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十笔 2025-05-11 20:02 江苏
曾经的休学叛逆少女，如今的“休学青少年特工”
初次见面
殊途回复说：“我在参加分享会，穿着黑色拼接牛仔的外衣。”
我抬头环顾了一下，发现坐在我旁边的就是她。我轻敲两下她的手臂，说：“是我。”
殊途个子高高的，白净、清瘦。我们约着晚上进行访谈，不过可以先一起去买菜、做点晚饭吃。她自然而然地开始询问我的目的、告诉我她的工作经历，不厌其烦地回答我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做过五年的游戏主播，从15年开始，当时我大二。”“当时校门口网吧的市场榜单上长居前三名，有一年我是在网咖过的生日，网咖老板送了我蛋糕。”“也做过小红书博主，直播培训，一对一的那种。”“当时在抖音直播一年，剪辑游戏视频好几百条。”
殊途在峡谷之巅打到了宗师级别，或许在热爱之外，殊途也在用这种方式向父母证明自己，宣誓自己对自己的主权。
也正是叛逆过、痛苦过，殊途开始探索自己，慢慢地走入了心理学的大门。自离开原本的工作岗位之后，殊途积极地参加相关的线下活动，本意是成为一名咨询师。
其中一次，殊途参加了一场休学青少年家长交流会，她当时只是因为“很好奇”，但没想到的是，这场交流会成为了她新事业的起点。
几位父母围坐在书店，殊途已经不记得当时讨论的主题，但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坐在对面的爸爸，脸上的那种“沧桑感”让她想到自己的爸爸。
在几位休学孩子的爸爸妈妈的鼓励下，殊途分享了自己在叛逆时期的经历和想法，而家长们也对殊途袒露经历自己孩子休学的心声。有位妈妈告诉她：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
似乎某些理解在“一个长大的女儿”和“曾经的父母”之间发生了，殊途心底也燃起一股火花：我就觉得我一定要帮他们做些什么。最终，这场交流会推动了她以公益形式开始了第一次尝试。
有别于精神障碍的医学诊断，也区别于心理咨询，殊途做的工作被她称为“陪伴”。
殊途是一个有很有干劲儿的女孩儿，在这次“陪伴”之余，为了更加了解现在的休学青少年，尤其是其中患有抑郁的青少年群体，殊途开始在社交平台上积极行动。
在之前的参加的活动中，殊途听一位老师说，他所在的学校青少年抑郁率高达30%。2024年儿童青少年抑郁报告中显示，在患有情绪障碍的青少年群体中，曾休学的达到53.85%，平均休学1.71次，首次休学年龄集中在14岁。
她浏览相关的帖子，在每个休学、抑郁的贴文内逐一发送私信。殊途热情很高，耐心地倾听，再小心地回复他们。功夫不负有心人，殊途成功打入了休学青少年内部，甚至成为了线上群的管理员。
也有无语的时候，“有孩子加了我之后问我：'给钱吗？'（我要给他们钱吗），我陪你聊天，我还要给你钱！"
直到有一次，孩子主动问她要不要收费，这一个小时的80块钱，是殊途进入这个行业后第一次在青少年这儿赚到钱。
在刚开始接触殊途时，我本以为殊途是想支持“曾经的自己”，但殊途的初衷是支持那些妈妈。她在自己的一篇文章《我为什么讨厌妈妈》中写到：我的妈妈是一个老师，esfp，她性格开朗，长得漂亮，爱运动，怎么看都是个很优秀的人，所以我感觉，她当时对于我教育的失控可能是她最失败的一次人生体验。
在公益“陪伴”过程的进行中，殊途又在线上积累了几十个小时的服务经验。“陪伴”过程中，跟孩子一起粘贴画
在这次“陪伴”中，妈妈突然找到殊途说能不能通过偶遇的方式来添加女儿的微信好友——在上次休学青少年家长交流会结束之后，这位妈妈欣喜地告诉女儿认识了一位“游戏主播”，女儿展现出相当的兴趣。所以妈妈跟殊途商量着去商场偶遇这对购物的母女。
一开始，殊途“阴暗”地躲在商场的麦当劳，左顾右盼地等待那位母亲出现，她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像是是一个可疑分子——或者说，精明的“特工”。
自此，殊途在同家庭沟通的时候用“休学青少年特工”这个标签来介绍自己。“特工”是这样开展她的工作的：同有相关需求的家庭取得联系，先跟父母见面、聊天。确定合作意向之后，殊途以“邻家姐姐”、“同事家的女儿”等身份开始接触孩子，用陪伴的方式来让孩子逐渐恢复正常社交、缓解家庭的紧张关系，或许，也可以让孩子积极复学。
首先，殊途要同家长见面，双方确定参与的意向。殊途并不会照单全收，先是去了解孩子的状态和病史，家庭关系。
其次，孩子必须已经进行过经过精神科的诊断，确认是不是抑郁症。殊途坦言道：自己还没有能力支持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的青少年的“陪伴”。
之后，判断自己是否有能力介入，如果可以真切地提供到帮助，殊途才会选择进行“陪伴”。
因为我会希望我能真的帮到他。如果没有帮到他的话，我会觉得我好像没有做好这个事情。
而令我惊讶的是，家长在选择的时候，所看重的并不是作为“陪伴师”的资历和履历，而是她曾经“主播”的身份。
我是有一些业内的老师背书。再加上我有一个心理学和教育学的基础，这是一个比较基本的底盘。但最主要的是我当时的经历是有游戏主播这个身份，家长其实比较认这个身份。
然后我也退学过，然后我也休学过，那些问题少年会干的事情我都干过。所以家长其实会觉得我可以跟他们产生共鸣，能够理解他们。
家长这个时候寻找的不是一名专业的咨询师，跟”邻家姐姐“的定位一样，家长希望可以有一个角色，提供朋友式陪伴的同时，提供理解、关心、社交引导。
他（父母）会希望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陪孩子。因为他的孩子本身就不太能接受心理咨询。不少孩子对咨询存在抵触心理，也有部分案例是已经进行过心理咨询但是没有明显效果的家庭。在殊途之后的接触中，心理咨询师似乎没能得到所有孩子的肯定。
他（孩子）觉得那些人（心理咨询师）都很蠢，根本不了解他，还要说很了解他。可能是存在部分不够专业的问题，或者说那些（治疗）方式他们（孩子）都已经见惯了，就比如说引导式。殊途也在早期在“陪伴”中尝试过心理咨询的一些干预方法，但发现往往不太好推进。除非孩子自己很愿意接受这种支持方式。
“陪伴”过程中，同孩子一起参加电玩展
而这种性别特质的差异也体现在跟家长的沟通上。妈妈这个角色被母职和工作夹击，又要部分承担孩子和父亲之间的理解和沟通障碍。
殊途跟我说，妈妈往往是那个更着急的人，爸爸则参与度不高。在殊途给父母提供建议的时候，也有爸爸会反应道：为什么要按照你说的来？你算什么？
但一旦爸爸们看到了孩子有了好的变化，就变得没那么“顽固”了。
第一次接触的时候，会跟妈妈或者跟爸爸聊。如果我发现其实是需要跟父亲聊的话，就需要让爸爸来。但爸爸不来的话，那这个可能就很难推进。我会希望他的父母都能配合我。但一般来说，比如说我之前做的那个案例，一开始父亲是不太愿意正面聊天的。但是他发现他的孩子状态变了（变好）以后，他也愿意接受我的建议。
不论是在基因层面还是文化层面。男性似乎都是一个更加“固执”和“沉默”的性别，或许他们可以大声地宣传自己的政治理念和商业蓝图。但面对亲密的朋友和爱人，柔软和脆弱的部分往往也是内心最深的部分，那里因为长时间缺乏阳光的照射而黑不见底、少有生机。
在完成了同家长的双向选择之后，殊途就开始接触孩子。殊途知道自己不可能契合每一个孩子的个性，同时，在“陪伴”过程中必须确保自己处于一个积极的状态才能最好地支持到每个家庭。所以，在接触过程中，孩子表现出的接受/抗拒程度也会成为“陪伴”是否可以进行的重要指标。
在接触孩子的初期阶段，是最困难的阶段。殊途也碰到过难以介入的情况：
有些时候你很难切入进去，是需要点方法的。有一次，我想破了脑袋去尝试，好不容易跟他一起玩了游戏，但是我感觉他有点儿过于敷衍了。我甚至有天没有睡觉，特意去网吧跟他通宵打游戏。我当时设计了很久怎么去跟这个孩子接触，甚至让他妈妈把他的游戏ID告诉我。
殊途自己反思道：一方面，这个孩子之前接受的是线上“陪伴”，；另外，殊途自觉跟孩子的性格合不来。所以，这个孩子的“陪伴”没能继续下去。
殊途也会感到苦恼，她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没有什么方法论可循。“陪伴”要求你首先得是一个朋友，但又不完全是一个朋友。殊途往往从孩子的喜好切入：
“比方说我会带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也会有一些设计在里面，但是要针对每个孩子的不同情况单独设计。
在殊途的一个“陪伴”中，因为孩子之前说过自己擅长整理书柜。殊途便把她约来家里帮助自己收拾搬家的行李。
慢慢地，殊途意识到：“陪伴”强调的是一起做什么，而不是我来要你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某次“陪伴”的孩子）是一个很重视朋友的人，然后他又挺喜欢画画的。我就去找水彩画相关的线下活动，带他去现场画水彩，更多的就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殊途跟孩子一起参加水彩绘画活动
中间也会进行一些性格和爱好方面的测试。但如果我带他做一些测试的话，那我自己也要做。所有（让）他做的事情我都要和他一起。这跟心理咨询时让你填个表，或者什么是不太一样的，那种就是他自己来做。
我和他（孩子）不存在“我教你”或者说“我帮你”这样的意味，所以就不想在开始的时候就告诉他我的工作。
殊途告诉我说，即便咨询师在开始时都会声明同来访者（心理咨询师通常称他们的客户为“来访者”）的平等关系，但对于这类休学在家的青少年，他们会默认在这个关系中自己是被帮助的那一个。
我们在面对不同角色的时，会自然地产生对这个关系的基本理解，而理解则会无意识地影响着我们的行为方式。
如果在服务之初就让孩子意识到对方是“来帮助我的”，那么，对孩子来说对方就是一个有经验的、有资历的“咨询师”，或者“引导者”，这会影响到殊途和孩子构建更加亲密的关系。只有在双方足够亲密的情况下，孩子才有意愿主动社交，并且将社交行为逐渐扩到到原本的朋友圈子；孩子才能够面对殊途的时候感到安全自在，更真实地表露自己的想法和需要。
在一次“陪伴”中，殊途跟孩子说：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孩子最终复学。
这个孩子可能之前从来没有被真正地接纳过，但我曾经跟他有过一样的梦，所以我可以懂他。该不该成为一个倾听者
殊途自觉不是一个倾听型的人，我反问她说，那你是觉得你不适合做这件事吗？殊途大方地说：我觉得会有比我更合适的。
殊途在之前从事了很久的游戏和才艺主播工作，她喜欢表达，也习惯了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一对一的谈话不是她最擅长的模式。
有一次，殊途的一个朋友对殊途说：跟你相处起来我感到很治愈。殊途感到有些惊讶：我以为让人感到治愈的类型都是有比较好的同理心，善于倾听，可以积极地共情别人，殊途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算特别擅长。她自己找到一个解释：或许是因为自己很喜欢表达，在相处中不需要将聚光灯始终打给对方，对方不会感觉自己被审视和拷问，也可以减轻对方的社交压力。
这次经历让殊途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有了新思考：一个纯粹的倾听者可以完成“陪伴”吗？
一般，咨询师都是将聚光灯打给对方，甚至自己完全没有任何表达。但是我这个角色不一样的点就是在于我是很有自己的立场，我还是会带着一部分评判，不会把这些东西都消除掉，即便他（孩子）觉得哪个人不好，我觉得好，那那我就要跟他辩论一顿。我觉得这样才符合一个朋友真实的样子。
殊途“陪伴”后的朋友圈
在刚开始接触孩子的时候，殊途必须要万分小心。有些时候稍不注意，你和他的关系可能要卡在这儿很久。殊途自己总结叫：对细节的把握。
这跟我们交朋是类似的，比方说，今天我遇到了一位陌生人，我想跟他交朋友。如果我们聊得来，那朋友有的做，但如果我们的第一次接触是分歧、冒犯、侵犯边界，那买卖就不成了。后续的方案也很简单，我找下一个朋友就好了，但殊途面对的挑战更严峻：她不可以随便换“朋友”，很多时候她只有一次“对”的机会。
在注重细节之外，还需要能了解孩子们真实想法的能力，在沟通中，孩子们展露出来的一些情绪都不一定是真实的他们的心里的想法”。可能在之前长久的时间里，这些孩子所缺乏的是父母的理解、支持和包容，不论是父母的忽视、拒绝还是打压，最终导致的结果是：直接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对这些孩子们来说并不容易。殊途“陪伴”后的朋友圈
殊途跟我的访谈里多次提到“桥梁”这个词。她需要成为一座桥，是孩子同外界的桥，也是孩子跟父母之间的桥。
也要承担一个桥梁的作用，传递更多孩子的信息给家长。我有一个案例，我传达了孩子的一些信息之后，我们发现其实他的讨好型人格是来自于父母的夫妻关系。孩子学去了他们的做法，所以后来调整好了夫妻关系以后，孩子就好很多，就感觉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至于记录的部分，殊途会写下自己的“陪伴”日记。对孩子的观察、我的视角是怎么看待的、孩子的状态怎么样、哪些话是值得注意的，都会记录下来。
在另外一个案例中，殊途说这个孩子是一个“小戏精”，很喜欢演戏，他有强烈的意愿去拍摄自媒体短视频。殊途本来计划着跟他拍一些小视频，但是孩子的母亲决定通过转学来缓解孩子对上学的抗拒，拍摄视频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陪伴”的周期一般较长，三个月都算短的，六个月是一个合适的周期。通常情况下，殊途会每周提供一次“陪伴”服务，如果孩子和家长愿意有更高的频率，殊途也会根据孩子的意愿调整。
在心理咨询领域，针对抑郁的一个疗程大概8-12周，中度和重度可能需要6个月以上。初期需要更频繁的干预，之后可以调整为每周一次。
殊途也经历过一次短期的“陪伴”，只进行了两次，孩子就复学了。
我当时还（因为担心）反复确认了一下，他真的可以回去上学吗？他说你不用担心我，我真的可以，我在学校挺开心的。
在价格方面，殊途开始时候也没找到参考，算是试着来，以一个月为单位收费，之后，随着自己积累了更多经验和案例，逐步提高价格。在“陪伴”过程中，每个月的服务次数或许是比较稳定的，但是每次的“陪伴”时长可能差别很大，殊途也在考虑转变成按小时收费，这样对双方来说都更加公道。
“陪伴”服务的成果一方面周期较长、另一方面很难量化。在漫长的过程中，殊途总要提醒自己再耐心一点。
一般来说，当进行到孩子可以在正常社交，表现为不再闭门不出，会跟朋友出门玩耍，有意愿跟人连接就已经是很好的现象。至于“陪伴”什么时候结束，主要是由家长决定，同时殊途也会给家长提供要不要继续“陪伴”的意见。
总的来说，开始有意愿社交、跟家长的关系得到修复、父母关系改善，家庭氛围变得融洽都是比较明确的反馈节点。
恢复社交安全感是最主要的我的一个衡量标准。如果我发现我叫他出来玩很容易，那其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标志。
他可能一开始的情况是把自己闷在家里不跟朋友联系。慢慢地，他和他的朋友开始玩起来了，那我其实都可以不用怎么管他的。很多东西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变好了。但我也经常有失落感，就：本来还可以用的到我。
殊途不会因为“陪伴”结束了感到伤心，但却会因为孩子开始正常社交，跟朋友联系更加紧密，开始“忽视”她感到失落。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是一个专业的支持者和陪伴者，我们在做任何一份工作之前，都应该首先是一个真实和丰满的人。
在国内，相关的研究起步较晚，人才规模、产业和制度同发达国家相比，也有较大差距。听殊途说，现在许多小学已经开设了心理相关的课程。
在之后，除却继续进行休学青少年家庭支持工作之外，殊途也想支持更多跟她有同样理想的人。
我问到如果发现自己的工作挣不到钱会怎么选择，殊途表示自己会调整自己的定位，或者找人合作，反正遇到问题就去解决问题，她相信都会越来越好的。
我想要让那些和我妈妈当时一样的家长、被我这种叛逆孩子弄的心力交瘁的妈妈们，还有和曾经的我一样沉迷于虚拟世界的孩子们，能够看见我，看见我们，找到自己，能够重拾信心，开始有哪怕一点点的改变。
这是殊途的文章《我为什么讨厌妈妈》的结尾。十年，她跟父母从分离到慢慢和解。现在，她也能跟亲戚、孩子们可以打成一片了。虽然心底仍存在一些积年累月形成的冰凌，但迈出这重大的一步，阳光似乎开始照射进来，只等它们慢慢融化。
现在，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其他类似家庭经历困境的时间，再缩短一点儿。
撰文：十笔排版：尚尚校正：大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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