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 Arch-Exist 摄影:Proloog.tv
如同呼啸而过的龙卷风,Fenix博物馆成为鹿特丹老码头区域一座新的“精神灯塔”。作为在欧洲承担重要文化项目的中国建筑师,马岩松试图打破移民史的苦难叙事,引领今天的年轻人踏上一段充满未知与希望的旅程。
文|榭瑞
编辑|贾冬婷
看到墙面上醒目的“NEW YORK”字样,就会知道,纽约酒店到了。它的前身是洲际邮轮公司总部大楼,其所处的鹿特丹卡特德雷赫特(Katendrecht)半岛上的威廉敏娜(Wihelmina)港,是一段标志性的欧洲百年移民史的出发地——下一站:纽约。
19世纪,成千上万的欧洲人从这个港口登船,乘坐荷美邮轮(Holland America Line),花费大概15天到20天,抵达纽约。卓别林的《摩登时代》里,从船上走下来的欧洲人,身上都写着编号,到了纽约,第一眼看到的是巨大的自由女神像。上岛之前,他们先被冲洗身体,之后成为美国人。
移民船上从欧洲去往美国的人
图源:电影《美国,美国》
“纽约的曼哈顿一开始就叫‘小阿姆斯特丹’,因为移民过去的荷兰人特别多,包括纽约的建筑、食物,都受到欧洲的影响。”马岩松说,如今,移民问题,甚至从不同地区涌入的难民问题,已经成为欧洲最大的政治和社会问题之一。而伴随着全球化,移民问题也已经成为一个世界范围的核心议题。所以,在此时此地建立移民博物馆有着特别的意义。
Fenix博物馆于5月16日正式开馆
图源:Fenix博物馆
2018年,时任荷兰鹿特丹国家博物馆馆长的维姆·贝维斯(Wim Pijbes)找到马岩松,向基金会(Droom en Daad Foundation)推荐他来设计移民博物馆。马岩松从那时就开始思考,作为一个中国建筑师,如何解读欧洲的移民史——既是尘封的过往,更是不断演变的当代图景。
如今,站在纽约酒店远眺对岸,一眼就捕捉到螺旋向上的不锈钢“龙卷风”。它的下方,是始建于1923年的菲尼克斯(Fenix)老库房,这个曾经全球最大的库房在“二战”中被摧毁,又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经历多次修缮。这股“龙卷风”从老库房中穿出,映照出这篇土地的过去,货仓建筑群、红灯区、唐人街,又以新的艺术和人文内容穿越到未来。
博物馆一层的室内市民广场
图源:Fenix博物馆
拿到项目,马岩松的第一反应是,这座移民博物馆首先要成为菲尼克斯港口的一个地标。地标和联想相关。人们得有新的联想,得认为它跟自己有关,而不只是依靠文献理解过去。“未来的文化设施,其标志性可能就在于人是怎么参与、怎么体会的。”
“原本的厂房是平的,视觉上没有记忆点,得有一个东西‘露出来’。”于是马岩松在保留老厂房建筑的基础上,拆除了仓库中心的墙壁,替换成通透的大玻璃,使得这个长条形建筑中间拥有了一个通透开放的、与城市融合的中庭。从这个中庭,戏剧性地升起了龙卷风一般、雕塑感的两组楼梯,盘旋向上。
图源:© Hufton + Crow
马岩松带着我们进入“龙卷风”的内部。在光影中漂浮的楼梯,与一楼的展览空间产生互动,产生向中心集中的能量,同时又形成向上蜿蜒的动线,让人不自觉地攀爬楼梯,去探索旋涡中被藏起来的结构。
楼梯地板是温暖木质的,引发人们对于当年船舱的联想。同时,光又将人们带到当下。“一是自然光进来,一是不锈钢材料的反射,在楼梯上行走的时候,我们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和其他人的影子,有一种时空穿梭感。”马岩松介绍。
“不只是回忆,还有一种精神在里面,去探索一个未知的不确定的旅程。想想过去的人开始一段旅程的时候,还是有挺大的勇气的。楼梯一会儿很缓,一会儿又很陡,人跟人之间的相遇也是这样的。”
图源:© Hufton + Crow
顺着楼梯行走,向上和向下是交错的通路,会发生各种各样人和人的相遇。“这就像一个社会连接器,充满着流动,也充满着希望。”
上至顶部,眼前展开一个一览无余的360度观景平台,带人进入老码头区域的未来图景中。博物馆的两侧是社区大厅,外围是宽阔的市民广场,24小时开放给所有人。这里就像一个剧场版的微缩城市,舞台、荧幕、咖啡厅、舞蹈教室等一应俱全。
观景台的镜面,与景色形成巧妙的呼应
图源:© Arch-Exist
可以说,Fenix博物馆已经超越了移民的传统叙事。这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抒情的、“卖惨”的地方,而是一个让人们自由相聚的城市公共空间。正如现任馆长安妮·克雷默斯 (Anne Kremers)所说,博物馆的目标是通过将移民呈现为一种微妙而普遍的人类经历,来丰富公众的看法。展览的野心,也并不仅仅在于探索移民问题,而关乎对全球化时代人群、流动、文化的持续探索。
1925年停靠在Fenix仓库旁的船
图源:Fenix博物馆
比如展厅里的“行李箱迷宫”,这是一个互动装置,由2000多个各种各样的行李箱组成,从纽约的老一代移民手中被收集而来。从配有精致五金的老式皮箱,到贴满目的地标签、伤痕累累的小巧手提箱,每个行李箱都是一个故事。“箱子被码成了一个迷宫,也有旅程的感觉。走进去,会听到箱子的主人的声音,讲述当时的故事。”马岩松说。
参与“万象流转”展的装置艺术作品
图源:Fenix博物馆
也如邀请马岩松来做博物馆设计的维姆·贝维斯所说,人们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下定决心,无论是出于战争、贫穷、宗教还是其他原因,他们将拥有的一切放入两个旅行箱内,到世界的另一端重新开始……“我们要做的就是理解这种情感,并将它表达出来。”
参与“行李箱迷宫”展的装置艺术作品
图源:Fenix博物馆
“很多移民故事提醒着我们,今天的人、未来的人都是渴望自由的,愿意跟其他人交流,进入不同的文化。”马岩松说,Fenix博物馆的“龙卷风”形态也成为了一种隐喻,它模拟、赞美着人类的迁徙、流动,以及面向不确定未来进行探索的勇气。
“Fenix博物馆应该是城市灯塔,朝年轻人打开”
——专访MAD建筑事务所创始人
马岩松
马岩松在介绍Fenix博物馆设计理念
图源:三联人文城市
三联人文城市:移民博物馆的叙事性很强,需要进入二战时的欧洲移民史。作为一个中国建筑师,你是如何代入其中的呢?
马岩松:其实最开始,我觉得移民更像难民,好像大部分是苦难叙事。后来仔细一想,移民其实挺普遍的。包括在中国,“北漂”“南漂”,所谓的背井离乡,都是一个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状态,有一种寄托于更好生活的希望在。
后来我也看了好多电影,讲的都是主人公一上船,一挥手,然后画面就切到多少年以后了。我会觉得,他们能踏上那艘船,说我要去美国,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种状态其实挺牛的。上船开启这段旅程的瞬间,是不确定但又充满希望的,就如同我们每一个人不断迈向新的人生阶段,都是旅程。移民的故事,如果只是回到移民史就局限了。它折射出人随时处在一种流动状态中,这是更能被今天的人共情的。
卓别林饰演的欧洲移民
图源:电影《移民》
所以我当时的第一感受就是,要先打破沉重感。这个老仓库是横在码头的,得有东西穿出来,把它的束缚打破,让光线进去,那种劲儿才能释放出来。我在设计时,也有意识地去突破一些既定印象。比如想要借助金属这种反射,来体现当时移民追求新生活的那种很激励人的冒险精神。
我把这个感觉跟馆长说了,移民博物馆应该是关于流动的。馆长也很认同。当然也有艺术家的原因,这几年陆续的收藏不仅是一些文物文献,艺术家们也讲了好多故事,有的很幽默,有的很无厘头。
图源:© Arch-Exist 摄影:Iris van den Broek
三联人文城市:面对今天的人,讲述故事的方式变了。
马岩松:对,故事得有人去倾听。所以这个博物馆得跟城市、跟更广阔的领域连接起来,它不只是关于一个历史话题的,而是关于如何跟今天的人建立对话的。
你得先让人愿意到这儿来。这片区域得立起来,变得像一个“精神灯塔”,人们才有一种心里的骄傲,愿意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跟别人分享。你看以前那些教堂,都是专门为彼此交流和分享打造的,都是一座城市的灯塔。比如,小孩都愿意来玩露天楼梯,跑跑跳跳的,分享和共情就会在这里发生。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当时馆内一个工作人员在为筹建博物馆收集箱子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家的移民故事。他妈妈从来没跟他讲过这些,因为不希望小孩知道以前的生活有多苦,只希望他在好地方长大,然后上好学校。箱子一拿出来,妈妈开始讲箱子背后的故事,是他第一次开始理解在家庭里的这种对话,当场就掉眼泪了。
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是徐大卫的故事。我来看这个项目第一天,他们带我去了一个房子,原来是个餐厅,现在变成一个有点像社区俱乐部的地方,大家都可以来自己做饭吃。墙上就贴着徐大卫家一张巨大的照片,照片里他是最小的小男孩,他的爷爷是个中国老船员,奶奶是荷兰人,爸爸长得完全是欧洲人模样。现在这一家就剩他一个人在这儿,还一直做着中国的梦。
最近还碰到一个小伙子送了我果酱,果酱袋子上写了一段我说过的话,然后写上“马岩松”三个字。他说这个博物馆非常难得,很感谢有人来记录他们家的故事。他从别的地方来,已经在这儿生活了15年,从一个没有证件的黑户到后来做果酱生意,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马岩松在展馆开幕前收到了一个少年亲手制作的果酱
三联人文城市:你怎样看待这些需要去处理历史的建筑?
马岩松:老建筑一般会先有一个故事。比如原来是用来做什么的?以后想怎么发展?
我特别不赞成去巩固老的工业遗产,因为它所谓的工业美学,都是对应工业时代生产和技术至上的理念,人在这样的价值中是没用的。我们通过改造把它变成文化遗产,没必要去巩固所谓巨大的钢铁、巨大的油罐等等,而要让新的东西都服务于人,成为人生活的一部分。
就所有的老建筑而言,改造焕新都得讲一个新故事。老的工业遗产缺少人的味道,而今天的人不管是谈论移民,还是自由,未来,感受都是当代的,在城市更新时,这些感受应该被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必须得创造出完全陌生的东西才行。让新的东西与旧的留存结合在一起,产生对话,才能完成一个关于时间的合体。
图源:© Arch-Exist
三联人文城市:是不是因为你之前做了很多面向未来的建筑,所以在处理一些历史建筑时会形成这种跨越性的想法?
马岩松:我觉得主要还是跟环境对话,或者说是关于我们怎么看周边的世界。我做“胡同泡泡”项目时就想,我周围站的全是古代人,那我没必要融入他们,能够站在那里和他们对话就是很好的。每个人在时间轴线上都有自己的位置,并不是只有某一段时间的人才能占据位置,而要求其他人都以跪着的姿态围绕着他们。
三联人文城市:现在你从创作理念上,不太提“山水”了,是不是这个意象有些局限?
马岩松:对,我以前提“山水”的时候,听起来就好像要把房子弄成山。其实所谓“山水”不是一种形式,还有好多跟自然对话,有对感受层面上的关注,有超越现代西方建筑的那一部分。但如果我提“山水”,人们就理解得非常直接,反而会阻碍我更深层次的表达,也让创作出现局限。
三联人文城市:这次威尼斯中国馆的主题“容·智慧”是朝向未来的,但内在表达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科技感。
马岩松:这次我作为中国馆主策展人,发现大家的切入角度还是挺多的。一种是关心人的生活,比如城市规划、社交网络,关联到每个人日常生活的;还有一种就是如何看待自然环境,比如废物利用、混凝土材料等等。
怎么看世界、看自然,东方的观念跟西方不一样。西方可能纯谈技术,降降温,多种点树,怎么有效循环利用等等。中国当然也谈技术,但技术会回到一种人文景象。这些想象力和情感,也会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AI时代,技术会无处不在,但我觉得终归会回归到人,好的、坏的、贪婪的……比如AI机器人的发展,最后也会落到情绪价值的对话上。所以人自己想干什么挺重要的,无论是从道德还是从本能出发,这样在实践上才不会被技术裹挟。
第19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馆
以“容·智慧(CO-EXIST)”为主题
图源:©第19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策展团队
三联人文城市:荷兰建筑师一直是向全球输出的先锋力量,这次你在鹿特丹设计Fenix博物馆,也是一种文化上的反向输出。
马岩松:我这次被选中建造这座博物馆,因为MAD的作品兼具未来感和在地性,或许能为鹿特丹带来新的可能。
鹿特丹是一个港口城市,见证了从历史到今天170多个民族的迁徙故事。荷兰的现代建筑、文化艺术、音乐舞蹈、航海文化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也有很多代表的建筑师。二战后集中建房子这段时间,现代主义发展得挺有特点,有早期欧洲的那种东西,也有自己的东西,比如奔放的颜色、夸张的立体造型等。鹿特丹的市政规划也颇有远见,填水、造楼,打造艺术空间,吸引了年轻人在这里大量聚集,社会氛围开放、包容。
今天的中国城市也面临相似的议题,对古老的工业遗产、文化遗产进行保护性的更新、改造,需要新的故事。很多建筑不让动,或是在新老平衡上难以下笔,建筑师也没有十足把握带来一个全新的设计。但是,我有这个信心,先有一个新的标志,其他的自会慢慢浮现。
参考书目:《二十城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
封面图源:ArchDaily 摄影:Iwan Baan
运营编辑、资料整理:叶晨灏、刘雪松
三联人文城市是三联生活传媒旗下的城市整合传播品牌。以一年一度的三联人文城市奖、人文城市季、人文风土季为主线,创立了“小城之春”“你好陌生人”“光谱计划”等IP。在中国城市从空间转向人文的节点上,通过展览、论坛、演出、工作坊、报道、出版等线上线下多种形式,关注城市生活,激发公众参与,重塑城市人文价值。
三联人文城市联络方式:
官方公众号:@三联人文城市
官方视频号:@三联人文城市
官方小红书:@三联人文城市
官方网站:http://city.lifeweek.com.cn/
官方邮箱:cityaward@lifeweek.com.cn
咨询信息:pujunqiang@lifeweek.com.cn
文章原文