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特朗普政府挑起的全球贸易战，人们普遍已有心理预期。但是因此而放松理论研究是危险的。
贸易战爆发的底层逻辑是什么？能否把它简单理解为中美博弈的一个分支？
本文将为大家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
国际净头寸
在国际贸易中，连续数十年单边盈余，这个现象历来为人们所厌恶。
逆差国认为，债务的无限积累会导致本国破产。
顺差国认为，赚到的钱永远花不出去，跟废纸没什么区别。
从某种意义上讲，上述两种意见都有道理。但是很明显，一个现象能够在世界范围内长期存在，那就肯定不能简单地用某一方是傻瓜来解释。
那么到底谁吃亏，谁受益？让我们拿数据来说话。
从1976年到2000年，美国在此25年间一共产生了贸易逆差约2.4万亿美元。相比于美国1976年1.9万亿美元的GDP来说，这个数字可谓巨大。如果放任下去，貌似确有“破产”之虞。
但是如果考虑到2000年美国的GDP已经增至10.4万亿美元，这2.4万亿美元又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如果拆解一下，那么从1.9到10.4万亿，这个增长幅度里面，大概一半是实际增长，一半是通胀。
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只要保持较高的经济增长，即使持续贸易逆差也不会导致国家破产。如果实际增长不行，那么只要通胀够高，也可以起到赖账的效果。
不过这还只是故事的一边。要是赖账那么容易，这桩生意早就没人做了。
因为在顺差国那边，它们拿到美元之后，并不会换成纸钞扔床底下，而是会拿到美国的金融市场上去投资。
请注意，盈余和投资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有盈余必有投资。如果不投资而用于当期消费，那也就不成其为盈余了。所以如果只讨论盈余而不讨论投资，是不可能看清问题全貌的。
从历史数据上看，从1976到2000年，投资还是比较容易做的。无论是买美股还是买美债，哪怕是银行存款，都足以大幅跑赢通胀。
这样说来，我们完全有理由预期，其它国家在此期间赚到的2.4万亿美元贸易盈余，早就已经通过投资而大幅增值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即使存在通胀侵蚀的威胁，倒也不见得吃亏。
外国人在美国拥有的净头寸，美联储是有统计的。从1976年到2000年，这个数值增长了多少呢？大约是1.6万亿美元。
怎么会只有这么点儿？说好的大幅增值呢？这就得讲到国际净头寸的计算原理了。
在现代社会，并不是只有顺差国才能做投资，任何国家都可以通过资本项目直接发起投资，顶多是有各种各样的限制。完全不接受外资的国家似乎没有。朝鲜都有部分中国和韩国投资。
这里的区别在于，使用贸易盈余发起投资，这笔投资是单向的。而通过资本项目发起投资，这笔投资是双向的。
比如说，美国企业拿1亿美元到中国投资。它把这1亿美元交给中国银行，中国银行给它在国内账户打7亿人民币。然后那1亿美元怎么处理呢？中国银行转头就给它汇到美国的金融市场去做投资了。
从这一刻起，美国企业就开始拿7亿人民币在中国大展身手，而中国银行则拿1亿美元在美国大展身手。每隔一段时间，双方结算轧差。哪边赚得更多，哪边的净头寸就相应增加。
为什么要轧差计算呢？因为美国企业到中国赚钱，不可能只是为了看个数字好玩吧？人家终有一天是要变现提款的。即使不知道它哪天走，你也得准备着。
如果它的7亿人民币要走，你就得拿1亿美元还它。如果他的7亿人民币已经增殖到14亿人民币，而你的1亿美元还没有增殖到2亿美元，那岂不就是净亏？如果净亏还补不上，你的本币就要贬值。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资本项目双向投资，就像是一种赛跑，或者干脆说是对赌。
这么多年来，中国一直不肯开放资本项目自由兑换，其实就是不愿意参加这种对赌。我们等于是预先假设了在对赌上肯定会吃亏，所以只有对实体经济有附加价值的投资，我们才欢迎它们进来。
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了。为什么明明从贸易上产生了2.4万亿美元盈余，也做了投资，结果国际净头寸只增加了1.6万亿？这就是因为美国人的对外投资做得好，而外国人的对美投资做得差。对赌结算，不仅2.4万亿投资的增殖部分全部抵消，还被美国人倒赚回去8000亿美元。
所以在国际金融体系中，净头寸才是真正重要的数字。它代表着一国可以自由支配的真金白银。而且它永远是贸易盈余和投资回报的共同结果。如果贸易盈余节节高升而投资回报节节败退，那就很难说是否真的赚到了钱。
资本魔术
为什么美国人的对外投资回报更高？人们经过长期讨论，总结起来大概有三条原因：
1，美国的金融体系更成熟。毕竟华尔街搞了一百多年，而很多国家的金融系统市场化从上世纪70、80年代才刚起步。美国人在外是挑瓜瓤吃，而外国人在美是捡菜叶吃。
2，美国资本的规模更大，久期更长。外国人在美只敢投短期国债，而美国人在外却敢投高风险长周期的项目。这两者的回报差异一下子就拉开了。
3，发展中国家整体上经济增速更快，而美国自身的经济增速则相对较低。因此美国人在外是坐快车，而外国人在美则是坐慢车。
从2001年到2007年，这是全球化加速赶顶的阶段。它以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为始，又以美国爆发次贷危机为终。
那么在这段时间，其它国家一共从美国拿到了多少贸易盈余呢？大约4.3万亿美元。国际净头寸又增加了多少呢？区区2500亿美元！
这只能用资本魔术来形容了。人家好不容易赚了一点辛苦钱，装在兜里，再回头一看，没了……正所谓：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曾经听说过这么一个段子。说是有个美国老头儿2000年带着100万美元到北京。先买套房，其余都用于吃喝玩乐。就这么穷奢极欲过了十年，然后把房子一卖，又带着100万美元回去了。
从上述统计数据看，这个段子可能还真不只是段子而已。你说，这样的全球化，那些跨国公司的大资本家们，能不怀念吗？很可惜，那样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复返了。
从2008年开始，最新统计到2024年。其它国家对美贸易盈余将近9.7万亿美元。而国际净头寸却增加了25万亿。
一场惊天大逆转正在悄悄发生！
如果仅从数值上看，这一把等于是把1976年以来美国人从金融投资上赚到的超额收益全部翻回来了，还能余下几万亿。
当然，今天的美元跟20年前、40年前的美元早就不是一回事儿了。所以我做了一个变换。以美国GDP为基准，每年的盈余和头寸数字都转化成它的一个比例。然后把历年盈余累计起来，与国际净头寸相比。又因为统计数字是美国视角的，所以盈余和头寸都显示为负值。
从1976年到2024年，美国平均每年贸易逆差相当于GDP的2.4%。累计至今已达1.16倍GDP。但是国际净头寸还只相当于GDP的88%。
换句话说，如果剔除名义经济增长的影响，那么全面翻盘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不过我们把两者之差做成下图，还是可以明显感受到趋势的逆转。
御风而行
为什么2008年之后，美国人的资本魔术不灵了呢？
我还是那句老话：金融市场的问题，只在金融市场内部找答案是没有意义的。金融投资的背后是实体经济，实体经济的背后是社会文明。
按照这个思路，我想答案可以分成三块来讲。
一是技术扩散的趋势不可阻挡，顶多只是时间问题。当年汉朝和匈奴，罗马和蛮族之间的技术差距都能拉平，现代人几十年间搞出来的东西还想千秋万代？
当今世界的主要强国都在大搞进口替代和产业升级。世界正在变平，变卷。美国企业在海外投资赚取超额利润的空间越来越小。
二是多极化趋势深入人心。2008年之后的美国仍然很强，但是跟2008年之前的强大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未来的历史书记载美国的衰落，很可能会从2008年开始。拳王的第一次倒下是至关重要的。
政治上的多极化，犹如商业上的反垄断。如果我坚信这个市场只能有一家供应商，老二老三绝对做不起来，那我就不会尝试给他们订单，这个预期和事实就会循环起来，相互强化。
但是只要有一天，我开始怀疑也许有人能做出来，那我就会主动地给新人订单，即使他们的性能、价格还不够好。因为如果可能的话，谁都不喜欢被一人拿捏。
这种骑墙心态在全球南方不断扩散，进一步压缩了美国向外输出资本，抽取收益的能力。
三是美国自身的资产价格极端化。只要买入并持有少数几家垄断巨头的股票，不用动任何脑筋，收益率就能够轻松超越全球其它一切股权、债权、实业投资。简直是御风而行。
在美国内部，一半以上的居民是没有净资产的。他们受负债消费驱动，过着从支票到支票的日子。对于这些人来说，资本的原始积累永远无法完成，御风而行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但是对于外国投资者来说，有这样的机会，正好可以把历年积累的盈余拿出来，押上去。反正资本是匀质的。既然我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那么我就应该拥有登堂入室的权利。
说到这里，我们或许已经接近贸易战爆发的终极真相了。
美国对外逆差了大几十年，为什么一直不当回事？因为他们有资本魔法。
那为什么最近几年又这么猴急？因为现在泥腿子也学会了御风而行。
后记
读者们可能注意到了，在本文的分析中，我并没有特别强调中国因素的作用。因为事实也确实如此。
截止2024年底，外国人在美的总资产高达62万亿美元，减去美国人在外的总资产36万亿美元，得到净头寸26万亿美元。
而中国的官方外汇储备只有3万亿美元，跟前面的数字都差着数量级呢。至于美国资本在中国股市的投资就更不值一提了。
总的来说，中国是一个拒绝参与金融游戏的国家。这一点非常值得玩味。中国的实业极其强大却无意操纵金融，就好像中国的武备极其强大却在周边冲突中使用冷兵器一样。这可能反映了某种独特的世界观。对它进行讨论需要更多的准备，远远超出了本文的定位。
无论如何，本文选择从全球资本的中立视角来观察贸易战的爆发原因，足以逻辑自洽，并不需要引入中国因素。
许多人在分析时局的时候，总喜欢从中国怎么想，中国怎么做出发。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不过孙中山有句名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个人也更愿意相信，确实存在着一个席卷世界的，不以任何个人或国家意志为转移的历史潮流。
而中国要做的，是更好地观察、研究、顺应这个世界潮流。这样一来，我们的敌人就不是在跟我们作对了，而是在跟历史大势、人类大义作对。
你看，这就是5000年历史教会我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