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香港看电影的内地内地人越来越多了。
今年 4 月 15 日,东北导演耿军的新片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放映,电影结束后千人影厅内人头攒动,不断传来普通话,甚至上海话和四川话——“我旁边的香港人全程很懵”“恐怕就内地人才能 get 到笑点吧!”。
这是部无法在豆瓣上查到条目的电影。放映时,银幕上节奏分明的幽默台词,与场内此起彼伏的笑声、掌声交织成一片。有人看它是中年性少数的喜剧,有人当它是一出政治寓言剧。为了某种稀缺的表达,内地观众远道而来。而在此地的默契笑声,像是边界的回响。
这是第 49 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一场放映。两周时间里,从尖沙咀 K11 到铜锣湾时代广场,从九龙油麻地到金钟太古广场,各家影院门前都常有内地观众出没。TA 们或首次为想看的电影专程赶来,或早已是香港影院的常客。来香港看电影,是在本土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性。
乜大陸冇電影睇咩?
这是 K 第四次来香港国际电影节。作为一名资深影迷,她热衷于制作电影周边物料。这次她也随身带了六十多个自制票夹,准备送给在电影院偶遇的同好。
这是一款有语境和语气的票夹,上面的文字微妙地囊括了内地人赴港观影的原因或情绪:
来自影迷K(小红书@猪堡包制片厂)
正面写着影迷内部梗“乜大陸冇電影睇咩?”,背面大大的“有”字旁边则有许多打趣短句,诸如“男友变密友的《年少日记》”和“鬼才知道为啥要特供情节的《诡才之道》”。
票夹里面,一侧印着导演娄烨的提出的“二流观众”——指部分中国电影创作者在追求艺术表达和通过审查之间会面临两难选择,导致观众只能看“阉割版”电影。另一侧则有关内地影迷会遇见背后人踢椅背、屏摄和玩手机等现象,常年处于混乱的观影秩序中。
香港,这个拥有和内地不同电影审查制度、院线生态和文化氛围的地方,具备更多元的影片选择和更舒适的观影环境。影迷跨境来港观影,是对观看权利的自主弥补。
事实上,“乜大陸冇電影睇咩?”这句像是自嘲的话已在影迷中流传两年。它出自深圳影迷 lam 和香港警察的一次对话。
2023 年 4 月第 47 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期间某天,lam 不小心弄丢了港澳通行证。去警署报案时,警察照例问她到香港做什么?她说,来看电影。他们用难以置信的态度继续问:除了看电影没做别的事吗?她心里想,难道就不能只来香港看电影吗?但话没有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于是,香港警察疑惑地问出了这句——“乜大陸冇電影睇咩?”
lam 不知该如何回复,懵在原地。但走出警署后觉得刚才对话很有趣,就发了条豆瓣广播,没想到后来会引发讨论——大量主动投身到“可言说”的公共空间中的影迷,在转发和讨论中彼此辨认,还让相关词条一度冲上微博热搜。
lam的豆瓣广播
这不是 lam 第一次到香港看电影了。
2022 年,因疫情无聊宅家的她,参加了深圳当地的许多电影放映活动。百老汇电影中心的维姆·文德斯影展成了她的电影启蒙。借由大大小小的剧情片和纪录片,她在大银幕上系统性地了解了一位艺术电影导演,也初次体会到“原来电影还可以这样拍”。从此,她开始集中观看一些不那么主流的电影作品,比如《椒麻堂会》《诗》等。与此同时,她也不再满足于深圳本地的电影活动。
2023 年 2 月,经历了近三年的疫情边境管控后,香港与内地全面通关,入港常态化。lam 得以频繁往返于港深两地看更多丰富的电影。除了因内容敏感无法在内地上映的电影,她也会看大量老片修复展映和大师展,例如日本导演森田芳光和田中绢代的系列作品展映。
香港作为华语世界少数仍保有较成熟影展制度的地区,也致力于通过此类活动为市民提供参与讨论的文化氛围。例如,TA 们会赠送特刊周边、搭配相应的讲座活动,拉近观众与电影的距离。“内地也有这样的活动,但遇到想看的可能要等上半年。香港是几乎每周都有,抢票的难度也远远低于内地。”lam 表示,许多时候香港的文化活动多得根本排不过来。
她还报名了许多公共电影课程,比如香港电影文化中心的短片剧本工作坊和 super8 菲林创作课,前者的讲师是《正义回廊》的导演何爵天,后者的教学过程则让她与香港电影新浪潮导演们产生链接。
在香港,电影、生活和观众三者的距离很近。
lam随手拍下的电影票根
截止今年上半年,lam 因电影去到香港已超过一百次。
某次在香港百老汇电影中心看完片后,她站在门外的公告栏看有关影片的资料(百老汇门口常有影片资讯、活动信息及影评等内容),被一只突然出现的壁虎吸引了注意力,然而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告诉她,壁虎去另外一边了。说话的是一个香港女生,她也刚看完电影出来。她们随即热聊起来。
半小时后,她们决定各自返回,但依然在边走边聊。lam 没想到会因为一只壁虎与另一个人展开深度交流,可能壁虎和电影一样,都是“无用之物”吧。后来,这个本地女生还告诉 lam,从电影院去巴士站的小路晚上不太安全,建议她以后都走大路坐地铁。两人之间有根同温层的信任纽带。
百老汇电影中心的公告栏
还有一次,lam 偶然发现自己一直购入电影二手书的香港店家,就是自己看过的田中绢代影展的策展人。在这座小而复杂的城市里,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电影漫游者,总有不经意的发现和收获。去香港看电影,是一种对人生多元性的探索与实践。
类似这样因为电影而产生的全新体验,也发生在许多赴港影迷的身上。
2023年暑假,刚刚高考完的广州影迷小黄,去香港提前观看还未引进到内地的《奥本海默》。看完电影后,他又前往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听余华的《文学自由谈》,那是当年香港书展上的一场讲座。
原本打算当天返回广州的他,因活动结束后错过了末班车,临时起意去香港电影中心看午夜场的《怪物》。午夜场电影,也是香港区别于内地的一种观影文化。夜香港的氛围感,有时更让人分不清虚实。那天排队进场时,小黄就与刚做完活动的日本导演三宅唱擦身而过,像一个从银幕延伸至现实的奇妙时刻。
来到香港是“呼吸不一样的空气”,许多影迷都有过这样的表达。
有人在这里接连两天见到黑泽清和是枝裕和;有人第一次和轮椅使用者同场观影;有人偶遇内地观影团在香港组织女同题材电影《从今以后》被邀请免费进场观看;有人第一次在影院看三级片,明明已经是成年了,但购票出示身份证的时候还会莫名觉得心虚;还有年轻影迷在早上的电影院惊讶发现有相当比例的老年观众,而TA 们不仅会坐到电影片尾字幕走完的最后一刻才离开,还会在电影院门口讨论电影的剧情、海报等……
内地网友赴港观影的相关帖子
被压缩的东西,在这里展开了
来到香港,处于中间
去香港看电影也并非都是好的体验。
除了票价普遍偏贵(多数为 90-120 元港币/部)和影厅冷气过足,两地间的电影系统差异也一定程度上挑战了内地影迷习以为常的消费习惯。
比如,相比内地由淘票票、猫眼等平台统一主导的电影购票系统,香港院线例如百老汇、嘉禾、英皇等至今仍各自为政,有独家官网或 App、排片系统和会员体系。
在这种高自主权、低整合度的分散型市场中,观众通常需要下载多个 App,或打开不同院线的网页、小程序购票。有时线下购买还需支付手续费,这让许多习惯了扫码支付和用二维码取票的内地观众一时间难以适应。
HKmovie页面
该APP整合了香港多家戏院排期、最新电影资料和观众评价等资料,但目前应用内只能直接购买一部分院线的戏票
佛山影迷极度,第一次去香港看电影的时候就踩了不少坑。2023 年刚通关时,他到 K11 Art House 看电影《巴比伦》IMAX 版。抵港后,他才意识到高德地图标错了地铁的价格,到影厅后,又发现因购票系统里不标中轴线导致自己选到了很偏的位置。
当时赴港观影刚复苏,两地间信息不如现在这么流通,各种社交媒体上也没有关于去香港观影的攻略。于是他决定和朋友一起做一个《香港观影指南》,并请求电影自媒体博主帮忙传播出去。
这份图文并茂的指南,共有 33743 个字,事无巨细。指南包含签证与签注、口岸与过关、交通与生活、戏院与体验、购票与优惠、电影礼品兑换、电影节与特备节目、香港通讯服务八个主体板块,完全对应了一名初次去香港看电影的“小白”的全部需求,降低了去香港观影的信息和心理门槛。
《香港观影指南》文档内截图,链接:https://docs.qq.com/doc/DZVF0amdOR2tiQkpJ
由于篇幅限制和卡顿问题,极度还从这个主文档延伸出了《香港戏院指南》——不仅有全港影院的基本信息,如银幕大小、座位分布、音响效果等,还有他记录自己抵达该影院的路线,比如乘坐某路地铁从某口下——这些他都亲身走过并拍照做成了指引地图。
业余时间,他持续地在更新和维护文档信息,偶尔还会收到影迷对指南的反馈,例如从某地前往某家影院有更近的路线。目前,这两个文档已经有 9700 多人次曾访问,还不断在互联网上被转发和引用。
极度也曾多次跟身边的朋友推荐去香港看电影,但都没有成功,并总是被认为太过折腾和疯狂。但事实上,除了广东省内可以实现“一签多行”的高频往返影迷,还有不少来自上海、北京、呼和浩特、昆明、哈尔滨等地的电影观众,会为了特定的电影或在特定的影展时间远赴香港。有的影迷还会在 7 天旅游签注到期后,到深圳重新签注后再返港继续看电影。
香港的猎人书店,许多赴港影迷也会顺带去逛书店、看展
在西安生活的前艺术电影版权人 Flo 曾因学习和工作去过全球七个不同的国家/地区的近三十个城市观影。她认为“和相同等级的观影目的地(如釜山)对比,无论是从影展活动的专业度、策划水平、开放程度等来说,还是从作为旅行目的地的自然及人文资源丰富程度来说,香港都是内地观众的优选项。”
她每次来香港都会看上一定数量的电影。若是香港国际电影节期间,通常会安排 40 部左右的节展片和 1-2 部院线片。即便是平日来港旅行,也会看约 10 部院线片。这里的主流院线同期放映原汁原味的好莱坞大片,艺术影院里则有与国际电影节展(如柏林国际电影节)接轨的新片——你可以看到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Flo 也很享受和香港观众一起看本土新片,她希望“知道 TA 们在关心什么以及如何关心这些事,弥补只能在内地商业院线看到固定类型商业港片的有限观察视角。”
Flo在香港看完本土纪录电影《尚未完场》留下的豆瓣短评
同时,香港也是她认为能用最低成本获得“异国感”的地区。
对此最直接的体现是,多数香港电影都是“繁体+英文”字幕,或纯英文字幕。有影迷表示,如果遇到看不懂的粤语表达,还得求助于英文字幕,有时字幕过得太快,英文字幕还没看完,画面已到下一帧了。
去年刚在东京读完电影研究生的 CeCoo 也在香港有类似发现。今年她初次参加香港国际电影节,报名了一个感兴趣的讲座,却没料到嘉宾全程用粤语交流,导致自己只听懂了20%。她有了一种奇妙的“他者”感受。“在香港看电影会有点焦虑和紧张,不像在北京和上海心态那么随意”,CeCoo说。这和她起初在日本观影时的心境类似,但又因为香港和内地的特殊亲缘性,有微妙的差别。
上述诸多差异虽造成了观影障碍,但也让许多内地影迷体验和思考了“非内地本位”的生活,促使自己反思自身的观看位置与文化边界感。
例如,在映后用普通话提问时做到简短易懂,在影厅外适应盖上马桶盖冲水的公共规则等。这种观影的特殊性既和香港的中间性同构,也源自电影作为媒介空间,使观众在例外状态的观看中感知并理解这座城市所承载的地域身份与复杂处境。
看电影,在香港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中间地带,为那些渴望呼吸不同空气的人,提供了足够复合的体验。
从银幕延伸到现实的文化哀悼
去香港看电影的并非只有年轻人。
2023 年 10 月,lam 在跟随内地百老汇电影中心去香港参加诺兰电影 IMAX 马拉松的活动时,遇到了一位跟完全程的长者。在回深东铁线的对话中,她了解到,这位长居深圳的老影迷已经 68 岁了。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开始去香港看电影,主要看和美国同步上映的欧美大片,看过《与狼共舞》《为苔丝小姐开车》《蝙蝠侠》《早安越南》等 200 多部电影。
在他那个年代,只有极少量特区居民可以定期出入香港,远不如“口岸客流连创新高”的今天这样方便。
近年来,随着粤港澳大湾区的融合发展,去香港看电影不再是一件新鲜事。像 2007 年《色,戒》在港上映拉动旅游消费的盛况,也不再会出现在新闻界面。反而是港人北上消费的队伍越来越壮大——TA 们常常带上行李箱去盒马鲜生、山姆会员店等大型超市买菜。还有不少做港人生意的赴深旅游团以便宜便捷的生活采购作为出游亮点。据港媒报道,2023 年 10 月,盒马皇庭广场店每日接待超过千名香港顾客,曾日销近 3000 只大闸蟹。
电影,也是港人北上消费的一环。尽管港人跨境观影远未形成气候,但是更低的票价,还是能吸引到不少深圳过周末的香港家庭。
小红书用户@艾淩 曾从香港到内地二刷哪吒
今年年初,就出现了一批到内地低价看《哪吒之魔童闹海》的香港居民。
在全球电影院消费式微的大环境下,这更像是所谓“香港内地化”的联动反应,其较为分散和随机的特点并未构成显著的文化意义——即与内地人为了拓展精神空间赴港观影明显不同的是,港人北上观影更多是为了获取高性价比的现实资源。
而两地更便捷和频繁的交流,也改变了香港当地的消费生态。影迷 L 表示,2019 年他第一次来香港看电影时不带现金可能寸步难行,但在今年的香港,移动支付已经成为不可回避趋势。此外,他也感受到香港人对内地人越来越友好了。“今年路边的香港人会主动过来给我指路,跟以前不一样。”他说。
虽然在与港人的接触中感受到更多善意,但 L 却并未因此感到轻松,反而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无措。许多对香港近年变化有所感知的影迷,也都分享着类似的情绪——一种混合着无力、感伤与隐约祝福的复杂心境。面对这场承载历史债务的关系重组,作为“他者”的内地影迷偶尔会不知该将自身的位置安放于何处。
同样是从疫情前就常来香港观影的影迷雀,也常和朋友提到最近几年香港的变化,“乍一看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不一样了,但很难说出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了,是一种整体性的感受。”最近,她也在香港的电影院里发现了越来越多和内地同步上映的商业片,比如五一档的《水饺皇后》。
将目光移到电影院之外,也会发现太二酸菜鱼、蜜雪冰城、奈雪的茶等内地连锁品牌的进驻。人口流动与制度接轨加速了这一过程——本土人员流失及内地优才、高才和投资者大量涌入,新一轮关于身份、语言、资本与观众结构的再定位,正在香港发生。
电影,作为观念表达与“无用之物”的双重存在,也引发了新的疑问:当某种独立性与交杂性在这场融合中逐渐退场,“观看”是否还能保有不被定义的自由?
2019年,L第一次去香港,三刷《小丑》IMAX版。
图中嘉禾院线旗下拥有56年历史的海运戏院,因租约到期于今年6月2日结业。不少内地影迷为此感到伤心,称“以前能在这里的巨幕厅看到30块的嘉禾老片”。
过去两年,香港出现影院倒闭潮,小型放映空间与独立片生存愈发艰难,曾经繁荣的午夜场售卖情况也每况愈下。香港影院也采取众多自救措施,如周一自主降价、为省成本中午才开门营业等。以及自 2023 年起,香港每年举办“香港电影日”拉动观影,当天所有影院的票价统一为港币 30 元。
不仅如此,香港本土的表达空间也在经历重组。从部分媒体的关停到出版领域面临更多压力,香港正在逐步被纳入新的文化治理框架。
电影方面,2021 年香港政府修订《电影检查条例》,引入了国家安全的考量因素。这一变化导致部分影片未能如期上映,亦有放映在临近时被取消。对部分内地观众而言,这象征着香港曾经文化弹性的收缩——“真正特别敏感的片子,在香港也是上不了的”——其作为文化出走地的特殊性正在被削弱。
与此同时,一些香港本地影迷也会选择赴台湾、加拿大等地观影,尝试在制度差异更大的语境中寻找替代性的文化体验。
近年来,《破·地狱》《爸爸》《焚城》等带着强烈现实感的香港电影也密集地反映了这片土地的环境变迁、身份焦虑和生存情绪。一个变化中的香港,在透过电影显影。看电影作为一种解读实践,成为了与他者对话的文化哀悼方式。
Flo 就提到:“香港像是一个美丽传说逐渐有了灰蒙蒙而不再伟岸的英雄迟暮之感。这座城市不经意间释放出的孱弱,让人深刻看到保守传统与开放包容间的巨大裂痕。这基本上是从香港电影银幕直接延伸到现实的,没有折损。”
电影《破·地狱》
在这样的语境中,跨境观影也像一场关系和位置的再定义。香港已不再是黄金时代港片中的荣华面貌,也无法再轻易成为投射自由想象的乌托邦。
但正因如此,银幕亮起时,人们也是在为某种仍未完全关闭的可能性,留下注视与同行的目光。
流动与公共的新迷影
当稀缺变得频繁,差异被同化,许多影迷心中澎湃的文化想象也冷静起来。
“跨境观影”是文艺青年的自我高潮吗?看小众艺术电影/独立电影只是为了获得“高贵”的影迷勋章吗?事实上,在被问到去香港看电影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时,一部分影迷会拒绝美化这种“迫不得已”的行为,认为“只是看戏而已”“换个有电影看的地方罢了”,并希望这不是唯一的选择。
作为一种区别性的文化消费,跨境观影的确也有它的社交属性——尤其对于非广东地区的影迷来说,它往往是被特定社群氛围中所激发,而非完全出于个人的主动。
香港街头
定居上海的影迷艾米平均每月会在电影院看 10 部电影,而且自从 2024 年 6 月中国电影资料馆苏州分馆开馆后,跨城看电影已成为 TA 的习惯。但作为一名深度影迷甚至是港片迷,艾米却不曾去过香港观影。
TA 提到两点重要的原因,一是自己感兴趣的电影类型在江浙沪一带也有机会看到,而且也不会仅因为某部电影在内地看不到就对它兴趣骤增;二是去香港这件事就不是日常会联想到的观影选项,对其缺乏具体的想象和感知。艾米提到:“可能跟我没有加入很多影迷群、不混影迷圈有关。”
对许多影迷来说,赴港观影的起点可能都只是朋友一句“你一定得去试试”,但正是这种社群经验的传递,使香港观影因其异质氛围与仪式感,演化为一种文化旅行的选择,也成为了一种隐形的同温层文化资本积累。
在本文调查的 149 名曾赴港观影的内地影迷中,有超过两成表示曾赴法国、日本、新加坡等地观影。显然,这部分观众具备跨境观影所需的条件——包括流动能力、经济支撑、信息获取渠道与一定的观影审美趣味。
这使得自由跨境观影成为一种混合了理想主义愿望与现实资本的实践,既催生了张力——“工资都拿来看电影了”;也有许多反思——“这不该成为一种品味的彰显和攀比。”
影迷比格K曾在自己的账号分享香港国际电影节购票的优惠策略。还对比了内地的电影节,并指出后者优惠策略的缺失以及整体票价高过香港的事实。这也验证了去香港看电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昂贵的说法。
事实上,观众与电影之间的区隔,从不仅仅是地理距离和制度差异。如何知道并看到更多元的电影,如何进入更好的电影活动与节展,如何花更少的钱跨境观影,或许都是存在信息、认知和审美“门槛”的。而主动去拆除或透明化这些门槛,也是获得观看权利中的重要一环。
早期的迷影文化(cinéphile)体现在对大银幕观看和胶片质感的执着,对文本的深度解析与评论,对电影周边的收藏与展示,以及对社群文化的重视等。
它是一种带着强烈精英主义气质的文化实践。法国《电影手册》派就是典型代表,TA们一方面确立了电影作为艺术的文化合法性,另一方面却也在反对工业控制的同时,建构了有门槛的品味政治。在中国,迷影文化也代表着一种带有反抗姿态的观看方式,始终存在着某种主流和边缘间的张力。
与常被诟病的“排他性”不同,当下的影迷群体,正逐渐依托互联网显现出建构性与包容性。
谈到这点时,影迷远真回想起自己在法国的观察,“一个触动我的点是,它们的电影购票优惠里,除了最基本的学生票,老年票,青年票,他们有失业人员票。失业人员票不需要提供任何证明,勾选了就有优惠。”
她认为由于各种客观存在的因素,享受电影在中国仍属于少部分人的特权,但自己会发自内心地希望“它可以是环卫工,服务员等普通人工作日下班之后消遣,而不是仅仅是集中于周末和节假日的,属于中产阶级/约会的青年男女的。”由此,电影才能更加流通与流动。
贴在香港书店门口的免费电影活动“鲜浪潮街坊影院”海报
苏珊·桑塔格在《电影的没落》(The Decay of Cinema)一文中提到,媒体与技术的发展虽然造成了传统迷影文化的消逝,但却为新的迷影形式提供了机会。
在今天,尽管只有极少数观众会因热爱电影而投身于电影生产,但却仍有许多人以电影为出发点,生产着一种基于公共观看的共同体仪式。
此前在网络出现的上影节、北影节吐槽文档,便是一个直接的体现。这些由上千位影迷在线协作的文档,都提到了对高额票价、电影节资源分配、选片机制、影院设施以及不文明现象的不满,这既是对电影观看门槛的反叛,也是对观影秩序的自主维护。
今年上影节开票前,《2025 上影节影院指北》《2025 上影节周边(自制票根、海报、盖章)信息分享》《上影节片单吐槽&推荐》《2025 上影节美食&咖啡&清吧推荐》等多个共享文档也在多个影迷群内传播
除了像前文提到的分发自制周边和打破购票信息差等迷影行为,许多影迷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观影生态的共建中:有人在群里无偿整理、翻译各类资源(甚至做成小程序),有人耐心参与有关观影礼仪分歧的沟通,有人力所能及地支持一部小成本影片的创作。这些协作性、互助性的实践,都在让电影离观众更近,形成了自组织的基础文化设施。
而越来越多影迷跨境赴港观影并聚在一起,所构成的已不只是对稀缺性的回应,更是迷影文化在现实中被共同实践和延展的方式。它或许不完全承载着个体的反抗,但一定包含着群体的劳动与意志。在这张由一个个观看主体搭建的网络中,位移中的肉身有意无意间践行着电影和观众间的多元关系。
一个普通的夜晚,香港的路口
如果这几年你也在香港国际电影节期间赶场,那么穿梭于高楼林立的街头时,也许会看到不少影迷从印着“姜涛0430生日快乐”的巴士前走过,一路走进戏院。在这座超负荷运作的城市里,年轻的本土文化符号与这些外来者的“电影眼睛”彼此交错,如同一幅拼贴画,映照出了当下不同圈层介入世界的方式。
“在场·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一季首奖获得者赵云的文章《在未知中同行:MIRROR歌迷的连结》,鲜活地讲述了后疫情时代许多港人追捧本土男团 MIRROR(姜涛是其中最受欢迎的成员)的行为,本质是一种走出抑郁、自我复原、重建日常感的方式,它让孤独、失落、创伤的个体重新彼此识别。
如果说,由 MIRROR 热潮编织成的社群网络是在传统公共领域萎缩之时闪烁微光的替代性空间,那么不停流动的影迷,这个同样“去政治化”的表述,也在表达缝隙中形成了新的公共主体。
TA 们正通过寻找、改变和创造自己和电影的关系,明确在世界的位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小吓,编辑:Sharon,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