德(James Mangold)执导的鲍勃·迪伦(Bob Dylan)传记片《无名小辈》(A Complete Unknown)在第75届柏林电影节完成德国首映。“甜茶”提莫西·查拉梅(Timothée Chalamet)饰演迪伦,电影聚焦1961年至1965年间迪伦的音乐生涯,记录其从籍籍无名到改变音乐历史的过程。
但这是一个让人产生质疑的项目。其一,虽然“甜茶”已经29岁,远大于1961年仅有20岁的迪伦,但当时年纪更轻的迪伦却完全没有如今“甜茶”身上那种被宠坏的公子哥气质,选角大胆,原因昭然若揭:“甜茶”本人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人之一。其二,关于迪伦的传记片、纪录片已有不少,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没有方向的家》和本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委会主席托德·海因斯(Todd Haynes)《我不在那儿》(I'm Not There)珠玉在前,60年代前五年的迪伦也是大众最熟悉的迪伦,那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它又能拍出什么新意,提供什么新的视角?面对鲍勃·迪伦这样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无名小辈》究竟是呈现了一位不断重塑自我的艺术家?还是早已被鼎鼎大名吓倒,只是用精致的影像复述了一个被固定化的传奇?
鲍勃·迪伦不是天生的,伍迪·格思里(Woody Gurthrie)是影响年轻迪伦最深的歌手,他关注社会正义、工人阶级权益和民权运动,不仅在音乐上为最初的迪伦奠定了基础,也塑造了迪伦在歌词创作上的叙事风格和社会批判意识。影片在格思里“So Long, It's Been Good to Know Yuh”的音乐中开场,当时他已长期卧病在床,其好友、美国民谣复兴运动旗手皮特·西格(Pete Seeger)在50年代曾受到麦卡锡主义的审查和迫害,彼时的美国还是因言获罪的时代。在一场法庭审判戏后,西格拿起他的班卓琴,演唱格思里充满政治意识和平民化表达的经典作品《这片土地是你的土地》(This Land Is Your Land)。在医院里与格思里和西格短暂会面后,迪伦迅速在西格的提携下开启了他的“开挂人生”,短短几首歌的时间,迪伦就已经签约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并发行第一张翻唱专辑。在这样无情而迅速的剧情推进中,迪伦被呈现为一个直觉性的创作者,他的创作天然地映射着时代变迁。
那些定义60年代的事件,如古巴导弹危机及各种风起云涌的社会抗议事件,成为背景板,出现在电台节目、电视新闻中,被一带而过。但毫无疑问的是,迪伦的绝大多数创作都是对社会议题的回应,电影中对迪伦创作的呈现仅停留在对着已写就的歌词深夜练琴,各类事件对迪伦创作的内在影响几乎不被着墨,导演甚至也没有兴趣讨论迪伦的创作如何在听众中形成共鸣,短时间内,迪伦来了,迪伦征服了。影片呈现的效果,仅此而已。
皮特·西格
Pete Seeger
鲍勃·迪伦
Bod Dylan
( 摄于1961 年)
1960年代最初的几年里,迪伦最著名的女友是先于她成名的琼·贝兹(Joan Baez),贝兹也多次在演唱会上演唱迪伦的歌曲。在某种程度上,他俩的关系可以与同为女性提携男性的克拉拉和罗伯特·舒曼进行类比。但贝兹的创作并无法说服迪伦,迪伦曾嘲讽贝兹的歌是“牙医诊所墙上挂的油画”。贝兹之外,影片着墨最多的是一个虚构的女性角色西尔维·罗素(Sylvie Russo),她身上交织着苏西·罗托洛(Suze Rotolo)、琼·贝兹和迪伦首任妻子萨拉·洛瑞德斯(Sara Lownds)的影子,成为迪伦情感生活的象征性存在,既是灵魂伴侣、缪斯,又是精神寄托。罗托洛出生于麦卡锡主义盛行下的共产党家庭,她与迪伦相互依偎走在纽约第四街的照片成为迪伦首张经典专辑《放任自流的鲍勃·迪伦》(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的封面。然而,这种虚构人物的设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情感叙述的真实感,使其更像是叙事工具,几个女性角色一起,成为了迪伦个人成长的背景板。
萨拉·洛瑞德斯
Sara Lownds
苏西·罗托洛
Suze Rotolo
琼·贝兹
Joan Baez
伍迪·格思里
Woody Gurthrie
音乐发展线是影片另一条核心叙事线。2小时讲完高度复杂的4年,需要最高效的叙事方式。影片以格思里的音乐开始,一副完全没有废话的样子。迪伦与格思里在医院短暂会面后,他坐在西格回城的车里打开收音机,美国摇滚歌手小理查德(Little Richard)的音乐引发了一场讨论。迪伦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民谣歌手,西格则对插电乐器无感,而这是两人日后冲突的根源。短短几分钟内,导演就高效地为几条叙事线埋下伏笔。披头士乐队是1963年开始的英伦文化入侵北美的标志,迪伦无法在这波浪潮里置身事外。在最戏剧性的1965年,影片以黑屏开场打断流畅的叙事,随后戴着墨镜的迪伦以摇滚明星的装扮进入镜头,随手在路边吹起一支小哨子,发出警笛一样的声音。
听到这一声“警报”,熟悉迪伦跨时代专辑《重访61号公路》(Highway 61 Revisited)的观众必会会心一笑,这正是专辑同名歌曲开头的那声警笛声。之后,迪伦拿起他在伦敦买的电吉他,召集了一批年轻的“头顶还有头发”的乐手,开始了这张经典之作的录制。类似这样的编剧巧思在电影中比比皆是,这是高效叙事的必备技巧。然而,这条线索的呈现方式却更倾向于线性回顾,事件之间用“甜茶”演唱来串联,而非真正展现迪伦如何形成无法定义的个人风格,因此沦为高效流水账。迪伦在音乐上始终保持探索精神,他不仅在音乐风格上进行变革,更在编曲、演奏方式和录音技术上不断尝试新的表达方式。然而,电影并无意剖析迪伦的音乐创作。这种缺失导致电影的音乐叙事变得表面化,观众无法真正理解迪伦如何在标签化的民谣和摇滚之间找到自己的声音。
《无名小辈》电影剧照
影片结束于1965年新港(Newport)民谣音乐节迪伦“插电”的事件,他在民谣音乐节拿起了电吉他,立刻被视为民谣复兴运动的叛徒。影片基本重现了现场的混乱场景,昔日的“战友”们纷纷反目,只剩下迪伦和乐手们孤身对抗整个世界。那一刻不是迪伦个人风格的突变,他早已显露出“出逃”的意向。乐器与其刻板印象下的文化意涵相绑定的问题至今也依然存在,问题的本质是,谁可以定义一种乐器或一种音乐?文化机构对其生产的文化内容究竟又有多少控制权?这在本届柏林电影节两大热门音乐电影中都有讨论。《无名小辈》中新港音乐节创办人坚决反对迪伦拿起电吉他,《科隆女孩》(Köln 75)中科隆歌剧院和媒体则对在歌剧院中演奏爵士乐嗤之以鼻。
迪伦不是神,83岁的他著作等身。6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他有数不清的经典作品,也有不少滑铁卢之作,比如1970年的《自画像》(Self Portrait)。他有曾经的坚持,也时常打破这些原则。在《无名小辈》中,年轻的迪伦讨厌按照曲目单(setlist)演出,喜欢出其不意。但在最近些年的巡演中,他基本都会在个人网站上提前更新巡演曲目单,只不过他会改变所有曲目的编曲,就算听众做足了准备工作,这些曲目听上去也都像新歌一样,只有在听到熟悉的和弦和偶尔飘出来的旋律之时,才能勉强将现场音乐与记忆中的经典录音进行连接。去年秋天迪伦欧洲巡演,我去了杜塞尔多夫站。进场时,所有人的手机被装进密封袋,全程无法使用。近两个小时的演出,迪伦一气呵成,连安可曲也一次性唱完,省掉了下台再上台的礼节。他弹吉他、弹钢琴,均不走寻常路。他弹贝多芬节奏散漫自由,忽快忽慢,跟乐队合不上也不在乎,音色也很毛躁,远称不上好听。散场后的一幕十分有趣,工作人员把手机密封袋解开后,我拿出手机录下场外顶着爆炸头拿着吉他吹着口琴演唱《时代正在改变》(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的素人“迪伦”:一如现在这一刻/随后将成为过去/秩序正快速掉落/现在一马当先者日后将居末/因为时代正在改变(As the present now/Will later be past/The order is/Rapidly fadin'/And the first one now/Will later be last/For 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场内的迪伦已经在一次又一次时代变化中成为了一颗永不停歇的“滚石”,场外的“迪伦”还在复制60年前的经典迪伦,今夕是何年?
A Complete Unknown的中文片名被翻译为《无名小辈》,但“Complete Unknown”包含了更复杂的含义——它不仅意味着无名,更意味着难以定义。然而,电影既没有呈现迪伦的无名,也没有真正去探索迪伦的未知性,而是再次将他还原成一个已经被充分书写的有着高度确定性的文化符号,成名之后的迪伦也从最初的青涩、谦逊变为不可一世的冷酷摇滚明星,沦为“甜茶”本人的一场模仿秀。如果你因为这部电影对迪伦产生兴趣,那么你接触到的只是60年前的迪伦,而不是那个不断演化、始终未曾被真正定义的迪伦。它靠音乐串联,犹如AI创作人生高光时刻的剧本的方法,导致它最终成为一部“迪伦音乐精选集”,而无法展现迪伦对艺术创造过程的探索。甚至在音乐的呈现上,它也仅关注《答案在风中飘》(Blowin' in the Wind)、《像一颗滚石》(Like a Rolling Stone)这样的绝对经典。面对这样的流水线叙事,音乐迎难而上,电影退而求其次, 迪伦的旋律、歌词依然具有无法归类的力量。观影时的流畅舒服感同时带来了负罪感,这种感觉不亚于吃美式快餐。对迪伦创作与1960年代美国文化变革的关系的简略甚至回避处理,更像是创作团队的一种规避风险的方式,因为在今天舆论高度极端化的美国乃至全世界,任何一种政治上的表达都可能引发骂战和舆论危机。但迪伦本人是最不怕风险和危机的。他这样一颗滚石,已经如歌中所唱,进入到“无所谓失去”(nothing to lose)、“没有秘密可隐藏”(no secrets to conceal)的大地任我行状态。
在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的时代,迪伦会喜欢这部电影吗?很难讲。他授权影片的拍摄,他在社交媒体上认可了电影,他也会按照曲目单演出,他也在几年前把全部词曲版权卖给了环球,把录音版权卖给了索尼。该怎么去理解这样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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