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探讨了学者余世存对书法的理解和实践，以及书法作为一种调节内心的技艺。文章介绍了余世存编纂《中国书法五千年》的缘起，并探讨了不同书体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同时，文章也分析了书法在现代社会的复兴，认为这源于人们对身心安顿的本能追求，以及对生命情怀的表达。

🖋️余世存认为，书法不仅仅是视觉艺术，更是一种调节内心的技艺，通过书写可以回到自身，调整生命状态。他编纂《中国书法五千年》，旨在梳理和呈现他对书法和汉字的理解。

📜文章详细介绍了不同书体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如篆书的庄重、隶书的自由、楷书的内敛，以及草书的奔放。每个书体都反映了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特征和人们的精神追求。

✍️书法与生活方式紧密相连，很多书法名篇是书家生活方式的体现，如王羲之的《十七帖》和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书法是生命情怀的表达，而非炫耀字好看。

🔄文章指出，在数字化时代，书法反而回潮，这源于人们对身心安顿的需求。通过书写，人们可以获得专注和放松，感受到与现代生活不同的体验。

学者余世存曾对书法产生偏见。那时候，他刚到北京大学读书，觉得书法这个“旧的东西”与自己想要追求的现代性背道而驰，于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放弃了练习书法。近十几年，他逐渐有了一些反思，也重新拿起毛笔习字。

习字时间越长，他越能借此审视自己。他家的院子里有一片竹林，秋冬季节有些叶子会变枯黄，日光斜照过来，在地上投下一片婆娑的阴影。六七年前的冬天，余世存就常坐在这个院子里，欣赏这幅美景，这总让他想起唐代书法家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从这位书法家的字里，他感受到对方犹如竹子般的品格。他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写出来的字都没有枯叶投射出的“笔画”好看，他深知自己还需精进。

在他看来，书法是一门调节内心的技艺。“书”是中国古代的“六艺”之一，“射”也位列其中。余世存曾感到疑惑，为什么《礼记》和《论语》这么看重“射”？他找到的答案是“反求诸己”——为了更好地将箭射出去，自己首先要正心诚意，射艺其实是对自己内心的拷问。他觉得，“射”这门技艺“在中国失传了这么久，一定有（其他东西）顶替了，书法恰好是这个顶替，（它让人）在写字过程中回到自己的身心，调整自己的生命状态”。

2020年，余世存产生了编纂一部书法集的念头。他以惯有的时间序列为线索，按一年四季的划分将各类书体分成四卷：春行、夏草、秋楷、冬篆隶，每一卷又收录了各个朝代的名家名篇。经过四年多的努力，这套《中国书法五千年》在近期面世。在余世存看来，这也是自己对书法和汉字理解的重新梳理和呈现。

很多名篇都不是书家有意为之

祝允明《草书李白诗二首》（局部），释文：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资料图

南方周末：《中国书法五千年》为什么会采用这种体例？

余世存：这本书的缘起非常偶然。我前些年有一段时间痴迷于练习书法，也买了大量书法的书，甚至王铎的、颜真卿的、赵孟頫的书都买了好几种版本。

我们都熟悉的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它就是一篇有审美、有历史、有哲学的好文章；还有唐太宗李世民写的《圣教序》也是一篇好文章。其实我们照着写也很好。当时就给我一个触动：我是不是能编一本书法类的书？我马上就想到了两篇书法，一篇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篇是苏东坡的《寒食帖》。

为什么这两大行书都是在春天写的？我想到，春天是行散的季节，行散于户外（适合行书）；（夏天）就更加快了，是写草书的好时候；到了秋天开始收敛了，那就写从容一点、正规一点，那就是楷书的时候；冬天更是藏的季节，写字得收敛个性，要藏锋，我马上就想到了隶书、篆书。

再加上我当时有一个想法：一个普通人或者一个学生，如果能够按照一年或者两三年时间的长度，每年抄写一遍这些文章，那他就可以不需要跟着老师学书法了，因为成百上千家的字体、字形，几千年来书法的模样都在他心目中，这是天然的教本。

南方周末：实际上你用了很多元明时代书家的作品？

余世存：没错。很多人认为好像一写书法就是“二王”，元明清就略过了，觉得不需要。我买过明朝人编的字帖，也是按照字体编排，当然也按内容，有《古文观止》里的很多名篇，撰写者都是明清时代的人。那些书家的作品也很可观，没有后面人理解的书法家的那个劲——我们书法家的字好像都是可以为范式的，但是明清时代的字，可能都是文人士大夫日常用的，写的东西可以说它不够完美，但非常耐看，因为反映出他们的心性、个性。

我们中国的文化史和书法史是很丰富的，是不断需要得到解释的。我年轻的时候在北大中文系时，受固化的文学史的影响，觉得唐诗之后没有诗歌了，顶多加一个宋诗。我把这样的观点写到我的论文里面，交给谢勉老师看的时候，他说，你一定要注意，明清也有特别杰出的诗人，也有特别好的诗歌。

南方周末：书里有一些文章对于写字的人好像是有特定的含义在里面。比如杨凝式写的《神仙起居法》，实际上是讲养生是吧？

余世存：是。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书法史上的很多名篇不是书家有意为之，而是他的一个生活方式。就像我们看王羲之的《十七帖》，是对他日常生活的记录。我（编书）也收了苏东坡的一篇名文，叫《记承天寺夜游》。只有他这样的闲人能欣赏这样的月下美景。不到100个字的篇幅，他把这个心境写下来了，所以称之为文学史上的名篇。明代的祝枝山看到这篇文章，心有所动，也书写下来了。

“启功先生私下对王羲之不以为然”

2025年5月19日，山东临沂，游客在王羲之故居游玩。IC photo

南方周末：每一书体在大的历史时代里各自的黄金时代是什么时候？

余世存：春秋战国是篆书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认文字、写文字的人特别少，所以汉字的书写其实是一个专门技术。那个时候的书写不是写给自己看的，也不是写给国君看，是要写给天地，所以写得非常庄重。

秦朝的李斯把小篆标准化了，让它更秀气，更标准。等秦朝完成了统一，文书工作就变得非常重要。那些书吏的书写不得不加快速度，一下就把篆体书法打破了。我们看隶书，它的波磔非常明快。以前甲骨文也好，大篆和小篆（也好），都是精英阶层从事的技术、艺术。到了汉代，下层人参与进来，一下就把它自由化、个性解放了。

等隶书在汉魏连接（处）流行了几百年的时候，（到了）魏晋南北朝，大家对长生不朽有了新的感觉，那个时候自己的家人一去世，就要给他立碑，或者自己的老长官去世，大家要怀念他，也要给他立个碑，这个时候写碑的任务出现了。跟文书不一样，文书更自由、更奔放，汉魏的碑体是更为内敛、含蓄的东西，它开始催生一个书体，就是楷书。所以楷书其实是在碑体的基础上出现的，最繁荣的时代应该是唐代。

南方周末：《琅琊刻石》那个时候还没有碑，“碑”这个概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人说“碑”就是悲痛的“悲”，这是附会吗？

余世存：不是附会。碑的出现应该是汉代。汉代因为国力的强盛，普通人家都有经济条件了，所以在埋葬逝者的时候会给他们刻碑。可能以前是种树放石头来做一个记号，后来光放石头不够了，就演变为用碑的形式，因为碑容易批量化生产，大家都可以找石匠做，石匠就把它当作一个产业来做了。这块石头我们叫它什么？要纪念悲痛，所以变成了“悲”（碑）。

南方周末：元代的书家有鲜于枢这些人，大家原先可能觉得元代文化就只有元曲，没想到元代不仅书法文化高超，而且很多是少数民族的书家？

余世存：启功先生（编者注，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私下聊天的时候对王羲之不以为然，意思是说中国的书法家很多不是靠书法本身的名声推动的，而是靠他的社会地位。他们都是因为掌握了当时的社会资源，跟精英阶层的联系是最广的，以至于他们的作品也流传最广，或得到的认可度最广。

他就不认为南朝书法多么牛，他认为北朝少数民族的（厉害）。我们为什么推崇魏碑、推崇北魏的书法？它来自北方草原，有那种天然的大气，对人的自信心的提升不得了。跟南方细腻、温婉、柔美的风格不一样。

南方周末：明代科举体制健全，馆阁体盛行。在馆阁体盛行的明代，吴中才子们创造的书法还是很辉煌吗？

余世存：对，那个时候流行王阳明的心学，一切从自己身上去寻找，我觉得这跟南方书法相互呼应。他们要在馆阁体的主流之外，走出自己的个性很不容易。像文徵明的字，他到八十多岁写的楷书，还是一丝不苟，看到真的是令人动容。祝枝山在草书领域也是成就非常大的。我觉得还是南方自由的土壤给了他们一种底气，让他们走出主流的影响，去寻找自己的字。

南方周末：碑学的第二次复兴是清代中期吗？是突然发现了很多碑？

余世存：对。像包世臣、康有为，我认为他们也是感受到了——因为我们长期对南方的书风浸润到那个（碑）之中，大量的碑出土了之后——那种风格的粗犷，甚至是野蛮生长、雄浑之气，确实是值得追模的。

（清代的碑学兴盛）既有对出土碑的重新认知，又是一个审美风格的大变化。在康乾时代盛行的时代精神氛围，流行书斋考据，做细枝末节的工作。我觉得是对它的一次反叛。

书法是“生命情怀的表达”

陆俨少《怀素书蕉》（局部）。资料图

南方周末：中国书法绵绵不绝，在不停往前走，并不是一个高峰后就一路下滑？

余世存：对，包括到民国，弘一法师也是创体。像我知道的于右任，我有一阵看他的字看得特别多，从他的字里面看出现代工业的味道，他的字力度太大了，有的字扭的那个劲非常饱满。于右任先后写了几遍《心经》和《正气歌》，看到真的是浩然之气，太了不起了。

吴昌硕是写石鼓文的大家，他作为一个清末民初的人，现代性已经扑面而来。他又去临最古的石鼓文，那些字经过几千年的风化，线条已经全部收敛得很好了，但是我们再去看吴昌硕写的石鼓文，个性多么强烈，一下就变成是他自己的东西了。石鼓文的1.0版本是原本文本，吴昌硕、邓石如他们书写的就算2.0版本，变化了一个维度，可能现在的年轻人写还会变成新的版本。

搞计算机字体研究的人，就把当代很多普通人的字体变成了“体”。比如说小学生写的“胖体”书法，他们写硬笔字，把汉字写得胖乎乎的，后来又演变成各种各样的“萌体”书法，就是写的呆萌呆萌的。

南方周末：今人看来，书法就是一个视觉艺术，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但是中国的书法艺术写什么和怎么写，有时候是有呼应关系的？

余世存：有呼应关系。李慎之先生生前跟我讲，弘一的字不能多看，看了就想哭。很多人对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编者注，他的绝笔）不以为然，但是看多了不得了，真是能够让你觉得生命存在天地之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东西。

所以书法是一个生命情怀的表达，绝对不是说为了炫耀字好看。

南方周末：现在是一个远离书写的时代，一个手指头都能“书写”，书法这件事情反而在回潮，这是什么逻辑？

余世存：我们小时候都以为书法已经退出或者淡出历史舞台，因为大家不使用了，印刷体随时呈现，电脑随时呈现，不需要书写。但是为什么书法这些年又成为热门？我觉得不仅仅是中小学生认字和写字，有任务，也是年轻朋友本能的追求，这种本能就是对身心安顿的要求。前些年有一本书特别畅销，叫《秘密花园》，没有字，全是线条，全是图案，但是大家都买回去，照猫画虎。在照猫画虎中他们很专注，一下觉得身心放松了。这比他在那儿看手机或者跟人聊天，得到的是两个世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