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Seek横空出世，继ChatGPT之后，再次让新闻行业发出“狼来了”的危机呼喊。DeepSeek的深度思考能力，倒逼媒体进一步“内容为王”。以新闻特稿为代表，原创深度报道必须发力。南方周末（以下简称“南周”）的特稿风行一时，因应报纸发展的螺旋式上升轨迹，进入到2.0阶段。其以“社会学故事”“精准共情”为取向，作为“中国式特稿”的传承和发扬，在南周各类型新闻作品中，扮演“特种兵”角色，成为提升报纸影响力的“尖端武器”，“南周气质、南周品质”的聚焦点，“在这里，读懂中国”的生动样本。
一、溯源：特稿的定义及沉浮
望文生义，特稿者，有特别之处的稿件。特在何处？篇幅是重要因素，需要一定长度讲述故事，就像电影的剧本而非短视频的脚本。但决定特稿性质的不是篇幅，而是题材和写法。“特别长”的稿件不等于特稿，“用特殊写法写特殊题材”的稿件才是特稿。
1979年，美国《巴尔的摩太阳晚报》资深记者乔恩·富兰克林，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采写，撰写了一篇类似短篇小说的医学报道《凯利太太的妖怪》，获评首届普利策特稿（feature）奖。从此，“特稿”由一个新闻学术概念进入到实操阶段。当年，普利策新闻奖评委会对特稿的评价标准，首先是高度的文学性和创造性。富兰克林自己认为：“特稿是一种非虚构的短故事形式。”
1993年，新闻学泰斗甘惜分主编的《新闻学大辞典》这样定义特稿：“运用解释、分析、预测等方法，从历史渊源、因果关系、矛盾演变、影响作用、发展趋势等方面报道新闻的形式。”当时国内媒体还没有真正的特稿出现，这一定义显得过于宽泛，缺乏实践支撑，似乎比单纯事实陈述丰富的新闻体裁都可称为特稿。2015年，美国普利策新闻奖评委会这样界定特稿：“特稿不是硬新闻，它们以写作质量著称。特稿故事因它们的报道、技艺、创新和节制的表达而被人铭记。”2019年，普利策新闻奖官方指南中将“节制的表达”删除。国内学界业界对特稿的定义纷杂，笔者认可2017年出版的《新闻特稿写作》的定义：“新闻特稿，即通过使用文学手法，融新闻性、故事性、文学性于一体，更加生动、详细、深入地对新闻人物、事件进行报道或对社会问题进行调查分析的新闻报道体裁。”
公认的中国新闻史上第一篇特稿，是1995年1月6日中国青年报“冰点”栏目发表的《北京最后的粪桶》，篇幅用了一个整版。随着市场化媒体和互联网平台的兴起，特稿获得迅速发展。中国青年报设立“冰点”周刊，《华西都市报》设立特稿部，推出“特别报道”版面。2003年6月，南周发表《举重冠军之死》，被视为该报特稿开山之作。《南方人物周刊》《人物》《智族GQ》《时尚先生Esquire》等杂志也尝试风格多样的特稿写作。2017年1月，“ONE实验室”宣布上线，专门从事特稿采写，口号是“信仰手艺，讲述最好的非虚构故事”，但运行未到一年即宣告解散。特稿热逐渐降温，一些媒体的特稿栏目被取消。
个中原因，一方面在于“特稿不特”。特稿的名头，有吸睛的天然基因，一些达不到标准的也刻意标注。传统的新闻通讯、批评报道、文学作品，“知音体”的情感故事，自媒体挑动情绪的“爽文”，都冠以“特稿”“特写”“专稿”。一哄而上，良莠不齐。特稿的声誉受到极大损害，受众群体流失。另一方面在于“特稿难搞”。特稿采写需要高昂的经济成本、高素质的采编人才、优质的受众基础。媒介产业转型造成一些媒体效益下滑，阅读碎片化造成深度阅读趋于稀缺，在诸多新闻类型中，维系特稿特别困难，成为裁撤的对象。
二、进阶：“中国式特稿”的2.0阶段
在纸媒的黄金年代，南周设立专题部，专事采写特稿，报纸开辟“特别报道”版，出品了《灾后北川残酷一面》《系统》《艾滋遗孤，跟我回家》《经租房，半个世纪的纠葛》《两个男人的20年“婚姻”》《人工盲童》《丰都殇》《车陷紫禁城》《小镇猪事》《鬼妻》等经典之作。南周拥有特稿生产的名编名记“梦之队”，稿件数量多、品质高、影响大，吸收西方特稿所长又有自身特色，形成“中国式特稿”风格，选题原则为“主题事件化，事件故事化，故事人物化，人物性格化”。不只专门意义上的特稿，南周的稿件尤其是事件、人物等社会新闻报道，都或多或少具有这种风格——“追求文字的美、呈现复杂的真”。后来专题部并入新闻部，特稿不再作为一个独立的新闻体裁出现。
这一变化，与南周的发展轨迹有关。南周是一份市场化报纸，先要生存，才能发展，继而引领。2017年，受多方面因素影响，南周经营跌落至历史低谷。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报社深入研究自身资源禀赋和比较优势，作出“对内容的投资依旧是当前最具性价比的投资”的判断，决定将“内容”在南周价值链中的地位向上而不是向下作出战略调整。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副社长、副总编辑，南方周末报社党委书记、主编王巍的思路是：一方面，要坚定不移地提升优质内容的生产力、传播力，并将之内化为自我品牌美誉度和影响力；另一方面，要抓紧提高全媒体环境下的内容运营能力，着重围绕新传播格局下的内容影响力、内容服务力，构建新的发展和商业模式。
南周推出“内容付费工程”，以内容建设为龙头与基础，打造内容付费墙和特色知识付费产品线，确立“内容立命、服务安身、品牌引领”的经营理念，将内容确定为全部营销与服务工作的命脉。从2018年开始，南周经营开启一根快速增长的陡峭曲线，除2020年外，其余年份增长均超10%，甚至超过20%。2024年，南周经营创下11年新高。
在这样的背景下，2023年底，南周成立特稿工作室，开辟特稿栏目，进入特稿2.0阶段。此举缘于硬实力和软实力双重作用下的必然：具备支撑特稿运作的经济实力和人才资源；“精致、精品、精英”的内容，对社会特别是高端读者有广泛的影响力，也肩负高端精神供给的使命。越是信息海洋，越需要去芜存菁；越是一地鸡毛，越需要精神高地；越是快消时代，越需要“与时间对抗的报道”。“2.0”传承“1.0”的光荣，因时而变，更需要创新。
三、定位：“精准共情”的“社会学故事”
南周特稿工作室目前仅有一名编辑两名记者，体现了专事此职的高门槛，编辑也不时一起外出采访。从2023年12月运作至2025年3月推出稿件9篇，不算高产的数量体现了对质量的严苛要求，质量等级必须达到南周的“B”等级。也有赖于在南周率先对特稿采编实行年薪制。多篇特稿得到专业圈层的肯定——这是南周特稿必需的评价指标，同时经受住了流量检验。《最佳辩手来自无名县中》引起多家影视公司兴趣，报社与其中一家达成影视改编版权合作。《“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获得关注，有两家出版机构有意向以此报道为基础成书出版。2024年南周评出六篇“B+”稿，为最高等级，前述两篇特稿位列其中。
“强事件+强文本”的逻辑、全面细致的采访、非虚构的写作方法、类似小说的谋篇布局和长篇幅，特稿的这些基本要素，在南周特稿2.0阶段继续保留。在“术”的层面，即文本呈现，特稿已趋于成熟，当下潮流是发扬非虚构写作和“新新闻主义”所长，融合新闻性与文学性。如行文中记者以“我”的角色出现，在新闻事件中直接“下场”，对传统定义的“他者”是一大突破。在“道”的层面，2.0阶段以“社会学故事”为旨向，要求有“社会学想象力”“具备社会学学理上的某种发现”，不能停留于“感动”。就流量而言，特稿在南周稿件中居于前列但并非“顶流”。这符合特稿的性质：题材必须有普遍的关注度，以获得“普遍共情”；题材通常是即时新闻的筛选加工，不以强刺激的“瞬间共情”取得高流量；不是所有即时新闻及故事性新闻都能写成特稿，特稿是新闻品种里的奢侈品，当然要追求爆款，但摒弃片面的爆款思维，超越浅层次的情绪价值，以获得“精准共情”或“专业共情”为终极目标。
社会学是一门高度综合性的学科，涉及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社会结构、社会关系、社会行为、社会变迁及社会问题等，不仅关注社会现象的表面特征，更深入探讨其背后的原因和机制，为解决社会问题提供理论支持和实践指导。社会学“既宏观，又微观”，媒体“既在高处瞭望，又在低处行走”，二者具有天然重合的基因，南周特稿将这一基因重组并优化。
“社会学故事”的意义，体现在四个方面，用四个关键词概括。第一：“公共价值”。“让社会更美好”是社会学的目标，特稿须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指引，向上向善。当然，主题的表达方式更深沉含蓄。第二：“人文情怀”。社会学深入研究人的痛苦，特别关注特殊和弱势群体。展现这类人的命运，用纯新闻的方式细致采写，是赋予特稿的使命。“通过梳理普利策新闻奖历年获奖的特稿作品，我们很容易发现，在题材方面，特稿往往偏好悲剧题材，通过小人物的命运反映时代大主题。在特稿中，对人性的挖掘是不变的动力”。第三：“命运镜像”。社会学包括从微观层级的社会行动或人际互动，到宏观层级的社会系统或结构，各个层级互为印证。特稿选择的个体故事，必须具有投射到大众的能级，是时代的镜像。第四：“新闻视角”。作为一门学科的社会学研究，旨在探究有规律的共性，特稿则要挖掘兼具社会学和新闻价值的个性，以讲故事而不是学术分析来呈现社会学意义。
四、实例：深入社会细部挖掘社会学新意
特稿文风有强烈的文学性，但特稿的意义旨向不能文学化。特稿像文学作品一样关注人，但基本事实必须符合新闻的真实性原则，不能虚构的局限，使得在构建“人学”的层面力度不足。“特稿以文采见长，这是显而易见的。特稿也许是具有文学色彩的新闻，但特稿并不是文学，它是新闻，这是特稿不能越过的界限。”特稿与社会学完美契合，未必能塑造立体的人物，但一定能呈现多元的社会。
《直到砖瓦隐入尘烟》何以在“同题作文”中胜出？山西代县峨口镇上高陵村，一名78岁的农民去世，采风的摄影师正好遇到他的葬礼，发现他家各处都写着娟秀的毛笔字。摄影师拍了下来，发到网上成了热点。南周本打算做个电话采访的小稿子，电话联系农民的儿子，很难听懂对方的口音。于是记者去了实地，发现已有多家媒体的记者来采访，遂成了一次“同题作文”的比拼。记者采访老汉的家人、亲戚、朋友之后，又跟村支书聊了聊。村支书提供爆炸性的信息增量：“去年，北京一家媒体来报道了这里的矿工死亡事故，之后整个县的矿都停业整顿啦，到现在还没恢复，年轻人都在县城的家里蹲活呢。以前，他们来矿上干活，下了班还会到村里种地，完了才回县城。”
《中国新闻周刊》曾报道，从2007年至2022年的15年间，代县精诚矿业有多名矿工死亡被瞒报。上高陵村的急剧空巢、生活方式改变，镇上很像样的工人俱乐部建筑，顿时有了答案。去世农民的“空巢”“寂寞”，不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解释，而是有了鲜明的地域特征。其他媒体大多做成“一个普通中国人的一生”，固然感动，也止于感动。个中的采访策略，需要穷尽可能。南周要求记者正面接触官方部门或人物，以期获得权威信息，哪怕对方会兴师问罪。其他媒体记者要么没有穷尽可能的意识，要么担心村支书会驱赶记者，不敢正面接触。南周记者不仅“敢”，而且“巧”，能让村支书接纳并开口。特稿的社会学意义，在采访过程中也充分体现：采访环境、采访对象，同样是社会学研究的标本。
《最佳辩手来自无名县中》何以把“冷启动”变成“热话题”？报道线索来自小红书消息：广东广宁县广宁中学的辩论队，进入新国辩中学组的决赛圈。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逆袭”的励志故事，南周记者采访发现，这些辩手竟然是“县中塌陷”背景下“剩下来的学生”。不仅存在子女随父母而走的自然流动，也存在专为读书的非自然流动。学生周日在广宁县城坐大巴去外地，周五回来。甚至当地中学的老师，也纠结要不要把子女送出去读书。对比北京101中学、人大附中朝阳学校等名校学生，记者得出结论：“精英学生的辩论是爱好、兴趣、一种附加物，县中学生的辩论是补贴、生意、一种必需品”。这篇稿没有新闻热点，纯粹的“冷启动”，却产生新意十足正能量满满的“热话题”：“县中塌陷”有多严重？即便如此，“剩下来的学生”就是差生吗？他们还有多大的潜力？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何以从一场“爱心行动”，透视欠发达地区的教育窘境，乃至全社会的信任水平？北大教育学院副教授丁延庆研究宁夏高考数据发现，农村学生录取分数比城市学生吃亏。他召集一群师生，到宁夏南部山区，为学生提供免费高考志愿辅导，希望“轻推”一把以改变学生命运。他们实地发现，当地中学领导和老师对填报志愿知之甚少，学生和家长对他们的帮助也充满警惕，以为遇到骗子，他们也得不到教育部门的支持。受益于“轻推”考上大学的学生，家长接受回访时很多不予答复或否认受益，多数学生也说不记得。后来这一“轻推”项目宣告终止。丁延庆感慨：“可能我们都是不合时宜的人了。”记者接到线索到最终成稿，断断续续花了三年时间，采访的细致，思考的深入，从一个细节可以印证：回访家长，记者和实习生一共联系了347名。
这三篇发表于2024年的南周特稿，分别有9000、1.4万、1.8万字，在碎片化阅读的当下显得另类。特稿阅读有高门槛，也必须有高门槛。一旦进入门槛，就进入了沉浸式阅读。这正是特稿的魅力：如同小说一样的语言和情节张力，让读者有强烈欲望追寻故事结局，并与主题共鸣。记者深入社会细部，挖掘社会学新意，是主题能否升华的关键。
五、结语
长期以来，对特稿的关注侧重于其独特的文风。文风不是无本之木，不等于纯粹的文字技巧，而是与意义表达密不可分。“所有被称为伟大的故事，都来自伟大的创意，几乎在所有伟大的故事创意中，都有一种人性的展现。”特稿故事只能是“花瓶状”，入口狭窄，内里宽阔。“小切口，大主题”的要求，与“社会学故事”从内容到形式的逻辑不谋而合。南周特稿表明，无论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如何强大，从新闻现场到心灵深处的采写，只能由人完成。每一个社会学故事有其独特的人性价值，这是AI的“套路写作”无法替代的。
• （作者邹高翔系南方报业传媒集团舆情研究部副主任、高级编辑；吴筱羽系南方周末特稿工作室主任；苏有鹏系南方周末特稿工作室记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